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蘭花酒

第 78 章 蘭花酒

北邙山山腳有一酒肆,以收集蘭生草尖露水而成的蘭生酒出名,其酒醇馥幽郁,杯酒淺嘗便滿口余香。

可惜蘭生草只長在北邙山叢葉倒垂的崖壁之下,就是春日裏碧草茂盛,一年也不過一批,一批不過百壇。

蠟盡回春,蘭生酒啟,本是酒肆日進斗金的好時日,酒肆內卻只有稀拉幾個夥計。

常旭面色灰敗地坐在門檻上,眼神飄忽,不知所想何事。

酒肆西側最當頭的那處私宅於一眾綠蔭柳巷裏富埒陶白,最是貴氣逼人。

忽而那家大門由內打開,裏面吵鬧聲逐漸清晰,踉蹌跌出個年輕的小道長。

府內的小廝不耐煩地擺擺手:“去去去,我家府上太平多年哪來的什麼妖怪,就你也敢冒充清和派的道長,上別處哄騙去。”

不等他說話,府門便轟然關閉。

沈千然憤憤然起身,粗佈道袍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腰間別著個小小的簡陋麻袋,動輒間裏面便晃得叮噹作響,不知裝了何物。

“狗眼看人低,待到明日,你們便該去清和派請我來降妖了!”

常旭看着他拍落道袍上的灰塵,撂下狠話,大步走遠。

常旭原以為這蓬頭粗衣的道長就是個混子,不料第二日,那府邸卻請了八人大轎將他抬進府內降妖。

一炷香后,沈千然掂量着鼓囊的錢袋,踏入酒肆,滿面春風地嚷道:“掌柜的,給我上鍋最嫩的燉牛肉!”

常旭不敢耽擱,馬上令夥計生火開灶。

他走到沈千然身側,拱手道:“小道長,果真能收妖?”

“你說呢?”沈千然兀自嘗了口茶。

“道長,在下有個不情之請。”

“只要是給錢,都好說。”

“小道長,您有所不知。”常旭面色古怪地打量了眼自家酒肆,壓低聲線,“這酒館裏啊,它,它鬧鬼。”

沈千然面色一頓。

“這陣子一到夜裏酒窖總有異響,我一開始還以為有小偷,就留下幾個夥計守着。賊沒捉到,卻有好幾個夥計夜半忽聞女人笑聲,紛紛嚇出病來。”

“那你那些夥計可有性命之憂?”

“並無,只是從酒坊運來的蘭生酒皆不知所蹤。”

沈千然一陣暗喜,心道生意上門了。

“如此,今夜我便留下來探查緣由。”

常旭大喜:“多謝小道長。”

是夜,月華如水。

北邙山山腰,有一座極富盛名的道觀,名為清和派。

此刻,觀內大堂仍燈火未熄,堂上高坐一玄衣男子。

白玉發冠烏髮束起,道袍一塵不染,不緊不慢地捧杯沏茶,忽明忽暗的燭火將他襯得愈發清俊不似俗人。

“聽聞他昨日又去降妖了?”

躺下單膝跪着一弟子回稟:“何來妖怪,不過是小師弟尋了處最有錢的宅院灑下夜光粉,施以行靈咒,到那夜裏便有人眼可見的綠光遊走,以為府上真有妖怪作亂,遂請小師弟前去除妖。”

那弟子描繪得有聲有色,言語之間頗有不忿。

堂上的馮喻卻只是笑笑,眼中的寵溺之色一閃而過:“隨他去吧,總歸無關性命。此事和以前一樣不得聲張,找袁叔支了銀子,將他哄騙的銀兩按原數歸還,莫要露面。”

見堂下無甚動靜,馮喻撫罷衣袖,道:“時硯,莫非還和你的小師弟吃味?”

“弟子不敢,弟子這便去辦。”qδ.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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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窖中,以血葯蘊養的金錢線呈包圍狀布施在其內壁,其線細如蠶絲,肉眼不可得見,尾端繫上三清鈴,有人闖入當即便會響鈴大作。

布下驅鬼的法陣,沈千然便找了個舒服角落,攏緊衣衫睡去。

夜過半時,窗柩忽然被勁俏的風推開一道彆扭的聲響,沈千然將醒未醒地從腰間粗布麻袋裏摸出五鬼羅盤,羅盤針分毫未動。

他慵懶的打了個哈欠,寂靜的酒窖中卻陡然傳來酒罈細碎的碰撞聲響,脆生生的。

沈千然登時醒了瞌睡,在黑暗中瞪大雙眼屏息聽着。

門口的三清鈴並未響起,酒窖內搬動酒罈的聲響卻愈加清晰,毛骨悚然。

羅盤裏的中針悄無聲息地挪動了。

“是誰在那!”

