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讀書人殺人不用刀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死,其鳴也悲。
將死之人朱栽圳,朝着陸炳傾訴了一堆知心話。每一句話中都透露出不能盡孝的遺憾,不能死在出生地京城的悲涼。
說到情深意切處,朱栽圳還作了兩句詩:埋骨還需桑梓地,塵心未盡思燕山。
陸炳身為嘉靖帝身邊的頭號特務頭子,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
再冷酷無情的人,首先是個人,不是塊木頭。他被朱栽圳的情緒所感染。
「殿下保重身體。臣回京之後,一定向皇上如實稟報您的病情。或許,皇上會因您的病賜您......」
陸炳的話說到此處便戛然而止,「回京」二字始終沒說出口,這兩個字異常敏感。景王府中可不止有錦衣衛的耳目,還有東廠的人、裕王黨的人。
陸炳走了。朱栽圳開始了漫長的等待,他的身體也開始恢復。
奈何王府中到處都是耳目。他每次用飯時根本不敢多吃。只能讓偷偷夾帶幾個麵餅,夜深人靜時帶給他補充體力。..
朱栽圳自嘲的想:堂堂一個藩王,吃個麵餅都要找個陰暗的小角落,背着人像老鼠一樣「咔嗤咔嗤」偷吃。
拯救一個時代,任重道遠。
京城,永壽宮。
陸炳的身體並不好。這回帶李時珍去湖廣,李時珍順便給他號過脈。診斷是:肺癆重疾。
陸炳是嘉靖帝最信任的人,沒有之二。
因為陸炳身上,有兩層顯赫的身份!
其一,他和嘉靖帝是一奶同胞。
陸炳的母親是嘉靖帝的奶娘,君臣二人吃同一個女人的奶長大。
其二,他還是嘉靖帝的救命恩人。
嘉靖十八年,衛輝行宮大火,是陸炳在火場中救出的嘉靖帝。
陸炳進得永壽宮大殿,跪倒在殿中央的青紗帷帳前。
一身墨色道袍,身材削瘦的嘉靖帝正端坐在青紗帷帳里的蒲團之上,閉目養神。
良久嘉靖帝才開口問:「老四的病情如何了?是不是裝出來的?」
陸炳將李時珍的診斷如實相稟。
嘉靖帝又問:「老四都對你說了什麼?」
陸炳繪聲繪色,將朱栽圳的那些「遺言」全部說予了嘉靖帝聽。
嘉靖帝睜開了眼睛:「才二十三,何至病到如此地步?」
無情最是帝王家。與至高無上的權力相比,親情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嘉靖帝年輕時,也是遍覽史書的。
春申君的蕭牆之禍、趙武靈王的沙丘之變、唐太宗的玄武門之變。歷代皇室,父殺子,子殺父,兄殺弟的那些悲劇,全都牢牢的刻在他的腦子裏。
故而當急功近利的盧靖妃,指使人上摺子保舉朱栽圳為太子,立刻觸動了嘉靖帝敏感的神經。
事情已經過去了半年。嘉靖帝的氣已經消了大半。
始終是朕的血脈啊。只要沒有權力之爭,他還是朕的好兒子。何況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陸炳拱手:「稟萬壽帝君。景王托臣給您帶了一樣東西。」
嘉靖帝喜歡給自己加封號。他最新的封號是「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統三元證應玉虛總大真人玄都境忠孝帝君萬壽帝君」。
啊呵呸,封號太長,後人斷句都不好斷。
只有陸炳這樣的心腹之臣,才有資格稱呼嘉靖帝為「萬壽帝君」。
嘉靖帝問:「哦?什麼東西?黃錦,呈上來。」
貼身太監黃錦走到了陸炳面前,拿過錦盒,送入青紗帷帳。
嘉靖帝打開錦盒,錦盒裏靜靜的躺着那個撥浪鼓。
想起來了,這是朕在圳時賜給他的。那時候的他白白胖胖,像極了道門畫作中的仙童。
唉,如今他竟要離朕而去了。
帷帳外,朕的一奶同胞陸炳,這些年也累垮了身子,看來命不久矣。
朕的至親之人,世間還存幾人?
等他們都走了,朕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
身處帝國權力的最高點,朕好孤獨。
陸炳在青紗帷帳外不失時機的說了一句:「景王殿下傷感之時,還作了兩句詩。」
嘉靖帝手裏握着那個撥浪鼓:「什麼詩,講來。」
「埋骨還需桑梓地,塵心未盡思燕山!」陸炳吟誦道。
嘉靖帝聽后,兩眼泛起了淚光。這個玩弄群臣於股掌之上,自詡聰明的大昏君,已經許久沒有流出過眼淚。
沉默,無言,無盡的悲傷。
短暫的沉默過後,他說了一句話:「黃錦,擬旨,召景王回京養病。」
朱栽圳的計策成功了!一個撥浪鼓和兩句傷感詩,為他贏得了回京的旨意!
一個月後,湖廣境內,德安府。
朱栽圳的王駕正在北行。他坐在一張八人抬輿上。既然要做戲,就要做足全套。
重病之人,哪裏坐得了馬車?還是坐着八人抬輿慢悠悠的進京吧!
隨行送朱栽圳進京的,是德安的楊知府。
這位楊知府是個不折不扣的裕王黨——朱栽圳的政敵。
行了半日,楊知府忽然對朱栽圳說:「殿下啊。八人抬輿始終不夠穩當。下官命人在前面的驛站為您準備了一架十六人抬輿。」
朱栽圳立馬變得警覺起來:我的天,我已是「將死」之人,回京等死的路上你們還要給我挖大坑?
大明禮制森嚴。八人抬輿,親王享用。至於十六人抬輿,則是皇帝才有資格享用的。
朱栽圳氣息微弱的說:「算了,折騰來折騰去,委實麻煩。我渾身無力,不想挪地方。」
楊知府明顯有些不甘心:「殿下,換一下抬輿而已。讓宮人們背您就是。麻煩片刻,舒服兩個月啊!」
朱栽圳失去了耐心,捅破了窗戶紙。他咳嗽了兩聲,說:「我好像記得,十六人抬輿是父皇才能用的吧。」
楊知府,別當我朱栽圳真是個糊塗王爺!我坐了十六人抬輿,你立馬會上書參劾我逾制!逾制即是圖謀不軌!圖謀不軌即是意圖謀反!
我的命,還保得住嗎?
讀書人殺人不用刀!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