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時光不及你
01
深夜，體委大院亮起燈。葉琛進院門口的時候被門衛叫住，一邊給他一沓信，一邊寒暄道：“回家吃飯啊？”
葉琛接過去后“哎”了一聲，道了謝才往爸媽家走。途中他信手翻了翻，發現有一封竟然是給自己的。
葉琛現在是有名的刑辯大律師，總有人通過各種渠道想辦法聯絡他。給葉琛寫信不奇怪，但找他的人多半不會用這種粉紅色又充滿少女感的信封。何況這封信還是寄到他父母這裏，而不是他的公寓或者辦公室。
信封上的字跡很陌生，葉琛藉著路燈的光線看，裏面的信箋竟然還被疊成了心形。
難道是有人惡作劇？
回到家跟父母吃飯、聊天，一直到進了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葉琛才動手拆開那封信。信封的印製日期很新鮮，可裏面的紙張卻有着年久受潮的痕迹。他半躺在床上，將摺疊的信箋展開，一行娟秀的字刺入眼帘。
葉琛：
你好。
我是林麗珍。
他們說這封信會在十年後被寄出。十年，好漫長的時間。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是不是真的能收到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
葉琛的目光頓住。頃刻間，時光如洪流襲來，狠狠地撞擊着他的心。
認識林麗珍是高中開學的第一天，葉琛跟同學追逐打鬧，不小心踩空台階從樓梯上翻了下去。走在他身後的林麗珍下意識地伸手撈了他一把，卻被葉琛帶着一同滾落。倆人一個手臂骨折，一個腦袋開花。
葉琛從醫院醒來時，林麗珍正躺在與他相鄰的病床上吊點滴。兩個人對視，她的眼裏有着他從未見過的冷漠。
彼時的葉琛以為她是在怪自己，於是故作熱絡地說：“我叫葉琛，一年級（1）班的。今天是你救了我，以後咱們倆就是朋友啦！”
年少的葉琛，是那種走到哪裏都很受歡迎的類型，所以他一向有這種自信。不料林麗珍看着他伸過來的手，異常乾脆地說：“我沒有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交朋友。”
葉琛愣住了，當他想問為什麼的時候，來看他的朋友已經進了病房。
“超級大帥哥也有被人嫌棄的一天”——在之後的好一段日子裏，兄弟們沒少拿這句話揶揄他。葉琛也很無奈，明明林麗珍的班級就在他的班級旁邊，他卻始終找不到跟她再次正面接觸的機會。而且不管他怎麼堵人，都能被她溜開。
跟林麗珍博弈失敗的結果是——學期過半，母親交代要他送給“救命恩人”的那些保健品，他一樣也沒送出去。
葉琛像是得了病，每天下課都會盯着窗外看林麗珍會不會經過。放學的時候他也會不自覺地在洶湧的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
不過是想報個恩，卻硬生生被逼出了暗戀的感覺，這讓葉琛心裏很不爽。
02
再次跟林麗珍說話，已經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葉琛因為感冒提前結束了籃球隊的訓練，意外地在校園外的公交車站台看到她。
彼時林麗珍的對面站着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她將書包緊緊地抱在胸前，緊張地看着對方。
葉琛大步跑過去，擋在林麗珍的面前。
“幹什麼你們？欺負我們同學我要叫保安了！”他氣勢洶洶地說。
此時不遠處有巡邏的警車緩緩開來，那兩個人對視一眼后很快轉身離開。
葉琛鬆了口氣，餘光瞄到想逃的林麗珍，伸長手臂順勢一撈，便拽住了她。
“你幹嗎？”林麗珍低聲抗議。
“你幹嗎？！”葉琛沒好氣地反問。
林麗珍咬着唇再次試圖甩開他，葉琛卻抓得更緊了。
“我是洪水猛獸嗎？讓你這麼一天天地躲着？”葉琛的語調里有種憋屈到極致的不客氣。
本以為林麗珍會懟回來，可她只是很小聲地嚶嚀了一聲：“疼……”
葉琛這才發現，自己拉住的是她曾受傷的那條胳膊。
像是被電擊到，葉琛瞬間放開她。幾乎是同一時間，林麗珍快速繞開他，小鹿一般輕快地跳上正好停下來的公交車。
葉琛動作慢了一拍，只能站在原地注視着公交車關上車門緩緩駛離。夕陽下，林麗珍的臉在公交車的後窗一閃而逝，跟他對視的時候竟然微笑了一下。
葉琛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抹笑意，他的心上似有一陣風掃過，既輕快又溫柔。
聽說人一旦對什麼東西執着，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期末考試過後，葉琛被物理老師叫去幫忙，在錄入成績時無意間在系統中看到林麗珍的家庭住址。那個地方是市裡臭名昭著的城中村，到處都是違章建築，居民情況也很複雜。作為本城頂級私立高中的學生，林麗珍為什麼會住在那裏？
如果是現在的葉琛，在想到這些后，一定不會那麼魯莽地去找她。但青春鼎盛的少年哪會顧忌那麼多，於是懷着滿腔好奇，帶上那堆保健品找到了林麗珍的家。
林麗珍不在，接待他的是她的媽媽。葉琛半是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身材與其說是嬌小，不如說是佝僂，看着葉琛的目光疑惑中夾雜着膽怯。