沈千然大喝一聲,酒罈應聲而碎,馥郁的蘭生酒迅速擴充了整個酒窖。

只聽得女子道了一聲可惜,一道勁風便從黑暗中撕裂而來,逼向沈千然。

沈千然迅速從袋裏掏出預備好的符籙揚手扔去,剛飛於空中便自燃成灰。

燭光不知怎的就亮了。

先入眼的是一襲明黃色的襦裙,火光映照之下容色晶瑩如玉,長發被一根紅絲帶輕輕挽住,自帶一股輕靈之氣。

窈窕的身形忽近:“你就是來捉我的小道長?”

“你、你是人是鬼?”沈千然跌坐在地,挪退兩步。

“你是不是想知道為何你那金錢線對我毫無作用?因為我非人非鬼。”

“你是妖!”

笑吟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小道長不是捉妖人嗎?怎麼如此害怕我,莫非你你從未見過妖?”

女子步步迫近,隱隱形成逼迫之勢。

沈千然掙紮起身,慌亂在袋裏一通翻找,抓出個紫玉扳指,掐訣念咒,對準女子大喝一聲:“收!”

扳指毫無反應,沈千然着急道:“收!收!收!”

下一秒,手裏的東西被人奪去,她好奇地查看一番:“這扳指真漂亮,是用來收我的嗎?”

她戴上食指,學着沈千然的模樣,唇齒張合,吟出古怪的咒語。

“不可啊!”沈千然大驚失色,尚未及時阻止,湧入妖氣的扳指微微發亮,眨眼便將眼前之人收入扳指。

“小道長平日應該多用功習法。”女子朗聲笑得歇不下氣來。

扳指內傳出沈千然氣急敗壞的聲音:“你、你快放我出去!”

“這可不行,放你出去你又得收拾我了。”

“我保證我不會對付你,你放我出去。”

“我憑何能相信?”

“若是我再對付你,你大可再收我回去。”沈千然聽得外面並無動靜,焦急喊道,“若我出不去,自然會有更厲害的道士來降你,那時你便麻煩了。”

她唔了一聲,歪頭思量片刻:“那好吧。”

狹窄的封閉結界裏又小又悶,暗無天日。

沈千然從扳指里放出來,整個人這才像是活了過來。

黃衣女子抱着壇蘭生酒與沈千然一道席地而坐,她咬着從灶上順來的燉牛肉,眉眼靈動,生得一副俏皮的模樣。

傳聞精怪兇狠,但面前的妖怪無甚歹意又看上去十分面善,沈千然偷瞄了幾眼便大了膽,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酒。”

“這麼奇怪的名字,你父母取的?”

“我只有師傅,師傅取的。”

“不過,你為何要來偷蘭生酒?”

“師父愛喝,我便來拿。”

聊了半夜,天微微亮,沈千然突然想起自己是來辦賺錢收妖的正事,他咳了一聲:“喂,你今晚不要來偷酒了。”

“偷盜不好的。”沈千然一本正經,“你師父沒教你嗎?”

阿酒搖搖頭。

“那這樣好了,你今晚別再來偷酒,我拿了這家掌柜收妖的工錢后,我給你買,咱們光明正大的拿酒豈不是雙贏?”

戌時三刻,沈千然從常旭那結過了工錢,去了城東和阿酒約定的小橋頭。

隔着老遠,她便沖他招手,明黃色的一道倩影,格外顯眼。

阿酒接過酒罈,歡喜道:“不用去偷酒感覺真不錯。”

不過馬上她便發愁了:“但我明日裏還是要去偷酒的呀,師傅要喝。”

沈千然一聽,這可不行,他上山下山可都要路過那間酒肆呢。

他正待勸說,阿酒卻撇下他,視線被糖人攤吸引了過去。

“這是什麼?”

做糖人的老伯勻出一勺熱糖漿,在面板上洋洋洒洒,立刻便躍現出靈巧的糖兔。

他將剛做好的蔗糖遞給阿酒,阿酒接過要走,卻被攔住。

“小姑娘,你怎麼不給錢?”

沈千然見狀連忙遞上銅板。

“看到了嗎,你能偷酒但不能偷世間一切,銀子卻可買來,而你只需要賺銀子。”

兩人並肩走在街道,阿酒問:“那如何能賺得買到世間一切的銀子?”

