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辜負深情(下)
她回頭看去,廊上立着一位青衣婦人。
她團髮髻縷花平銀冠,容貌普通溫和,丟到街坊人堆里就是隔壁大娘。
但她認得是羅媽媽。
這位四十多歲的婦人是侯爺護衛司里的老人兒了,羅媽媽習慣呼她為青娘子,那是她在衙門裏的綽號。
羅媽媽雙手捧着紅漆四方托盤,遞了一領疊好的披風:“侯爺讓我送來的。”
“多謝。”她伸手,捻住披風一角,拖了過來。
輕薄綠水綾子隨廊風揚起,如夏末湖光山色,是極上等的湖綾。
她細看,披風上遍綉淺金色折枝花紋,十二分用心。她歡喜,輕輕披在了身上,彷彿把夏初水畔的花影水色攏上了身。
“果然,只有青娘子才配。這是侯爺新得的,先叫為青娘子裁了一領披風。”
她微微一笑,心中自然也有幾分安慰,因為成了廢人,這陣子她似乎疑心愈重,侯爺請來的御醫和她說——不可多思。
是她誤會侯爺了?
“羅媽媽,以往在沙場上曾重傷過?”
羅媽媽微怔,頷首:“屬下原是在湯國公麾下為軍中密諜。後來才轉入京城衙門裏。”
“受重傷了,性情會變嗎?”
她輕聲問,低頭撫摸着水滑如綠玉的綾子披風。
羅媽媽看看她,欲言又止,還是實話實說:“會。有很多前輩一蹶不振,以前心胸寬大眼界高明,後來性情移了,比常人都不如了。”
“嗯。多謝媽媽。”她笑了笑。
她自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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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媽媽看着她沿廊離開的背影,側頭低聲問:“如何?”
廊柱后閃出一位高大男子,他烏漆弁,秋香色飛魚服外如一團秋水秋光,罩着玄綢披風,他腰間佩雙刀。
秦猛秦百戶長得一張端正國字臉,人如其名。
他神色古怪看着她遠去的身影,遲疑道:“我們……應該只是過來問她一句,她若是給侯爺為妾,我們大傢伙兒要湊個份子給她添妝?”
“是。”
“我還以為,我們是來奉命處死她。你看到她那眼神沒有?”
羅媽媽沒忍住笑了,埋怨道:“你何必藏着。她起疑心也難怪。”
“我藏着,我能把她怎麼樣?她一隻手能把我們倆殺十遍!”
秦猛不禁急了。
但說完,又與羅媽媽相對而嘆。嘆她如今的境遇。
“你藏着,是因為侯爺剛才在書房裏說,讓她嫁給你?她沒答應?”羅媽媽與他一起走回去,笑語着。
“……羅大姐,你饒了我,我敢指望她答應這事?這可全是侯爺的意思。上中下三選。我就是那不高不低的中庸之選。”
“你說青娘子她選了做太太的丫頭,是為了什麼?”
“也許是侯爺安排了什麼大差事給她。羅姐,你看她那樣子,是真的成了廢人了?”
“……她自己說的。御醫也如此說。”
“我不大信。御醫懂什麼?”
“……那你去和她過過招。”
“我不敢。”
草色尤碧,笑聲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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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胡亂在府里相好的丫頭房裏睡了,亦是為討老太太的好。
晚上陪老太太打牌時,聽說她要到侯夫人跟前侍候,老太太笑道:“這方是大家子的體統。”倒命,“柳鶯兒,和你妹妹睡一處,說說話。”
“老太太,您放心。”
大丫頭柳鶯夜裏和她說私房話,讓她早早回家和爹娘商量。
“若是你怕出府住在家裏不習慣,我教你個法兒。你把鄰居家的屋子租下來。你單過。又能照顧爹娘,又自在。豈不是方便?”
她得了這個主意,覺得萬般好。早起離開時,便覺得神清氣爽。
辭別時,老太太又問:“你爹娘身子骨還好?怎麼不到我跟前來?想是忘記我這老婆子了。”
她陪笑開解,又遲疑回去對父母怎麼說這話,不免在侯府里亂逛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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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晚——”
她聞聲,眼角一瞥,便看到府里周大管事。他在總帳房青檐下招手,似乎有事問她。
她一想,她家的鄰居就是周大管事。
但大管事是個佛爺兒,又嘴碎。她還是另去找他家大兒媳婦租屋了就好。
說罷,她當成沒看到,一拐彎,溜到了自己的小帳房裏。
紙墨飄香,算盤珠碎。
小帳房裏打理的是侯爺的私房田莊子、私房鋪子還有一些別的生意。
本是她掌着。
老太太多半以為既是侯爺的私房,自然要和侯夫人通個聲氣。才讓她過去侍候。
至於,她是不是侯爺的通房丫頭,老太太是眼不見為凈。
畢竟是老封君了。
此時,她料到今日連二管事要差人來。接管這間小帳房。畢竟,從此她就不再跟着侯爺在外書房辦差。
她一個廢人,也不用再出府,跟着侯爺去錦衣衙門。
“曹娘子,帳本子都按娘子的吩咐清理好了。”
“嗯。你們這兩日在家裏歇着。”她停了停,笑語,“且放心,你們的前程我已經求了侯爺。自有安排,也不枉你們隨了我這一場。”
“青娘子……”
她搖搖頭,讓童師爺、趙媽媽等幾人散去歇息。
見得這小小抱廈,四五間屋子,烏漆木桌椅簡潔。
漆紅格窗,透雕冰棱。
窗外花圃都開着她喜歡的綠月季花,在夏末初秋里,這花兒開得肥艷,伏在窗台上如肥美人一般歪頭看着她,嬌美俏麗。
她含笑輕撫着花瓣,卻又驚覺,往常她喜歡這花開得熱鬧,滿眼綠意,長春不敗。
此時卻看到空幽幽的花影,人群漸去,繁華落盡。
彷彿如她自己,心裏空蕩蕩。
只是不習慣。她想。
獨自在窗下立了一會兒后,她拐進內屋,推開了小帳房裏的暗門。
密室幽暗,裏面有她的幾個空箱子。
她的體已之物早就帶回家。
眼前一隻烏漆几案,案上供着佛像。
佛前擺着一柄殘舊的故人之刀。短刀銀鞘銅柄,斑紋點點似血跡,光華不再,這柄刀看看就有些年頭了。
几案有香爐,她上前在佛前捻了一柱香,她拜了三拜,輕聲道:
“我為了侯爺,放棄了你。你在九泉之下必是怨恨我的。但你看——我報應來了。你歡喜不歡喜?”
語意蕭索。
而她與這短刀主人的恩怨情仇,她的撥劍之怒,濺血之恨,彷彿一朝煙消。
終是她,辜負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