葉琛介紹自己是林麗珍的同學，並解釋了自己冒昧上門的原因。大概因為他穿着校服，猶豫了好久后，她媽媽還是將他讓到了院子裏。
彼時破舊的街門大開，不足五個平方米的小院子裏竟然碼着如山的廢品，讓人無處下腳。
也許是看到了他臉上震驚的神色，林麗珍的媽媽怯生生地說了句：“別嫌棄啊。”
這句話讓葉琛無地自容，他搖頭說了句“不會”便往裏走，才只邁了兩步就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葉琛？”
葉琛回頭，瘦弱的林麗珍就在他剛剛佇立的地方跟他對視，身形筆直，如同一根鋒利的針。
那一瞬間，葉琛感覺頭皮發麻。本以為她會生氣，誰知林麗珍只是跟母親一起溫和地接待了他。
離開的時候，林麗珍的媽媽執意讓女兒去送葉琛。葉琛出了門才發現城中村通往外面的那段路，晚上是沒有路燈的。
一路無話，林麗珍打着手電筒伴他前行。
未經允許擅自窺探別人的生活，走在林麗珍身邊的葉琛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虛和壓力。
“對不起。”分別前，葉琛鄭重地向她道歉。
分明是一句普通的抱歉，林麗珍卻愣了許久才回了一句：“早點回家吧。”
“說句沒關係不行嗎？”葉琛嘆了一聲便跨上自行車，想跟她告別時，林麗珍又開了口。
“你的謝意我收到了，以後在學校還是裝不認識吧。”
葉琛瞬間面色通紅。他下了車重新站好，看着她的眼睛說：“如果你是因為家境不願意跟我做朋友。那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心裏，不管是坐寫字樓，還是收廢品的，都是一樣的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
這是一番多麼自以為是的話，林麗珍卻沒有生氣。
月色下，她長久地凝望他的臉，眼神里有種超越年齡的成熟。有那麼一瞬間，葉琛以為她要敞開心扉了，可最後她只是對他說：“路上小心。”
03
放假了，天越來越冷，葉琛卻精神抖擻，每天跟同學相約打籃球，日復一日，永不厭倦似的。開學前一天，小表弟在麥當勞辦生日會，葉琛跟母親一起去參加，無意間發現身形瘦削的林麗珍穿着單薄的制服在街上發傳單。
一整個生日會葉琛都心不在焉，他的目光總忍不住透過落地窗黏在林麗珍身上。
那個時候的葉琛認為，一定是林麗珍太過神秘，才會令他總想着她。後來他才明白，人一生中最珍貴的感情，往往就是從一次又一次不經意間的注視開始的。
生日宴結束后，葉琛並沒有隨家人一起離開。他坐在原地等待，直到夜幕降臨，林麗珍準備回家。
脫下制服的林麗珍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棉服里，葉琛跟在她身後，剛在她耳邊“哎”了一聲，她已經嚇得跳了起來。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會嚇到你。”葉琛尷尬地道歉，又忍不住說，“不過你的反應也太大了，像驚弓之鳥……”
他的本意其實是想活躍一下氣氛，不料這句話讓兩個人之間的氛圍變得更奇怪。
“找我有什麼事嗎？”她面色慘白地問。
這句話讓葉琛愣住了。他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想等就等了。可如果真的這樣說，他在她眼裏會變得更可疑吧？
林麗珍等了一會兒，見他沒下文，便說：“沒事我就先走了。”
葉琛這才回神：“喂！你等一下，林麗珍！你站住！”
黃昏已逝，暮色降臨。
她站住回頭看他的那一刻，道路兩邊忽然齊刷刷地亮起燈。彼時的葉琛隔着快速穿梭的人流與林麗珍相望，覺得這個女孩看上去既清醒又孤獨、既近切又遙遠。
幾秒后，葉琛邁步到她面前：“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他說完不等她拒絕又開口：“前兩天你們那片區出了事，肯定是因為沒路燈，別以為我不知道。”
林麗珍又努了努嘴，葉琛立刻說：“知道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但咱們至少是同學吧？”
路燈下，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明明是分開站的，卻好像是靠在一起。
那天晚上是葉琛第二次造訪城中村，也許是因為夜色溫柔，平日裏看來低矮破舊的房子，竟然瞬間變得溫暖可愛起來。
這次送她回家似乎成了兩個人關係的破冰之旅。開學后，林麗珍跟葉琛在學校遇見，至少會跟他打招呼了，偶爾他叫住她也能說上兩句話。
雖然葉琛心裏對林麗珍的生活依然充滿了好奇，但他有種感覺，如果自己問得太直白會把她嚇跑。他並不想她逃走。
就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中，學校的籃球聯賽開始了。經過一個寒假的磨合，葉琛帶着自己的班級隊伍一路開掛，殺進決賽。而他們的對手，正是林麗珍的班級。
“哎，周末的籃球總決賽你會來看吧？”放學后，葉琛在公交站台“偶遇”林麗珍，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林麗珍才眨了眨眼睛，他就沉不住氣了：“不會又要打工吧？你也有點集體精神好不好？你們班也……”
“好。”
那是林麗珍第一次答應得這麼爽快，葉琛有點蒙，“啊”了一聲后傻傻地問：“你剛說什麼？”