沈千然咧嘴一笑,計上心來:“我有辦法讓你賺得銀子,以後你只管跟着我怎麼樣?”

面前的少年擠眉弄眼不甚誇張,怎麼看都有些不靠譜,阿酒陷入思考。

舉着草棒子的小販從旁路過,沈千然順手抽出跟糖葫蘆塞給阿酒:“放心吧,不會虧待你的,管飯。”

阿酒看着左手裏的糖兔又看看右手裏的糖葫蘆,終是點點頭達成協議。

招搖撞騙的隊伍從此多出個妙齡女子,每日戌時,城頭碰面,阿酒負責變換模樣裝鬼唬人,沈千然則道貌岸然的“救人”收尾。

一人一妖就着這營生不費吹灰之力賺得盆滿缽滿。

只是這北邙山下的人家都暗自咂舌,怎麼這麼幾個小村子可勁地招來妖怪。

不過慶幸的是,村裡從此也多了個降妖除鬼的清和派小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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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沈千然同往常般下山赴約,碰巧遇到做糖人的老伯,想起阿酒嗜甜,便等了片刻,待到蔗糖熬好,買了糖人。

小拱橋頭,阿酒身前,卻站着個風度翩翩的道家男子。

“師父?”

沈千然連忙找了個隱蔽拐角,窺探情形,“莫非我被師父發現了?”

“你竟然長得這樣大了。”馮喻嘆息一聲。

墨發白袍的男子幽幽目光落在面前阿酒的臉上。

像在認真看着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端詳什麼更加重要的東西。

“你是誰?”阿酒愣愣看着馮喻。

“是來接你的人。”謫仙似的男子朝她清淺宛笑,剎時日月失色。

未施媚術卻蠱惑人心。

“來接你去北邙山清和派,你可願意?”

阿酒傻傻地看着他,問:“北邙山上”

馮喻眼底湧起淺淺的笑意。

縱是沈千然再想不通,阿酒也真的被馮喻帶回了北邙山。

山腰被層層高聳的綠植覆蓋,雲霧繚繞,如臨仙境。馮喻背手而立,身後是伏跪在地的阿酒。

“你不必向我行如此大禮,你只稍呆在這裏潛心清修,時機成熟我會幫你擺脫妖籍。”

阿酒面上困惑,但心中更多感激,她睜着美目期盼地望着馮喻,歡欣道:“阿酒從此便是跟着道長你修鍊嗎?”

“此後,你便和其餘弟子一樣叫我掌門。”

沈千然一路尾隨。

馮喻讓時硯帶着阿酒避開一眾子弟,秘密住進了北邙山後山頭裏空置的瓊華宮。

時硯領着阿酒在殿內熟悉方向,他時不時回頭打量阿酒,眼中都是不可思議。

“這裏從我記事起就沒人住過,除了師父帶我偶爾來訪,從不準任何人來此,沒想到竟讓你住在這裏。”

阿酒嘴角掛着笑,腳步輕快的在殿內往來穿梭。

時硯推開她的寢房:“說起來,這間房我從來都沒進來過……”

話語戛然而止。

阿酒不明所以抬頭望去,房內正牆上掛着的一女子畫像。

巧目倩兮,顧盼媚兮。

“像啊,實在是太像了。”時硯嘴中喃喃,他轉頭看着同樣發愣的阿酒。

“莫非、你是她的轉世?”

阿酒在瓊華宮內住了下來,除了時硯還有那日尾隨而至的沈千然,整個清和派便再無人得知她的存在。

她很聽話,馮喻不讓她走出瓊華宮她便連大門也不靠近,甘願收斂了身上妖氣,安靜修鍊,不肯再與沈千然招搖撞騙。

與其說是修鍊,不如說阿酒被藏在了道觀後頭,至少沈千然是這麼認為的。

這話阿酒便不願意聽了,她收起沈千然帶來的吃食便開始轟人。

沈千然咬着搶下來的雞腿,不滿地嚷嚷:“那你說說,如果不是擔心你被世人所見,何以如此拘謹桎梏,將你畫地為牢。”

“我願意。”少女仰着頭嬌憨的笑。

沈千然盯着她半晌,緩聲道:“我從未見過師父對什麼不同,他永遠都只把修為放在第一位。阿酒,你可別生出別的心思。”

黃衣女子題不達意的反駁:“沈千然,你若是執意攛掇我下山,惹惱與我,小心我告訴掌門。大師兄說了……我或許是那畫中女子轉世。”

