第 77 章 浮生夢

第 77 章 浮生夢

紅塵客夢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她哼着歌謠,衣袂飄飄,步伐輕快。

過鬼門關。

走黃泉路。

踏奈何橋。

忘川河邊望鄉台處,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有人嚎啕大哭,尚有心愿未了;有人拚死掙扎,不肯接受現實;有人面如死灰,對過去再無留念。

唯獨她,嬉嬉笑笑,沒個正型。

“哎,你哭有什麼用?你看看周圍,大家都在看你笑話呢,再遺憾也沒用了,死了就是死了,下輩子重頭來過就是了。”她一副語重心長的過來人樣子,安慰那個嚎啕大哭的女子。

那女子瞧一眼看模樣不過十七八歲的她,更加氣惱:“你……你懂什麼?年紀小小,怕是什麼都沒經歷過!”

她也不氣,笑着說:“我哪裏不懂?”

白髮蒼蒼的阿婆將一碗孟婆湯遞到那女子手邊,眼神冷冰冰的沒有情緒。

那女子滿眼絕望,猶豫了一瞬后,終歸仰頭將那碗能讓她忘卻前塵往事的湯盡數喝了下去,滿口苦澀。

一個接一個,終於輪到了隊末一位神情恍惚的紅袍公子。

他名李宴,本是高中榜首的狀元郎,在官場追名逐利,好不瀟洒。再加上獲得當朝公主青睞,前途一片光明。可不料時運不濟,他突然身中惡疾藥石罔效,壯志未酬,委實唏噓不已。

想着想着,他腦中愈發混沌一片,情不自禁朝忘川河邁了一步,正打算繼續前進,便聽到身後一聲呵斥:“你小心點,要是掉入忘川河裏,便再也轉世投胎不得了。”

李宴猛然清醒,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衣擺都已經被忘川水打濕。看着蹲在阿婆旁邊東張西望,笑容鮮活的她,他原本平靜的心突然湧起一絲波瀾,他接過阿婆遞給他的孟婆湯。

問:“姑娘可知橋對面是什麼?”

她頭也不抬,不假思索:“際遇。”

他有一瞬的迷惘:“怎樣的際遇……”

她依然嬉嬉笑笑:“各人有各人的際遇,我怎會知曉你的際遇。”

李宴一默,苦笑:“也是。”

他嘆:“人生短暫,不過夢一場罷了,前生是夢,來世也是夢,浮生若夢,美夢噩夢又有什麼區別。”

她笑:“你倒是看得開,很久沒看到像你這麼洒脫之人了。”

見她說話老成,李宴也隨之微微一笑,問她:“姑娘不用喝這忘卻三千煩惱的孟婆湯,墜入輪迴之道嗎?”

她吐出嘴裏的瓜子殼,沒心沒肺地笑:“我呀,我沒有煩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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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溫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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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

黃泉路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爺爺,拄着拐杖步履蹣跚,他口中低喃着些什麼,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她兩步並作一步上前扶住了那位老爺爺,悉心囑咐:“爺爺您走慢些。”

老爺爺如蒙大赦,一下抓住她的胳膊,慌張地問:“姑娘,你有看到我家阿花嗎?”

“阿花?”

老爺爺笑得一臉滿足,“對,我的阿花。”

“她也在這裏嗎?”她前後四顧,處處皆是滿眼茫然的孤魂野鬼,彼岸花隨風搖曳,開得熱烈。

“不知道,但我在找阿花,我家阿花。”老爺爺說。

她靜如死水的心裏突然迸發出一種叫憐惜的情緒,於是她難得熱切地問:“阿花長什麼樣子?我幫您去問問。”

“我的阿花啊……她個頭大概在這,”老爺爺在自己肩膀處比劃了一下,“阿花長得很好看,水汪汪的大眼睛,柳葉一樣的眉毛,櫻桃般的嘴,唱歌像百靈鳥一樣……阿花是我們村裡最漂亮的小姑娘。”