林麗珍笑起來，如同一朵嬌艷的玫瑰在他眼前緩緩盛開。
“我說，好。”她重複了一遍。
只為這個字，葉琛傻笑了一整晚。
04
葉琛想像過無數種林麗珍出現在籃球場上的樣子。她也許還像平時那樣扎着馬尾，穿着校服，站在人堆里，素麵朝天如一汪清泉。又或許她會計劃看完比賽就去兼職，所以在外套里穿着工作服，畫個淡妝，人群里像一隻孤僻又優雅的貓咪。
然而從賽前熱身到哨聲吹響，從上半場到加時賽，葉琛在休息的間隙一次又一次地望向觀眾席。林麗珍沒有來。
認識葉琛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一個愛計較的人。如果是別的朋友，他頂多說兩句就翻篇了。可是面對林麗珍的失約，他竟然無比生氣。
被巨大的失落感裹挾，葉琛沒有參加球隊的慶功宴，而是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林麗珍的家。彼時夕陽西下，那扇破舊的街門緊閉着，上面赫然用紅色的油漆寫着四個大字——欠債還錢。
葉琛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起之前在學校門口看到的那兩個面色不善的中年人。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有了解釋，葉琛退了幾步抬頭，只能看到那串掛在林麗珍窗口的玻璃風鈴在夕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難道這就是她不願意跟自己做朋友的原因？
如果現在走掉，一切都會像從未發生。
葉琛這麼想着，卻還是抱着書包在門口坐下來。
天色每暗下去一點，他的心就變得更沉一些。黑色大門上紅漆如血，他一個男的看着都覺得瘮人。
林麗珍呢？
她還好嗎？那些人有沒有把她怎麼樣？如果真出了事，他報警還來得及嗎？
腦子裏不斷上演影視劇里那些最壞的片段，當葉琛終於坐不住，拿出手機想求助的時候，林麗珍回來了。
昏黃的路燈下，她扶着母親步履蹣跚，葉琛猛地站起身衝上去，林麗珍看到他愣住了。
不等她說話葉琛已經搶先開口：“你沒事吧？阿姨怎麼了？”
今天的林媽媽看上去比平日裏更憔悴，她本就瘦弱，現在整個人像縮水了一圈。
林麗珍搖頭說了句“老毛病”，便在葉琛的幫助下把媽媽扶到了家。
趁着林麗珍在卧室安頓母親，葉琛才有機會再次打量這個地方。沒有體面的傢具和裝飾，但這個家看上去乾淨整潔，一塵不染，甚至連角落裏那些被回收來的酒瓶、紙箱都被精心擦拭和整理過。
他的目光又投向門口廉價的鞋架，最上面一層擺放的黑色帆布鞋已經被刷得泛白，鞋底的邊緣也早已磨損。這種鞋扔進垃圾桶都沒有人會撿，可林麗珍竟然還在穿。
於是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夜裏，葉琛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自己的世界是不是太狹窄了，才會以為天底下所有的同齡人都跟他一樣，可以背靠父母，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
終於，林麗珍輕輕地關上卧室的門，走到他的面前。
坐在長凳上的葉琛抬頭看着她，帶着巨大的愧疚感對她說：“對不起。”
就像他第一次跟她說“對不起”，這次林麗珍也是愣了很久才問：“為什麼跟我說對不起？”
葉琛面紅耳赤：“今天來的時候我一路上都在怪你。現在來看我是活得太容易了，才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一場籃球賽更重要的事了。”
他說完又問：“你總是這樣，當別人說對不起的時候，你不是應該說沒關係嗎？”
林麗珍垂下眼帘，睫毛在她的下眼瞼處打上濃重的陰影。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大門上的字你都看到了吧？”
葉琛愣了一下，隨即緩緩點頭。
“幾年前我家跟人打官司，請律師01
深夜，體委大院亮起燈。葉琛進院門口的時候被門衛叫住，一邊給他一沓信，一邊寒暄道：“回家吃飯啊？”
葉琛接過去后“哎”了一聲，道了謝才往爸媽家走。途中他信手翻了翻，發現有一封竟然是給自己的。
葉琛現在是有名的刑辯大律師，總有人通過各種渠道想辦法聯絡他。給葉琛寫信不奇怪，但找他的人多半不會用這種粉紅色又充滿少女感的信封。何況這封信還是寄到他父母這裏，而不是他的公寓或者辦公室。
信封上的字跡很陌生，葉琛藉著路燈的光線看，裏面的信箋竟然還被疊成了心形。
難道是有人惡作劇？
回到家跟父母吃飯、聊天，一直到進了自己的房間準備休息，葉琛才動手拆開那封信。信封的印製日期很新鮮，可裏面的紙張卻有着年久受潮的痕迹。他半躺在床上，將摺疊的信箋展開，一行娟秀的字刺入眼帘。
葉琛：
你好。
我是林麗珍。
他們說這封信會在十年後被寄出。十年，好漫長的時間。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你是不是真的能收到這封信，也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
葉琛的目光頓住。頃刻間，時光如洪流襲來，狠狠地撞擊着他的心。