而且那女子是掌門的心上人,不過這後半句話阿酒並沒出口。

夜深人靜,她佇立於畫像前,眼底情緒翻湧,隱隱希望自己真的就是這畫像之人轉世。

不然,不然馮喻為何要冒大不韙將她安置瓊華宮內。

可若她真是畫中女子轉世,馮喻為何鮮少來這瓊華宮。

阿酒低下頭,掩住眼中的落寞。

她每日都在盼着馮喻到來,縱使馮喻一月只來兩次,每次也只是看看她修鍊得如何,看不出喜怒的指點幾句,關於那畫像卻隻字不提,片刻便走。

即使這樣,馮喻每次來阿酒也能歡喜上好幾天。

不過沈千然卻總是不請自來,每每便在阿酒耳邊喋喋不休,抱怨着她拋棄組織,賺不着銀子便只等坐吃山空。

抱怨歸抱怨,沈千然知她無聊,仍變着法地給她帶吃食,今日是滿香堂的油蔥潑兔,明日又是春風樓的割肉胡餅,還有蓬蓮乳糕、蝦爆膳面、炒魚面、五味粥……靜心修鍊的阿酒喂得不瘦反長了幾兩肉。

那馮喻不知知不知曉,並未管束,任由日子這樣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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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草長鶯飛,清和派給鄰近交好的兩個道觀送發請帖,設下春日宴品茶論道。

沈千然毫無興趣,偷溜到瓊華宮裏躲懶。

阿酒在院內往返走動,小聲嘟囔:“今日怎麼還沒來?”

話畢間,一翩翩少年翻牆而入,一改往日亂糟糟的形象,換上件乾淨貼身的道袍,膚白唇紅,到像是誰家翩翩風流公子,一開口便是討打的模樣:“阿酒你想我了呀。”

她懶得理他,伸出手:“我的糖人呢?”

沈千然抱臂笑道:“你若是答應了我上次說的那庄大買賣,我便給你。”

“那算了。”

阿酒轉身便走,沈千然連忙追上前去,懷裏掏出個油紙包好的糖人遞給她:“給你給你,小祖宗。”

阿酒意料之中的接過,笑嘻嘻的咬了一口,嘎嘣一聲脆響,甜味便在味蕾曼開。

“日日修習,的確無聊。”

“是吧!而且這真的是一筆大單,睿陽王府許諾事成給三百兩報酬呢,三百兩,是清和派一年的開銷了!”

阿酒漫不經心的問:“定金多少?”

“五十兩。”沈千然說完立刻意識到不對,飛快噤了聲。

“我就知道你定是收了定金才三番五次纏着我做這筆買賣。”

“我那定金還不是都給你買吃食了。”

“狡辯。”

“阿酒,好阿酒,咱們就去這一次,明日要辦春日宴,趁着人多下山,沒人會注意的。”

少年不停在耳邊聒噪,阿酒終是被吵得沒了脾氣:“去去去,但只這一次。”

沈千然大喜過望,一把將她抱起,興奮喊道:“去捉妖嘍,去捉妖嘍。”

“喂!快放我下來!”

嬉笑聲從僻靜的宮殿裏傳出,隱沒在道觀設宴的喜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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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直等到臨近晚宴,人流如織濟濟一堂,沈千然才帶着阿酒偷溜出去。

王府的管家帶着沈千然繞到臨街的舊府邸,阿酒扮成小童模樣跟在他身後。

“鬧鬼的不是王府?”

“是舊王府。”

管家只將兩人送至門口,便匆匆拱手離去,似有什麼忌憚不已。

兩人對望一眼,推門而入。

腳下厚積的塵灰撲起,沈千然咳嗽幾聲,點起火褶子打量一番。

院內荒涼,裏屋也是陳設破敗,四下蜘網。

阿酒皺眉道:“怎麼如此荒廢,是不是搞錯了。”

“不該啊,管家親自帶着我們來的。”

老宅里靜謐四起,兩人小心的往前探走。

外堂的府門轟然合上,一陣陰風從身後掠過,沈千然縮了下脖子,只覺得頭皮發麻,往旁邊的人靠攏了些。

“阿酒,你看出什麼沒有?”

“噓,他來了。”

一道詭譎的笑聲從四壁傳來,卻不見其蹤影。

阿酒心中警鈴大作,她迅速轉身朝後一掌劈去,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回擋。

沈千然只看到她騰空而起,狠狠跌落在地,嘴角浸出一縷血絲。

“阿酒!”

