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誓言（五）

那段時間發生了許多事。

駙馬那邊又鬧出了征地一案，原本他就只是個閑職，全靠公主撐着，這麼一鬧，京城裏自然又多出了不少說閑話的人。

而後太后駕崩，綰綰失去了最有力的靠山，臨安公主府也越發被人瞧不起。

那段時間，綰綰每次回公主府，都得來我這裏哭訴。

「我父親造的什麼孽啊！他還不夠有錢嗎？還侵吞別人家的家產。」

綰綰哭哭啼啼，聲音里滿是絕望。

「他不僅侵吞人家家產，他還殺人！你知道嗎？他居然縱容家裏的僕人，把那些來討要田地的可憐人，全部打死了。」

「甚至，甚至還.......我怎麼這麼倒霉啊！」

綰綰說完便又痛哭起來，完全聽不進別人的勸解。

我明白她後面的話的意思，男的打死，女的那就......只是這樣的事，她這樣的大家小姐是絕對說不出口的。

父母說得對，臨安公主這一生做過最大的錯事便是挑了這麼一個丈夫。

綰綰蹲在地上，一個勁地痛哭，聲音沙啞而絕望。

但我卻只能這樣看着她，一句安慰的話都找不到。

公主和駙馬不和離，皇上也沒法把駙馬怎麼樣。

我時常會想，公主為何一直不願意與駙馬和離，皇後娘娘來勸過，太後來勸過，皇上也來勸過，她都不肯。

甚至皇上都同意，若是公主和駙馬和離，便只將綰綰記作公主的孩子，改姓宇文，但即便是這樣，公主依舊不同意。

現在發生了這種事，難題便又給了皇上。

「我跟着母親進去求過舅舅和外祖母了，求他們放過父親。」

綰綰擦了擦眼淚，結結巴巴地說著，她看向遠處，眼神無比絕望。

「我也知道舅舅為難，可那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啊！他是我的父親，是母親的丈夫，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啊！」

「對了，舅母這一次還是勸母親和離，甚至答應以後可以把我養在她身邊，充當養女。」

「可我還是捨不得，他再怎麼混蛋，也是我爹啊！我小時候他還會抱我，陪我放紙鳶了。」

「你要我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說完，綰綰再一次伏在膝上痛哭了起來。

我無奈地看着她，好幾次我都想幫着勸她同意父母和離。綰綰是公主的心肝寶貝，她開口，公主也一定會同意和離的。

但看着她那模樣，我屬實開不了口。

「他為什麼就不能安分一點？就不能安分一點嗎？有舅舅和外祖母護着，只要他安分守己，我們家一樣的榮華富貴。」

「可他為什麼偏偏就要去惹事？還惹出這麼大的事來。舅舅也沒答應我們，外祖母也沒給我們任何承諾，我好怕他們趁這個機會，直接把父親給處斬了。」

「到底要我怎麼辦啊！」

........

因為臨安公主不願和離，皇上自然也只能偏袒這個妹夫，最終也只是把那幾個涉案的下人抓進去了，對於公主和駙馬，都只是輕飄飄地禁足和停俸。

朝堂上也有很多不滿的聲音，但皇上最終一一壓了下來。

我時常會想，若是等到皇上駕崩，新帝繼位時又該怎樣？先不說綰綰和這位表哥關係不好，就算是新帝願意不顧一切護着姑母家，他大概也沒那個威信。

皇上繼位這麼多年，朝堂上的臣子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想壓下這件事尚且這麼難，換了新帝，只怕是有心無力了。