認識林麗珍是高中開學的第一天，葉琛跟同學追逐打鬧，不小心踩空台階從樓梯上翻了下去。走在他身後的林麗珍下意識地伸手撈了他一把，卻被葉琛帶着一同滾落。倆人一個手臂骨折，一個腦袋開花。
葉琛從醫院醒來時，林麗珍正躺在與他相鄰的病床上吊點滴。兩個人對視，她的眼裏有着他從未見過的冷漠。
彼時的葉琛以為她是在怪自己，於是故作熱絡地說：“我叫葉琛，一年級（1）班的。今天是你救了我，以後咱們倆就是朋友啦！”
年少的葉琛，是那種走到哪裏都很受歡迎的類型，所以他一向有這種自信。不料林麗珍看着他伸過來的手，異常乾脆地說：“我沒有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交朋友。”
葉琛愣住了，當他想問為什麼的時候，來看他的朋友已經進了病房。
“超級大帥哥也有被人嫌棄的一天”——在之後的好一段日子裏，兄弟們沒少拿這句話揶揄他。葉琛也很無奈，明明林麗珍的班級就在他的班級旁邊，他卻始終找不到跟她再次正面接觸的機會。而且不管他怎麼堵人，都能被她溜開。
跟林麗珍博弈失敗的結果是——學期過半，母親交代要他送給“救命恩人”的那些保健品，他一樣也沒送出去。
葉琛像是得了病，每天下課都會盯着窗外看林麗珍會不會經過。放學的時候他也會不自覺地在洶湧的人群中搜索她的身影。
不過是想報個恩，卻硬生生被逼出了暗戀的感覺，這讓葉琛心裏很不爽。
02
再次跟林麗珍說話，已經是第一學期的期末。葉琛因為感冒提前結束了籃球隊的訓練，意外地在校園外的公交車站台看到她。
彼時林麗珍的對面站着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她將書包緊緊地抱在胸前，緊張地看着對方。
葉琛大步跑過去，擋在林麗珍的面前。
“幹什麼你們？欺負我們同學我要叫保安了！”他氣勢洶洶地說。
此時不遠處有巡邏的警車緩緩開來，那兩個人對視一眼后很快轉身離開。
葉琛鬆了口氣，餘光瞄到想逃的林麗珍，伸長手臂順勢一撈，便拽住了她。
“你幹嗎？”林麗珍低聲抗議。
“你幹嗎？！”葉琛沒好氣地反問。
林麗珍咬着唇再次試圖甩開他，葉琛卻抓得更緊了。
“我是洪水猛獸嗎？讓你這麼一天天地躲着？”葉琛的語調里有種憋屈到極致的不客氣。
本以為林麗珍會懟回來，可她只是很小聲地嚶嚀了一聲：“疼……”
葉琛這才發現，自己拉住的是她曾受傷的那條胳膊。
像是被電擊到，葉琛瞬間放開她。幾乎是同一時間，林麗珍快速繞開他，小鹿一般輕快地跳上正好停下來的公交車。
葉琛動作慢了一拍，只能站在原地注視着公交車關上車門緩緩駛離。夕陽下，林麗珍的臉在公交車的後窗一閃而逝，跟他對視的時候竟然微笑了一下。
葉琛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抹笑意，他的心上似有一陣風掃過，既輕快又溫柔。
聽說人一旦對什麼東西執着，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期末考試過後，葉琛被物理老師叫去幫忙，在錄入成績時無意間在系統中看到林麗珍的家庭住址。那個地方是市裡臭名昭著的城中村，到處都是違章建築，居民情況也很複雜。作為本城頂級私立高中的學生，林麗珍為什麼會住在那裏？
如果是現在的葉琛，在想到這些后，一定不會那麼魯莽地去找她。但青春鼎盛的少年哪會顧忌那麼多，於是懷着滿腔好奇，帶上那堆保健品找到了林麗珍的家。
林麗珍不在，接待他的是她的媽媽。葉琛半是好奇地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她的身材與其說是嬌小，不如說是佝僂，看着葉琛的目光疑惑中夾雜着膽怯。
葉琛介紹自己是林麗珍的同學，並解釋了自己冒昧上門的原因。大概因為他穿着校服，猶豫了好久后，她媽媽還是將他讓到了院子裏。
彼時破舊的街門大開，不足五個平方米的小院子裏竟然碼着如山的廢品，讓人無處下腳。
也許是看到了他臉上震驚的神色，林麗珍的媽媽怯生生地說了句：“別嫌棄啊。”
這句話讓葉琛無地自容，他搖頭說了句“不會”便往裏走，才只邁了兩步就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葉琛？”
葉琛回頭，瘦弱的林麗珍就在他剛剛佇立的地方跟他對視，身形筆直，如同一根鋒利的針。
那一瞬間，葉琛感覺頭皮發麻。本以為她會生氣，誰知林麗珍只是跟母親一起溫和地接待了他。
離開的時候，林麗珍的媽媽執意讓女兒去送葉琛。葉琛出了門才發現城中村通往外面的那段路，晚上是沒有路燈的。
一路無話，林麗珍打着手電筒伴他前行。
未經允許擅自窺探別人的生活，走在林麗珍身邊的葉琛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虛和壓力。
“對不起。”分別前，葉琛鄭重地向她道歉。
分明是一句普通的抱歉，林麗珍卻愣了許久才回了一句：“早點回家吧。”
“說句沒關係不行嗎？”葉琛嘆了一聲便跨上自行車，想跟她告別時，林麗珍又開了口。
“你的謝意我收到了，以後在學校還是裝不認識吧。”
葉琛瞬間面色通紅。他下了車重新站好，看着她的眼睛說：“如果你是因為家境不願意跟我做朋友。那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心裏，不管是坐寫字樓，還是收廢品的，都是一樣的工作，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