面前一股黑色霧氣,逐漸凝聚成一個男子的身形,黑袍加身,眼珠凸出,面貌醜陋猙獰。

他掐着雌雄不定的嗓音道:“不是說今日找來的道士小有名氣?怎生是個廢物,我吃來何用。”

“不過你還算有點修為。”他打量阿酒:“假神棍帶着真妖怪,倒是有點意思。”

“你、你是個什麼東西?”

“看不出來嗎,我是妖,是睿陽王爺的寶貝。”他的喉結上下涌動,發出古怪的笑聲。

“你是王府刻意豢養的妖物?”沈千然不敢置信,“前陣子失蹤的那些道士,被都你吃了?”

少年的聲音帶着懼意,卻仍是將受傷的女子護在身後。

他不再回答,飛身而起朝兩人撲來,阿酒一把推開面前的少年,慌亂應對。

火褶子忽然熄滅,屋內陷入黑暗。

撕打聲起,只聽得裏面的擺設乒乓作響,亂唯一團。

沈千然着急地從乾坤袋裏翻找降妖之物,阿酒分神朝他大喊:“快回北邙山請掌門來!”

“我不能走!”他摸出符籙,手中掐訣,還未近那妖怪之身便灰飛煙滅。

“對付我都無用的東西對他怎麼會有用!”一道勁風將沈千然狠狠推出門外。

“千然,快去!”

沈千然望了眼屋內纏鬥在一塊的身影,心中一橫,咬牙發足狂奔起來。

一直來使用得並不穩定的遁走術在這一刻被他發揮到了極致,他跌跌撞撞的闖進大堂,馮喻高坐堂上,正在進行晚宴。

沈千然的出現引起周圍不少人的注意,他顧不上其他,三兩步奔至馮喻面前快速道出來龍去脈。

馮喻面不改色地飲了口茶:“你可曾受傷?”

“不曾。”

“知道了,晚宴結束為師便去。”

“那便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也得等着!多少雙眼睛在打量你,給我坐到一邊去。”

沈千然被馮喻喝退,在下座坐如針毯,旁邊想要搭話的弟子將想上前便被他凶煞的神色駭住。

一想到阿酒現在很可能已經落盡那不男不女的妖怪手中,不知要受怎樣的折磨,沈千然便恨不能馬上趕回去。

他從來沒有這般害怕過,堂內的歡笑聲像刀子從他耳邊眼前劃過。

他再次上前,在馮喻身側單膝下跪。

“她不是那畫像女子的轉世嗎?她不是你的心上人嗎?師父為何不去救她!”

“胡說什麼!”

“您將她藏在瓊華宮,收斂妖氣隱匿身份,她甚至不能出現在任何師伯兄弟面前,您如此費盡心力將她留在身邊,難不成是為了感化一隻妖怪嗎!”

“可您怎的不去救救她。”少年話語間已有哽咽,“師父,我求求您了,師父,她就要死了。”

一番話畢,馮喻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堂下不知時候已經一片寂靜。

沈千然再無念想,他驟然起身。

“不準去!”身後傳來馮喻的制止。

沈千然並未回頭,語氣卻不容商榷。

“我會救她,也會帶走她。”

沈千然回到廂房飛快翻出父親曾留下的指鈴,再次趕回舊王府邸。

一番打鬥后的院內瀰漫著沖鼻的血腥之氣,他頭皮發緊,悶頭沖了進去。

沈千然在王府最西的偏方中找到黑袍,他把玩手中的紫玉扳指,身側是一人寬長的鼎器。

“你再晚點會,她都要融成丹藥了。”

沈千然面色憤然,他盤坐在地,凝神念咒,指鈴升於上空,周身震響。

法咒入耳,振聾發聵。

黑袍面色一滯,顯出痛苦之色,沈千然面上一喜,旁邊的鼎器卻劇烈搖晃起來。

黑袍再次發出難聽的笑聲:“她的道行比我低微,看來她先受不了了。”

沈千然面色驚慌,顯然沒有想到這層關係,他匆忙停下指鈴,剛一起身,便被劈來的掌風震飛在地。

腥甜的液體噴出,昏倒之前,看見一角道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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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千然醒來時,聞得一陣葯香,還有耳旁時硯驚喜地喊叫:“小師弟,你終於醒了!”