老爺爺笑呵呵的,“村裏的人都喜歡阿花,可阿花最後還是嫁給了我,”他一頓,突然變得愁眉苦臉起來,“可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阿花……她膽子小,一個人該害怕了。”

她沉默了,隔了很久才說:“您別擔心了,我這就帶您去找阿花。”

老爺爺眉開眼笑:“好好好,姑娘你真是好心腸。”

去往奈何橋的路上,老爺爺的生平過往自她眼前一一掠過,於是她愈發沉默。

他口中的阿花,是與他相伴四十年的結髮妻子。雖然家境貧寒,雖然沒有孩子,兩人卻一直恩愛幸福。可在五年前的除夕夜,他外出拾柴,家裏遭了強盜,不僅所有東西都被洗劫一空,無辜的阿花也慘遭殺害。

阿花她,早就死了。

自阿花死後,他便變得瘋瘋癲癲的,逢人就問阿花去哪了,整日裏喃喃着阿花怎麼還不回家,不肯相信阿花遇了害。漸漸的,村裏的人都厭倦了他,直到他一個人孤單地凍死在家裏。

領着老爺爺來到望鄉台,她幫着阿婆舀起一碗孟婆湯,溫聲說:“喝了湯,您很快就能見到阿花了。”

老爺爺顫巍巍接過碗,眼前浮現出阿花的笑臉,她在向她招手,在喊他過去。她過得很好,依然是水汪汪的大眼睛,柳葉一樣的眉毛,櫻桃般的嘴……

於是他笑得一臉平和:“很快、很快就能見到我的小姑娘了。”

她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什麼,也隨之微笑,“是啊,很快就能重聚了。”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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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一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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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

“阿婆阿婆,我可以留在你身邊,不喝孟婆湯不過奈何橋嗎?”宋溪從阿婆左邊繞到了阿婆右邊。

阿婆沒說話,低頭專心舀湯。

宋溪不死心,繼續說:“阿婆,我會捏肩捶背,會唱歌哼曲,會說笑話逗人開心,還會做桂花糕。”

阿婆還是不說話。

“阿婆,不瞞你說,我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吃過的人都說好!整個岳華城裏我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了。”

“嗯……如果阿婆您不愛吃桂花糕的話,我還會紅豆糕,馬蹄糕,各種糕都可以的,你只要說的出,我就做得出!”

“……好不好呀阿婆?”

見宋溪聒噪得不行,她終於忍不住,掏掏耳朵站起身湊過去拍了拍宋溪的肩膀:“你別說了,阿婆她不會說話也聽不見。”

宋溪一愣,垂頭喪氣起來,“那怎麼辦,那我豈不是要喝下孟婆湯,忘卻前塵往事了?我不要!”

她輕哼一聲,說:“忘卻一切重頭來過有什麼不好?”

宋溪癟癟嘴:“可是……我想等一個人。”

宋溪是岳華城縣令的女兒,她性子洒脫,鮮衣怒馬,快意恩仇。從小便幻想着有朝一日,一個相貌英俊風流個儻的俠客公子,會身騎駿馬持劍或揚鞭來迎娶她。

後來,她真的碰到了這麼一個人,他們興趣相投,樣樣都般配,簡直是天作之合。他們約好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便同年同月同日死。

可惜,在他們大婚的那日,她突然遭到不測,中毒早早離世。

看着眼前臉色泛青,卻仍倔強鮮活的宋溪,不知怎麼的,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她突然問宋溪:“你苦嗎?”