這是一番多麼自以為是的話，林麗珍卻沒有生氣。
月色下，她長久地凝望他的臉，眼神里有種超越年齡的成熟。有那麼一瞬間，葉琛以為她要敞開心扉了，可最後她只是對他說：“路上小心。”
03
放假了，天越來越冷，葉琛卻精神抖擻，每天跟同學相約打籃球，日復一日，永不厭倦似的。開學前一天，小表弟在麥當勞辦生日會，葉琛跟母親一起去參加，無意間發現身形瘦削的林麗珍穿着單薄的制服在街上發傳單。
一整個生日會葉琛都心不在焉，他的目光總忍不住透過落地窗黏在林麗珍身上。
那個時候的葉琛認為，一定是林麗珍太過神秘，才會令他總想着她。後來他才明白，人一生中最珍貴的感情，往往就是從一次又一次不經意間的注視開始的。
生日宴結束后，葉琛並沒有隨家人一起離開。他坐在原地等待，直到夜幕降臨，林麗珍準備回家。
脫下制服的林麗珍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棉服里，葉琛跟在她身後，剛在她耳邊“哎”了一聲，她已經嚇得跳了起來。
“對不起啊，我不知道會嚇到你。”葉琛尷尬地道歉，又忍不住說，“不過你的反應也太大了，像驚弓之鳥……”
他的本意其實是想活躍一下氣氛，不料這句話讓兩個人之間的氛圍變得更奇怪。
“找我有什麼事嗎？”她面色慘白地問。
這句話讓葉琛愣住了。他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想等就等了。可如果真的這樣說，他在她眼裏會變得更可疑吧？
林麗珍等了一會兒，見他沒下文，便說：“沒事我就先走了。”
葉琛這才回神：“喂！你等一下，林麗珍！你站住！”
黃昏已逝，暮色降臨。
她站住回頭看他的那一刻，道路兩邊忽然齊刷刷地亮起燈。彼時的葉琛隔着快速穿梭的人流與林麗珍相望，覺得這個女孩看上去既清醒又孤獨、既近切又遙遠。
幾秒后，葉琛邁步到她面前：“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他說完不等她拒絕又開口：“前兩天你們那片區出了事，肯定是因為沒路燈，別以為我不知道。”
林麗珍又努了努嘴，葉琛立刻說：“知道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但咱們至少是同學吧？”
路燈下，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明明是分開站的，卻好像是靠在一起。
那天晚上是葉琛第二次造訪城中村，也許是因為夜色溫柔，平日裏看來低矮破舊的房子，竟然瞬間變得溫暖可愛起來。
這次送她回家似乎成了兩個人關係的破冰之旅。開學后，林麗珍跟葉琛在學校遇見，至少會跟他打招呼了，偶爾他叫住她也能說上兩句話。
雖然葉琛心裏對林麗珍的生活依然充滿了好奇，但他有種感覺，如果自己問得太直白會把她嚇跑。他並不想她逃走。
就在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中，學校的籃球聯賽開始了。經過一個寒假的磨合，葉琛帶着自己的班級隊伍一路開掛，殺進決賽。而他們的對手，正是林麗珍的班級。
“哎，周末的籃球總決賽你會來看吧？”放學后，葉琛在公交站台“偶遇”林麗珍，故作漫不經心地問。
林麗珍才眨了眨眼睛，他就沉不住氣了：“不會又要打工吧？你也有點集體精神好不好？你們班也……”
“好。”
那是林麗珍第一次答應得這麼爽快，葉琛有點蒙，“啊”了一聲后傻傻地問：“你剛說什麼？”
林麗珍笑起來，如同一朵嬌艷的玫瑰在他眼前緩緩盛開。
“我說，好。”她重複了一遍。
只為這個字，葉琛傻笑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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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琛想像過無數種林麗珍出現在籃球場上的樣子。她也許還像平時那樣扎着馬尾，穿着校服，站在人堆里，素麵朝天如一汪清泉。又或許她會計劃看完比賽就去兼職，所以在外套里穿着工作服，畫個淡妝，人群里像一隻孤僻又優雅的貓咪。
然而從賽前熱身到哨聲吹響，從上半場到加時賽，葉琛在休息的間隙一次又一次地望向觀眾席。林麗珍沒有來。
認識葉琛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一個愛計較的人。如果是別的朋友，他頂多說兩句就翻篇了。可是面對林麗珍的失約，他竟然無比生氣。
被巨大的失落感裹挾，葉琛沒有參加球隊的慶功宴，而是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林麗珍的家。彼時夕陽西下，那扇破舊的街門緊閉着，上面赫然用紅色的油漆寫着四個大字——欠債還錢。
葉琛心裏“咯噔”一下，他想起之前在學校門口看到的那兩個面色不善的中年人。
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有了解釋，葉琛退了幾步抬頭，只能看到那串掛在林麗珍窗口的玻璃風鈴在夕陽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難道這就是她不願意跟自己做朋友的原因？
