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6.好夢
風魔十郎將這個故事說完,似乎連這間書房之中的空氣也經歷了那漫長的歲月一樣,霞的心中有一些說不出的觸動。這也是她第一次聽父親解釋風魔家紋章的由來,也是頭一次知道忍者的第一要義:“忍者要用一切去執行主公的命令。”
從前這句話只是放在那裏而已,並沒有人解釋風魔作為無主的忍者到底該如何生存。話說回來,雖然現在霞知道了這段被隱匿起來的歷史,可這又能影響什麼呢?或者換個問法:
“父親,為什麼村子裏的大家要把這個真相隱藏起來?”
霞雖然年幼,但作為極具天賦的忍者,腦力絕對能夠和不少成人一較高下。她迅速理解到這個故事最大的漏洞:如果故事是真的,那為什麼這個真相會被隱藏起來?而如果是想要制止人離開,大可以一直維持這個謊言,又為什麼到十歲的時候告訴孩子們真相?這樣前後矛盾的行為從動機上完全說不通,肯定是有什麼其他緣由才對。
十郎看着霞的眼睛,良久,回答道:
“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抱歉,這不是能對現在的你說的事情。”
“……我知道了。”儘管仍然是不解,霞只能接受這樣的回答。但這也不是無法理解的:父親作為家主,肯定有他自己的考慮。如果父親覺得現在不能說出來,那就證明這件事在未來的某天,他會選擇適當的時機告訴自己。
畢竟父親從不騙人。
“那麼,霞,我再問你:你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霞愣住了。十郎繼續說道,“你現在已經知道了這個故事,再告訴你不能到外邊去自然是不行的。你對我說實話,你想到外邊去嗎?”
從父親的眼中霞能夠感受到他的真切:他是真的想要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然而這個問題的回答早在霞自己猜到外面世界的真相時就已經確定了。她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認真回答道:
“不,父親,我從沒想過要到村子外面去。我在乎的一切都在這個村子裏,並沒有出去的必要。”
十郎盯着女兒的眼睛,用像是要把人的靈魂都看穿的目光盯着她。終於,他點頭說道:
“那這就是今天要和你說的全部了。切記,這個事情不能告訴太一,如果村子裏以後有了更小的孩子,你也不能對他們談起外面的世界,明白了嗎?”
霞低頭領命,“遵命。”
“嗯,出去吧——還是一樣的,我把葯煎好了,記得在你弟弟睡覺之前喂他喝下去。”
年幼的忍者再次答是,起身退出書房。十郎看着那扇門沉默了許久,鬆動的表情似乎有一些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事情。
“……罷了。”頭髮泛白的父親嘆氣道,“我早該知道的,月子,你是對的。”
——
霞走在長廊里,訓練帶來的成果讓她的腳步聲細不可聞,不過就算沒有成為忍者,她從母親懷上太一開始就習慣了放輕腳步,不過那也是十分久遠的回憶了。
作為族長家的女兒,鄉親們都習慣稱自己一聲小姐,但那大多是一種善意的稱呼,並沒有多少身份的隔閡在裏邊。風魔族長的住宅相比起其他村民無非就是佔地大了一些,裝飾上也追求樸素只留幾幅族長字畫而已,也沒有僕人。
霞比太一這個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家裏還是有幾個幫忙做家務的傭人,但母親去世之後父親想要清凈,遣散了原本不多的傭人們,宅子顯得更加冷清了。現在整個家裏住着的也不過族長,自己兄弟姐妹三人和一個照顧年幼太一飲食的老太太。
敏銳的感官幫助霞掌握了自己周身的情況,確認沒有人看得見或者聽得見自己之後,霞朝着一個本來空無一物的木牆靠了上去。隨她輕輕用力轉身,本嚴絲合縫的牆壁竟然被小女孩推動!當整個人轉身一百八十度之後,原本外側的牆壁再次恢復原本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有變化過,而霞則來到了牆壁的內部,一個被隔絕出來的暗道。