宋溪驚訝:“苦?何謂苦?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她笑,“我不苦啊,我雖然沒活多久,卻一直過得很開心,父母一直很寵愛我,顧郎也是。顧郎答應過我,會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我想在這裏等我的顧郎來,和他再續前緣。”

她盯着宋溪看了一會,語氣一下子變涼:“你難道不明白嗎,你的顧郎不會來的。”

宋溪臉色刷地慘白。

那毒是顧郎下的,她心知肚明。

不僅如此,他之所以接近她,就是為了找她父親報仇。可她還是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無視爹娘的阻攔,義無反顧要和他在一起。她覺得,只要自己會做顧郎喜歡的桂花糕,每天說笑話給他聽,他就一定會被打動,一定會放棄報仇這個念頭的。直到……直到她真的被顧郎下毒害死了,在她臨死之前,隱隱約約還聽到了母親凄厲的哭喊聲……

宋溪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可是,可是,顧郎不是說他最喜歡我了么?不是說,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開心嗎?既然他這麼喜歡我,他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我爹我娘?”

看着眼前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宋溪,她驟然醒悟。

她方才腦海里想起的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宋溪抹了把眼淚,抽噎着問她:“你、你叫什麼名字?你這麼年輕就死了,也和我一樣是被害死的嗎?”

她一愣,然後噗嗤一笑。

已經許久許久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了,久到,連她自己都要忘了自己叫什麼名字。

她笑眯眯說:“我呀,我姓孟,名字叫孟瑾,世人都喚我一聲,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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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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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孟瑾是個暗衛,生來就是為了保護王公貴族的。

她天賦極高,在十四歲那年就被指派到皇宮裏,貼身保護三皇子南殊。南殊是個病秧子,常年卧病在床,臉色蒼白咳嗽連連。孟瑾雖然面上對他恭恭敬敬的,其實心裏有些瞧不起他。她總覺得憑自己的能力,該去太子身邊的,說不定未來可以成為皇帝身邊的大紅人。

她生性活潑好動,不喜歡南殊宮裏死氣沉沉的氣氛。整日裏閑着也是閑着,便爬到屋頂上,邊曬太陽邊嗑瓜子,有時候心情不錯,還會哼幾首曲子,她會的就那一首《山鬼》,還是年紀小的時候跟同為暗衛的姐姐學的,那時候,姐姐有思念之人,她沒有,還偷偷嘲笑姐姐,情愛這種東西,對身為暗衛的她們來說,只會誤事。

唱着唱着,她突然聽到下面傳來一聲輕笑。

她有些惱怒地探頭去瞧。

只見他一身月白睡袍,一手倚着紅漆雕花柱,一手抵着唇輕輕咳,仰頭含笑望着她:“你在唱什麼歌?很好聽。”

孟瑾愣神,險些從屋頂上栽下來。

她臉刷地紅透了。

她不禁想,這是她第一次看清南殊的臉,他比想像中,要好看很多很多倍。

暗衛是不能見人的,可她卻壞了規矩。

擅離職守不說,還讓南殊瞧清了她長什麼模樣。不僅如此,南殊還給她取了她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個名字——孟瑾,夢境,說她像夢境一樣美好。她的存在,使他灰暗無趣的人生一下子有了光彩。

一切都亂了套。

在暗衛署的時候,大人們教導她,男人都是花言巧語之輩,沒一個好東西,不論他們說什麼都不要相信。可在南殊微笑着誇她長得美時,她卻覺得,他是她見過最真誠的人。

南殊待她極好,吃穿用度都給她最好的,她再也不用整日縮在陰暗的角落裏,時刻提防不存在的敵人的偷襲。

他給她作畫,為她寫詩。她不識字,他便給她讀她從未聽過的有趣話本子。

壞了就壞了吧,南殊宮裏這麼冷清,反正不會有人發現的。於是她破罐子破摔,乾脆每天光明正大在南殊眼前晃——

“今日不是皇上生日么?你怎麼不去?”

“房間裏好久沒人打掃了,哎連我都看不過眼了,我勉為其難幫你打掃下好了。”

“你喝的葯好苦,你每天都要喝這麼苦的葯么?”

“不如,我來幫你熬藥吧?”

是夜,南殊又咳了一大灘血。

孟瑾急得不得了,趕緊招呼門口侍衛去叫太醫。

她苦着臉說:“你這病怎麼還不好?明明每天都有喝葯的……難道是我熬的方法不對?”