如果現在走掉，一切都會像從未發生。
葉琛這麼想着，卻還是抱着書包在門口坐下來。
天色每暗下去一點，他的心就變得更沉一些。黑色大門上紅漆如血，他一個男的看着都覺得瘮人。
林麗珍呢？
她還好嗎？那些人有沒有把她怎麼樣？如果真出了事，他報警還來得及嗎？
腦子裏不斷上演影視劇里那些最壞的片段，當葉琛終於坐不住，拿出手機想求助的時候，林麗珍回來了。
昏黃的路燈下，她扶着母親步履蹣跚，葉琛猛地站起身衝上去，林麗珍看到他愣住了。
不等她說話葉琛已經搶先開口：“你沒事吧？阿姨怎麼了？”
今天的林媽媽看上去比平日裏更憔悴，她本就瘦弱，現在整個人像縮水了一圈。
林麗珍搖頭說了句“老毛病”，便在葉琛的幫助下把媽媽扶到了家。
趁着林麗珍在卧室安頓母親，葉琛才有機會再次打量這個地方。沒有體面的傢具和裝飾，但這個家看上去乾淨整潔，一塵不染，甚至連角落裏那些被回收來的酒瓶、紙箱都被精心擦拭和整理過。
他的目光又投向門口廉價的鞋架，最上面一層擺放的黑色帆布鞋已經被刷得泛白，鞋底的邊緣也早已磨損。這種鞋扔進垃圾桶都沒有人會撿，可林麗珍竟然還在穿。
於是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夜裏，葉琛第一次認真地思考，自己的世界是不是太狹窄了，才會以為天底下所有的同齡人都跟他一樣，可以背靠父母，過着無憂無慮的生活。
終於，林麗珍輕輕地關上卧室的門，走到他的面前。
坐在長凳上的葉琛抬頭看着她，帶着巨大的愧疚感對她說：“對不起。”
就像他第一次跟她說“對不起”，這次林麗珍也是愣了很久才問：“為什麼跟我說對不起？”
葉琛面紅耳赤：“今天來的時候我一路上都在怪你。現在來看我是活得太容易了，才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一場籃球賽更重要的事了。”
他說完又問：“你總是這樣，當別人說對不起的時候，你不是應該說沒關係嗎？”
林麗珍垂下眼帘，睫毛在她的下眼瞼處打上濃重的陰影。過了一會兒，他聽到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大門上的字你都看到了吧？”
葉琛愣了一下，隨即緩緩點頭。
“幾年前我家跟人打官司，請律師要花很多錢，沒有就得去借。後來官司輸了，也只能慢慢還。”
她說到這兒便停住，沉默在空氣中蔓延。許久后，葉琛才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助你嗎？”
林麗珍立馬打斷他：“我能還上的，這次只是打工的地方結賬晚了點。”
“你有需要就告訴我，反正跟你家比我家還挺有錢的。”根本沒有經過思考，這句話脫口而出。
葉琛說完，兩個人同時愣住了。雖然燈光很暗，他依然在她的臉上看到了那種尷尬的表情，就像是被誰猛地扇了一巴掌。
葉琛想解釋，卻又被林麗珍搶了先，她在他眼前緩緩攤開手掌：“Thosehandsare□□all…”
葉琛皺起眉毛不明就裏地看着她。
“Buttheyarene.”
這雙手雖小，但它們屬於我。
一瞬間，葉琛像是被擊中，因為他在她攤開的手掌里看到了一個女孩強烈的自尊心。
葉琛緩了一下才道：“所以……”
“所以錢我會自己還清，作為朋友，請你永遠，永遠，永遠不要可憐我。”
05
人一旦開始共享秘密，便意味着他們之間的關係更近了一步。
從那以後，葉琛常常會跟林麗珍一起走。他騙她說自己家跟她家住很近，可其實他每次送她回家后都需要繞過大半個城市才能回去。但那又怎麼樣呢？一想到能跟她並肩走一段路，他的心情就會止不住地飛揚起來。
林媽媽因為上次債主上門受了刺激，精神恍惚，身體也日漸衰弱，根本無法工作。整個家的擔子全落在林麗珍身上，她打工也就更賣力了。
暑假前夕，葉琛偶然看到了她的計劃表，上面的時間被劃分成無數個時段，最瘋狂的時候一天要打三份工。
“你這樣真的沒關係嗎？”他皺着眉毛問。
林麗珍的回答很肯定：“沒問題！”
跟林麗珍不同，葉琛的暑假是被母親給他報的培訓班填滿的。教室里密密麻麻坐着百來號人，即便開了空調，也讓人躁得冒火。
高一要學高二的內容，高二要學高三的內容，這世界的節奏快得讓人煩悶，老師們恨不得掀開學生的天靈蓋直接將知識倒進去。只有林麗珍的身邊是清靜的。
“嘗嘗我們的新品黃桃酸奶吧，很好喝的。”她站在街邊的陰影處推銷的時候，葉琛就坐在距離她不遠處的長椅上等待。他遠遠地望着她，就像是一隻貓咪在欣賞花園裏上下翻飛的蝶。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回視，就會看到他一下又一下地向她搖着尾巴。
“你下午不用上課嗎？好像來得早了點。”收攤的時候，林麗珍看着走過來的葉琛問。
葉琛故意耍帥，運球在她身邊轉了一圈，最後做了一個投籃的姿勢說：“這就是我的回答。”
她有點迷惑：“投籃？”
他卻搖頭：“是偷懶。”
他說完看着她得意地挑眉，她卻勾起嘴角抱着雙臂：“好冷啊！”
說完，兩個人同時笑起來。
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因為太美好了，以至於他以為他們可以就這麼天長地久地走下去。兩個人一起參加高考，一起上大學，一起參加工作……
“打工小天後以後想做什麼樣的工作呢？”吃飯的時候，葉琛忍不住問她。
不過是隨口一問，林麗珍卻停下手裏的動作。她說話的時候雙手交握，像是在虔誠地許願：“我想做律師，全國最好的刑辯大律師，價格很公道的那種。”