綰綰家的一切，遲早得斷送在她父親手裏。

「其實有時候我也挺羨慕舒望晴的，她父母恩愛，又有哥哥護着。」綰綰低着頭，小聲說道，「而且她父親不僅不惹事，還是朝廷重臣，舅舅都得敬他三分那種。」

「若是父親像舒丞相那樣該多好。」

綰綰低着頭，陽光照耀在她的背後，卻將她的整張臉都掩藏在了陰影里。

她不再吭聲，眼角閃爍着淚花。

那一刻我才明白她為何總是提到那個舒望晴，不僅是因為她搶了她的風頭，更是因為她家庭和睦，父母恩愛，並且父親又有能力又負責，遠不是駙馬可以相比的。

但她骨子裏的驕傲容不下她低頭，她只能一遍遍地欺騙自己，以皇親國戚的身份壓她一頭。

這樣不對，但我也無法說她什麼，那一刻，我對她只有心疼。

駙馬的事剛結束不久，太后便病了，並且病得很重。

「齊安，我外祖母病了，你說她會不會好起來。」

綰綰坐在一旁的大樹下，看着遠處的夕陽，小聲嘀咕道。

「太后是有福之人，福如東海，自然會平安的。」

我小聲答道，但根據我知道的那些消息，太后時日無多，宮裏也已經開始做準備了。

「我也希望外祖母好起來，若是她不在了，不知道那些人怎麼欺負我和母親了。」

綰綰說著便又哭了起來。

「我知道是我性子急，稍有不高興就打來打去，但是，但是他們也不能那麼欺負人啊！」

「你不知道，外祖母對我可好了，特別特別好，若是把我的命給她，我也願意。」

「但是太醫說，太醫說，外祖母已經不行了，甚至還讓舅舅可以着手準備了。」

「哪有這麼心急的？他們這群混蛋！混蛋！」

綰綰說著，又隨手拿起茶杯朝着池子裏面扔去。扔一個還不夠，她直接端起整個茶托，扔了出去。

「這些混蛋！他們都是混蛋！」

我站在一旁，無奈地看着這一切。

池面激起一陣陣水花，水波粼粼，將一切掩蓋。

「外祖母真的不會好起來了嗎？」

綰綰再一次開口問道，她站起身，走到池邊，靠在欄杆上，雙眼無神，身子微微顫抖。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出言安慰道，伸出手去想要撫摸她的頭髮，但最終又放了下來。

是我不配。

「外祖母可喜歡我了，而且她也有本事，朝堂上都敬重她。」

「不像我，我就是個廢物。」

綰綰低聲抽泣，她的脾氣很怪，總是一會兒生氣，一會兒平靜，一次又一次，讓人摸不着頭腦。

「綰綰你怎麼會是廢物呢？你可是臨安公主府的小郡主。」

我四下看了看，確定沒人，才走上前去，站到了綰綰身邊。

「你會騎馬，會讀書，會琴棋書畫，你怎麼會是小廢物呢？」

「可他們都討厭我，」綰綰轉頭看向我，哀聲嘆息，「宗室的人討厭我，朝廷重臣厭煩我。」

「所有人都討厭我，甚至連舅舅舅母都不喜歡我。」

綰綰嘆息一聲，她轉過身，靠着欄杆坐在了地上。

「你也不需要他們喜歡啊！」

「父親說了，以我的身份，做不成皇后就是我沒本事。皇后舅母不喜歡我，每次外祖母說要冊立我為太子妃，她都找其他話說。」

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我不知道為何，現在每一次聽她說起這些，我都覺得難受。

明明嫁給太子，是她最好的一條路。

太子可以給她她想要的一切，我給的了的，給不了的，太子都可以做到。

可我總覺得難受。

「而且你知道嗎？皇后舅母最喜歡的就是舒望晴，我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本事，居然能讓舅母那麼喜歡她。」