南殊邊咳邊嘆:“不關你的事,是我活不了多久了。”

孟瑾一瞪眼,握緊他的手:“不許說喪氣話,我說能活到就能活到,我們都要開開心心活到一百歲,如果你沒有做到,我就再也不給你熬藥了。”

南殊望着她無奈地笑:“好,我陪你。”

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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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鳴。

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剛剛替南殊熬好當晚的葯,她便接到暗衛署的密令,緊急調往太子身邊。

而她在這裏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除掉三皇子南殊。傳遞消息的大人反覆叮嚀她,讓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孟瑾這才明白,暗衛署一直是太子的,當初將她調到南殊身邊,目的就是為了要南殊的命。太子一直忌憚南殊的才學,如果他真的治好了病,勢必會成為太子繼位的一大阻力。而且南殊之前喝的葯,其實根本無法治癒他。

孟瑾猶豫了。

南殊他,明明對皇位毫無興趣的,他身體稍有好轉時便會吟詩作畫,對太子根本夠不成威脅。

捧着下了劇毒的碗,孟瑾像往常一樣笑着勸南殊服下。

南殊沉默了很久,才很輕地笑了一聲,問她:“下了毒的葯也和平常一樣苦嗎?”

孟瑾劇震。

南殊像往常一樣含笑注視着她,他語氣裏帶了絲憐惜,“阿瑾你真是傻子,在我身邊這麼久了,連撒謊都不會。”

那晚孟瑾落荒而逃,沒有人能找到她,除了南殊。

幾個月後,她收到了南殊的消息,他想見她。

原來他還沒有死,她滿心歡喜以為南殊原諒了她,隻身趕往南殊所說的目的地。可南殊沒有來,而她被聞訊趕來太子黨羽追殺。

她不甘心地拚死突圍,勢要回到南殊身邊。

可卻突然聽到了一個莫大的笑話:“叛國的妖女哪裏逃?我等奉太子南殊之命特來取你性命,勸你最好乖乖束手就擒。”

她徹底呆愣:“太子?南殊?”

這一剎的愣神足以要了她的命,無數冰冷的利箭瞬間刺入她的胸膛。

原來,南殊便是那個追殺她的新任太子,只因她對他了解太多太多,是他繼位路上的最大阻礙。

是了,本該如此的。

她怎敢奢求南殊的原諒?

她含笑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孟瑾死後,跪在閻王殿請求,她不願就這樣轉世投胎。

她還沒有跟南殊解釋,沒有告訴他,她一直對太子的計劃不知情;沒有告訴他,雖然她無力忤逆暗衛署的命令,卻做好了和他一起死的準備;沒有告訴他,她愛慕她的心情和他一樣純粹。

她跪了九九八十一天,閻王見她心誠,終於應允了她,代價則是再也無法進入輪迴之道。閻王命她繼任抹去記憶的使者之位,在奈何橋邊熬湯,將紅塵中悲歡離合釀成的眼淚熬成遺忘一切的忘情水。

她悔,她恨,她心難安,她忘不了前塵,卻教其他人忘卻過往。

可她再遺憾又有何用,終歸覆水難收。

是她做錯了,錯不該動心動情,錯不該辜負他辜負自己,怨不得旁人。

聽孟瑾自稱孟婆,宋溪驚訝,指了指旁邊面無表情面容蒼老憔悴的阿婆,“你、你……既然你是孟婆,那她呢?”

孟瑾笑着望向那個年邁的老婦人,“她就是我呀。”

垂垂老矣的那個人才是真實的。

而此時眼前的她,不過一道留戀凡世的幻影罷了。

她怕等他來時,會認不出她來。

看着宋溪似懂非懂地在她的安撫下喝下孟婆湯,她依稀想起那時她與南殊玩笑時許下的承諾:

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她等了三年三年又三年,等到山川變遷,河海枯竭,天荒地老。

還要等多少個三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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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似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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