如果不是陳寧寧突然出現，葉琛一定會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而若是有所準備，他也不會對之後發生的那一連串事情措手不及。
陳寧寧的父親跟葉琛的爸爸是戰友，兩家算是世交。她比葉琛小一歲，是他們同學校初中部的學妹，從小就愛追在他的身後“哥哥、哥哥”地叫。
對葉琛而言，陳寧寧不過就是一個煩人的小妹妹。可對於陳寧寧來說，葉琛卻是一個比哥哥更重要的存在。
年少的人總是對那些得不到的人或事充滿了無可名狀的佔有欲。若是從未被拒絕過的天之嬌女，則更難接受感情上的被無視和挫敗感。
葉琛這輩子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允許陳寧寧跟他們一起吃火鍋，並在晚飯後任由陳寧寧跟他一起送林麗珍回家。
“咱們學校的學費那麼貴，像你這樣住在貧民窟的人是怎麼上得起的？”陳寧寧在知道了林麗珍家的地理位置后簡單直接地問。
葉琛皺着眉想罵人，林麗珍卻拉了拉他的袖口，和顏悅色地開口道：“上學的學費是別人贊助的。”
陳寧寧顯然並不接受這個回答，但看着葉琛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只得敷衍一句：“是嗎？”
“是啊。”
林麗珍那麼平和地接受了陳寧寧的挑釁，目光沉靜平和，一點自卑都沒有。可不知道為什麼，葉琛卻感受到一陣心痛。也許因為他捧在手心不願傷害的人，卻被陳寧寧直接刺傷了。
那天跟林麗珍分開后，葉琛直接向陳寧寧發難。
他說：“陳寧寧我跟你只是認識而已，咱們還沒有熟到你可以對我朋友的生活指指點點。”
那時的他還太年輕，不知道少女乖順的面孔下可能隱藏着一顆不會體諒的心。而嫉妒之火一旦被挑起，引發的惡意甚至可比山洪暴發。
06
似火的八月終於過去，暑假結束，噩夢卻開始了。
開學的第一天，葉琛照例送林麗珍回家。他們剛走到門口，便躥出幾個人影朝着他們潑泔水。林麗珍被潑了一身，連葉琛的衣服都濕了半邊。
還沒等兩個人回過神來，其中一個女人已經撲過來掐住林麗珍的脖子大喊：“我的兒子死了，家都散了，為什麼殺人犯和他的女兒還能好好地活着？啊？為什麼？！”
葉琛想上前阻止，卻被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按住手臂動彈不得。
這種情況，是人都知道要躲吧？可林麗珍像是被人施了法，只獃獃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個女人對她歇斯底里地拳打腳踢。
葉琛一邊掙扎一邊大喊“救人”，可旁邊出現的只有看熱鬧的圍觀者。
等在家裏的林媽媽聽到動后靜衝出來，此時的林麗珍已經被推倒在地。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身體孱弱的林媽媽被嚇到，跪在地上給那個女人磕頭，狠命哭喊了幾句后直接暈了過去。
如果不是警察及時趕到，葉琛真不知道那天的鬧劇會以什麼樣的方式收場。
等到了警察局，事情的全貌才在那個陌生女人的供述中漸漸浮出水面。多年前H市一對男童被害，林麗珍的父親因有重大嫌疑被捕，一審判處死刑，二審時法官考慮到被告有長期精神患病史而改判無期。
怪不得她說家裏打官司花錢欠了債，原來是這種官司。
“殺人者有罪，但殺人者的家屬還是要生活下去的……”老警察一遍遍地勸慰那位悲慟欲絕的母親。可是一雙幼子被殺，誰又能理解她的痛楚，哪怕只是一星半點呢？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那晚葉琛的父母來警察局接他，渾身發臭的林麗珍一個勁地向他的父母道歉，向葉琛道歉。她鞠躬鞠得那麼深，好像下一秒頭就要磕在地上了。
“我沒有朋友，也不想跟任何人做朋友。”
這個時候的葉琛才明白林麗珍這句話的全部意思，她並不是不需要朋友，她只是不敢想罷了。
當著父母的面，葉琛抱了抱林麗珍。
他雙目通紅，在她耳邊說：“不用道歉，我們是朋友啊。”
被人打的時候林麗珍沒有哭，母親暈倒的時候林麗珍沒有哭，在警局被警察問話不得不說出自己為了能正常上學修改戶籍的事實時林麗珍沒有哭，可這個時候，她卻哭出聲來。
她哭得那麼凶，就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淚給流干。
本以為鬧到警察局，這件事就可以到此為止了。但沒過兩天，這些人又在學校對面拉起了橫幅——
血債要血償。
他們打電話到教務處，發信息給全校同學。他們無孔不入，不過就是為了告訴大家——林麗珍是殺人犯的女兒，而殺人犯的女兒很有可能變成另一個殺人犯。
是的，林麗珍家門前的鬧劇不過只是序幕罷了。
這些事讓林麗珍打工更難了，不久后，討債公司的人再次上門來。
當一件事情被演繹得足夠刺激，偏見就會披上客觀的外衣假裝自己叫公正。
比起被害者家屬的怨念，真正的惡意還來自林麗珍身邊的人。他們向她投射的異樣目光，背着她傳起捕風捉影的悄悄話，完全不了解她，卻把所謂的“罪惡基因遺傳論”生硬地扣在她的身上。
很多人都以為林麗珍會屈服，而她也應該屈服。她應該走出去，跪在被殺者家屬的面前，以死謝罪，畢竟她爸爸殺了人。
可是她謝什麼罪呢？
林麗珍的罪難道是因為出生了嗎？
這是一件如此無解的事，而人在擁抱世界之前要先學會擁抱它的無解。