綰綰顯然沒有察覺我的不對勁，轉過頭來說道。

「可是綰綰你又不是一定要做皇后，」我微笑着說道，心裏卻宛如刀割，「公主也肯定更希望你開心。」

「你是郡主，是皇親，你的外祖父是先帝，舅舅是皇上，表哥是太子，你不需要擔心任何事，高興就好。」

綰綰點了點頭，似乎是認可了我的說法。

「其實我不是一定要當皇后的，只是覺得讓舒望晴當皇后氣不過。」

「憑什麼他們都喜歡她，憑什麼？」

完了，話題又回到了原點。

我嘆息一聲，心裏有些惋惜。

「明明她什麼都不如我，但是舅母就是喜歡她，甚至連表哥也喜歡她。」

「男女授受不親，你不知道他們玩得多高興，一點禮節都不懂，說什麼大家閨秀，不就是一個勾引男人的狐媚子嗎？」

而後綰綰就一直罵罵咧咧，罵了一整天。

太后的病情越來越重了。

這下不僅是綰綰因為在宮裏學習的緣故，整日待在宮裏，就連臨安公主也進宮為太后祈福。

我繼續重複着平日裏的生活，但卻不得不為綰綰擔心。

「若是太后駕崩了，公主和小郡主該怎麼辦啊！」

「不是還有皇上嗎？」

「皇上最愛的還是皇后，許多事都是礙於太后的面子，才護着公主的。」

我坐在房門口，聽着父母談論着這件事。

「駙馬早就有了納妾的想法，以後只怕他更得意了。」

「也沒辦法，小郡主捨不得父親，公主捨不得小郡主，唉.......」

就在父母說話的時候，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們識相地閉上了嘴。

「齊安是嗎？駙馬爺叫你過去。」

那個跟在駙馬身邊的小廝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直接帶着我離開了。

他們沒有告訴我是為何找我，甚至我父母問他，他也不理不睬。

我知道緣由，也不辯解，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後面，一直來到了駙馬那裏。

除了駙馬外，房間裏還有兩個女人，她們花容月貌，一個跪坐在地上替駙馬捶腿，另外一個正為他揉肩。

見到我進來了，她們也不慌。

「你就是齊安？」

駙馬開口問道，毫不在意地看向我。

「是。」

「聽說你和我女兒走得很近？」

「郡主偶爾有心事，會和屬下言說.......」

我的話剛出口，駙馬便直接扔了一個杯子過來，直直地砸在我的臉上。

臉上一陣刺痛，濕潤潤的，我不知道是茶水還是血。

「大膽！你知不知道綰綰是什麼身份？你又是什麼身份？」

駙馬暴怒而起，嚇得那兩個女子抱在一起，瑟瑟發抖。

我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我女兒可是郡主，你不過就是臨安府上一個幕僚的孩子，說白了就是個奴才，有什麼資格和她坐在一起說話？」

駙馬說著，又拿起桌上的東西砸向我。

硯台、水缸、茶壺......他能拿起來的東西，幾乎全砸到了我身上。

我跪在原地不敢說話。

桌上的東西都扔完了，他還是氣不過，繼續罵罵咧咧。

「你這個混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這個混蛋！」

駙馬暴跳如雷，快步走來，一腳把我踹在地上。

「你這個混蛋！你也就只能騙騙綰綰這種小孩還有臨安那個蠢婦了。」

「你以為你是誰？想娶綰綰？你也配？」

駙馬一邊謾罵著我，一邊狠狠地踹着我，若不是我家是臨安公主身邊的紅人，估計他得直接殺了我。

我躺在地上，早已經沒了還手的力氣，而我也沒有還手的資格。

若是傷着他了，無論如何我都得死。

駙馬一腳又一腳地踹在我身上，污穢的言語不堪入耳，我強忍着疼痛與羞恥，一聲不吭，一滴淚也沒流。

更沒有求他。

駙馬更氣不過了。

然他急沖沖地跑了回去，從其中一個女子頭上拔下銀簪，然後又飛奔到我面前。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他便抓住了我的手腕，將銀簪直接從我手掌心上插了進去。

「啊——」

我一聲慘叫，巨大的疼痛讓我不知所措。

「啊啊啊啊啊。」

那兩個女子見到這一幕後也變了臉色，她們相互依偎，嚇哭了出來。

「記住，你就是個奴才。」

「我女兒，是要做皇后的，你怎麼配和她坐在一起？」

駙馬俯下身，捏着我的臉，冷冷地說道。

「是，奴才記住了。」

「來人，拖下去，杖責三十，讓他長長記性。」

「打完了，你就跪外面吧！跪上一晚，反思你的罪過。」

「你好好想清楚，想清楚，我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也配？」

「要不是你是臨安的人，我肯定打死你。臨安那個蠢婦，識人不清，御下不嚴，再這麼下去整個朱家都得給她毀了，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