“阿酒呢?”他一把掀開被子下床,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時硯連忙扶住他:“別急!阿酒姑娘和你一同被師父救回來了。”

沈千然忍着胸腔傳來的撕裂痛感,手腳不停的穿戴衣物:“她在哪?”

“你昏睡的這兩天,發生了諸多變故。師尊出關,師父被暫革掌門關了禁閉,阿酒姑娘正在前廳……小師弟我還沒說完呢!”

前廳被屛退了眾人,只有一黃衣女子低伏於地,身上遍佈的血痕,仍執意要得到想聽的回應。

阿酒面前威嚴的老者見罷嘆了口氣,終是幽幽開口。

“三百年了,你自然不是那個人。”

“她死時魂飛魄散,馮喻將她最後一縷魂魄留於她貼身的紅纓槍內,安置在僬明山……三百年一晃,你吸食天地靈氣修鍊成精,與她有九分相似。”

阿酒身形一晃,跌坐在地,門外佇立片刻的沈千然疾步踏入堂內將她扶起。

她淚盈於睫,失魂落魄:“我不過是一把紅纓槍……”

阿酒重傷未愈面色憔悴,久跪了一陣便站都不能站穩。

她似是大受打擊,嘴中喃喃念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沈千然在身側緊緊扶住她,聽得師尊開口道。

“也罷,就把你打回原形與她葬在一起了卻這段孽緣。”

沈千然一把將她護在身後:“師尊不可。”

阿酒聽聞,仍木納的站在那裏毫無任何反應。

“阿酒就是阿酒,不是任何人的影子。是你們給了她變成精怪的機會,也是師父將她藏於北邙山上,如今又要來插手別人的生死,不覺得過分嗎?”

“時硯,將你的小師弟帶走。”

“師尊!”

沈千然被施了定咒掙扎無果,眼睜睜任由被人帶走。

他聽見阿酒沒有生氣的聲音。

“阿酒死前,想嘗一次師父最愛喝的蘭生酒,不知可否願我最後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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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蒼狗,北邙山已變換了幾個春秋。

道觀厚重的大門輕啟,裏面走出來一面色蒼白男子,穿的卻是尋常粗布衣衫。

頭頂日光灼灼,他無所適從的抬手遮掩。

“千然。”

身後傳來馮喻挽留。

沈千然轉身,一見面前之人,便冷笑出聲。

“三年了,你領完了罰,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掌門吧,可是這世上再無阿酒。”

“千然……”

“若非當年我那與你一起降妖而死的老爹臨終託孤,怕是三年前的那天,你也不會相救吧。”

說罷,他不再多呆片刻,消失在北邙山腰。

北邙山下比起三年前更加繁昌,沈千然漫無目的地走在這條路上,似有少女歡快耳語穿膛而過,讓人心中發緊。

“小、小道長?”常旭眨眨眼,喊住路過的沈千然,“小道長,你回來了!”

他一把握住沈千然的手,眼眶濕潤。

沈千然驚慌道:“你不用這麼誇張吧。”

“小道長有所不知,我這酒肆,又鬧鬼了。”

“蘭生酒失竊?”

常旭用力地點了點頭。

酒窖中一片漆黑,此時夜已過半,沈千然不敢開燈,他席地而坐,握拳的兩隻手早就在等待中變得汗津津了。

女子踩着細碎的蓮花步來,酒罈未響,其聲先近。

“你就是來捉我的小道長?”

她一開口便讓沈千然神色震驚,他瞪着那一片黑暗:“你是人是鬼?”

“我非人非鬼。”

他忍着心中翻騰的衝動,眼底帶上了久違的笑意:“你是妖。”

一番對話將沈千然帶回數年之前,馥郁濃烈的酒香中是早春初遇也是再次相逢。

沈千然猛的上前,將女子一把摟入懷中,發間暗香浮動,他閉上眼,只一遍遍叫着:“阿酒,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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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山上聲名顯赫的清和派掌門一夜易主,原掌門不知所蹤,山下議說紛紜,傳言不一。有的說他已得道成仙,有的說他自立門派,其中傳言最烈的是三年前他降妖時深受重傷,不治身亡。

但是常旭在酒肆之中,卻聽到一種最荒謬的說法。

還是在三年前,清和派掌門馮喻被揭露出在觀中眷養女妖,女妖處死之際馮喻違背師命將她私自放走,遂被師尊廢除掌門削其法力,趕下北邙山。

身着別派道服的小弟子仰頭喝了口清茶下肚,沖旁邊的同門道:“這些私密的事情我們再妄加揣測,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真相。是情或債,一開始便早早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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