最後為了平息這件事，林麗珍真的走出去了，當著全校師生的面，一步一步走向校門，像一條困頓一生后決定赴死的魚。葉琛跑去拉她，卻被她甩開。彼時她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用最溫柔的眼神說最絕情的話——
她說：“葉琛，我們絕交吧，我不想要朋友了。”
他不依，硬要跟上去，卻被一旁的教導主任一把抓住。教導主任是葉琛的舅舅，他說：“小琛，我得替你媽媽看着你。小琛，別去蹚這趟渾水，這種事只能讓他們面對面自己解決。”
而那個時候，因為林麗珍，葉琛也快變成全校公敵了。
等葉琛掙脫開舅舅的時候，林麗珍已經走到那位喪子的母親跟前。沒有人想到，她開口說的是：“阿姨，我爸爸說他沒有殺人。我相信他。”
07
當我決定走出去的時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可等我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的雙眼，我想我該把埋藏在心底的實話說出來，因為我已經忍了太久太久了。
警察說那對雙胞胎被害是有預謀的，可那天晚上我爸爸根本就沒打算出門，是我鬧着要吃雪糕，他才出去的。
我爸爸的精神是有問題，可他一直都是個很溫和的人。這件事如果要怪，最該受到懲罰的人應該是我……
葉琛，你看信看到這裏會不會怪我？如果不是我說了這句話，那個阿姨就不會發狠襲擊我，而你也不會為了救我而讓手臂受傷。那個時候你居然還能笑着對我說算是還我一次，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你住院了，我本來是應該去看你的，還應該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樣，給你買一大堆的保健品。可是對不起，我沒時間這麼做，我得搬家了。如果再不搬走，媽媽真的會被逼瘋的，而我在這個世上只有她了。何況你再跟我扯上關係，我也怕他們會去找你。
對不起，我沒跟你說一句對不起；對不起，我沒跟你說一句謝謝你。
以前你問過我，為什麼別人說對不起的時候，我不說沒關係。
葉琛，你知道嗎？我這輩子對別人說了太多的“對不起”，唯有你給我機會說——“沒關係”。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覺得——啊，原來在“精神病的女兒”“殺人犯的女兒”這些頭銜外，我還是我自己，我還是一個普通人，可以有朋友，也可以有未來。
葉琛，我現在真的很想知道十年後是什麼樣子。你是不是幸福？我有沒有認真地生活？而這些問題，是我在遇到你之前連想都不敢想的。
無論如何我都祝福你，祝你再也不會遇到我這樣的“罪人”，更祝你一生平安。
那封信就這麼結束了，葉琛看了一眼日期，林麗珍寫信的那天應該是十四年前。結合信箋受潮的痕迹，以及完全不是她筆跡的信封，他想這封信應該是因為某些原因被延遲寄出了。
夜深了，葉琛的心情卻難以平復。他緩緩躺下，鬆開雙手，任由信箋覆蓋在自己的臉上。
其實林麗珍根本就沒有離開，就在搬家的前一晚，她的家中深夜着火，母女二人葬身火海。
兩年後，葉琛高考的那年暑假，警方通過新的基因技術破了幾樁舊案，其中一個罪犯，對多年前在H市曾殺死一對雙胞胎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又過了不久，林麗珍父親的案件平反，被無罪釋放。
是的，人是出來了。錯判的案子可以重審，可崩潰的人生卻沒有機會再重來。
燈光下，有水汽將那張粉紅色的信箋一點一點浸濕。
那是穿越了十四年的淚。
尾聲
清明節，葉琛照例去墓地獻花。
他到的時候，墓碑前面已經放了一束白色鬱金香。葉琛皺了皺眉，將那束花無情地扔掉，根本無視站在身邊的人。
“葉琛哥哥，都十幾年了，你還是不能原諒我嗎？”
此刻的陳寧寧已經懷孕，她的臉上有種特別的光澤，那是幸福的痕迹。
葉琛沒說話，陳寧寧卻忍不住：“當初的確是我不對，對林麗珍起了好奇心，查她家裏的事。但說到底她也不是我害死的呀……”
陳寧寧的語氣像是在辯解，又像是在撒嬌。林麗珍死後，他們幾乎每一年的清明節都會在這裏遇到，而她說話的主題也無非是這件事。
陳寧寧說完又等了很久，葉琛都沒有開口。正當她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葉琛忽然看向她，這是十四年來葉琛第一次拿正眼看她。那雙眼裏，有疲憊，有傷心，但更多的是無邊的空洞。
陳寧寧驀然想起他們得到林麗珍死訊的那一天，葉琛眼神的變化就像是靈魂被瞬間摧毀。
“對不起。”陳寧寧低下頭摸着自己的肚子。
這麼多年過去，她心裏不是沒有愧疚。並且她現在懷了孕，比任何時候都渴望得到原諒。可是林麗珍已經死了，除了葉琛，陳寧寧也不知道該找誰來原諒自己。
葉琛很想說一句沒關係，可他連自己都無法原諒。林麗珍的信自始至終都寫着不悔，他卻很確定如果時光倒回，自己也不願意將一切重來——如果當初不是他非要跟她做朋友，林麗珍說不定可以好好地在這個城市活下去。而這辛苦換來的平靜只要能再維持兩年，他們就能一家團圓。
下雨了，陳寧寧熬不住先離開了。
又過了一會兒，葉琛緩緩蹲下，用手帕一點一點地擦拭墓碑上的照片。上面的女孩眉眼纖長，遺忘她需得用去一生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