——或許這是唯一一個族長家和其他人家不一樣的地方,霞這樣想到。輕輕穿過狹長的通道,她來到一個堆積着大量不明物品的地方,這是她不久之前發現的空間。明明整個房子設計得十分緊湊,但偏偏這裏能夠留下一個算不得小的空間,而且空氣還十分清新,真是不可思議的事。一想到自己家裏很可能還有更多這樣的地方等着自己發掘,霞還沒有散去的童心便會再度躁動起來。
現在對這個房間的調查結果是,並非只有自己剛才那一條暗道通向此處,還有其他通路:霞那次正在翻看這裏的箱子,突然感受到某種氣息的接近,嚇得連忙躲到了房樑上。看見自己哥哥悠從一個完全猜不到的地方走進來,她便意識到這恐怕是自家暗道的一個樞紐。而看到悠手上拿着的東西,霞更是覺得自己找到了寶貝:
悠把訓練時候用的各種物品擺放在角落一個她沒有注意的箱子裏。這裏還是風魔家的教具存放地!想到今天哥哥問自己是什麼時候給鎖上的松脂,霞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其實當初料想到會有奪取特定物品的訓練任務之後,她就偷偷給所有可疑物品上了一遍有特殊氣味的附着物。
當時整個箱子其實都塗了淡淡的一層,現在只有鎖芯里殘留下來,反倒避免了被哥哥發現,也算是弄拙成巧了。
雖然繼續探索各處暗道也很吸引人,但這兩天霞發現了另外一部分更重要的東西:這房間的幾個箱子裏,擺放着母親的遺物。
霞從箱子裏搬出一面不小的鏡子靠牆立好,回憶着母親用它打扮的樣子,從包里拿出了木梳——那是母親留給霞最後的東西,她曾聽母親說過這把梳子的來歷。是父親為了討母親歡心,偷偷從本就不多的櫻花樹上砍了一個枝椏下來,親手雕成的。母親說著這個故事,滿臉幸福地描述父親事後被爺爺追着教訓的趣聞。
這些場景歷歷在目。
霞放下紮起的頭髮,對着鏡子梳成母親常裝扮的髮型。哥哥的眼睛像母親,太一是嘴巴,而她身上最像母親的,則是一頭烏黑的長發。輕輕放下梳子,霞用手去觸碰鏡子裏的母親。
“……我好想您。”
太一前久生病了,發高燒,就在他四歲生日的那一周,像我當時一樣。父親急得連軸轉,又是把脈又是抓藥的,終於把病情穩定下來了。但是太一還是得繼續吃藥:父親說太一身子虛弱,要吃另一種葯控制住病情才行,到現在已經吃了大半年了。最開始太一不配合,只有我喂他吃藥的時候才不會吐人一手。
父親和哥哥都說我進步很快,但訓練真的好累,手上的繭已經破了三次了——
女孩就這樣對母親訴說著各種最近發生的故事和藏在心裏的話,說著說著,眼中母親的形象模糊起來,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母親離開的時候她並不懂得什麼叫做死亡,而在她理解死亡之後又到八歲之前,院外最大的那棵櫻花樹才是她最喜歡待的地方:母親藏在那棵樹下。樹旁的微風拂過她的臉頰,就像母親喜歡摸她的臉一樣。
她好久沒去了,也不敢去,她怕母親笑話她明明是個忍者,卻還止不住眼淚的模樣。在這個房裏,沒人看得見她怎麼哭的,淚水便只能留給鏡子裏的母親。
女孩就這樣念叨着,帶着眼淚睡去。
當霞再次醒來,她才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大錯:這個時間已經是入睡的時候了!“糟了!”連忙小心翼翼地收拾好鏡子,忙不急扎頭髮,她散發跑過暗道,從走廊來到父親煎藥的房間。
而十郎正站在那房門口的院子裏,手上捧着一碗葯湯。
“……父親。”霞聲音顫抖着低頭,“是我都疏忽,我這就——”
“不用了。”十郎搖了搖頭,沒有端碗的那隻手朝霞伸來,女孩嚇得縮緊了脖子。可那手只是揉了揉她的腦袋,就像平時父親安慰自己時候一樣,沒有絲毫她想像中責罵的樣子。
在霞震驚的目光中,風魔十郎看着天空中的月輪,緩緩把碗裏的葯倒掉。
“別去吵醒他,讓他做個好夢吧。”
也是從那天之後,太一再也沒有喝過那碗不知配方的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