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辜負深情(上)
宋成明凝視着眼前的女子。
碧紗窗內外,幽香縈繞。
此時已經是夏末初秋。
窗外淺金桂枝斑駁,落了曹夕晚一身。
她白羅衫兒仿似透了暗金紋,她的鵝蛋臉與秀眉水眸也彷彿戴上了銀底金粉的天魔面具。
宋成明知道,前朝蒙元宮中的天魔女,妖嬈嫵媚,面具下暗藏殺機。
他便想歇力看清她的眼瞳,是否還有昔日的舊影?
他也不相信她散功了。
但御醫如此說。
女醫如此說。
桂影碎金,片片透窗,她的眼神澄凈如琥珀,亦如陽光下的湖面變幻不定。他看不清。
她進房就選擇了這個隱晦角落,絲毫不露破綻。
這是他十多年心血,栽培出來的人哪……
竟然回內宅做丫頭?
宋成明一掌擊在了桌面上,怒意上沖:“你——”
她突然掩嘴咳起來,狼狽側身避開:“奴婢失禮……”
他難得見她如此柔弱,一怔之下,嘆了口氣。
不由想起她往常英姿勃發,時常一身男裝着大紅色飛魚服,宮刀玄披,長街踏花策馬,想起她當年的飄逸傲然,宋成明終歸是廢然一嘆。
“罷了……”
她有幾分真意,有幾分別有所謀,他何必在意?
她為了他,已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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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想想。且不急着定。”
“侯爺……”曹夕陽看看宋成明,她別無選擇不是嗎?
他看似給了她三個選擇,讓她去他未來的正妻跟前做大丫頭,是下下之選,三個選擇中的上上之選,是他答應,給她換個良家女身份過一年接她進府為妾。
她沒應。
她為何要為妾?
她納好帕子,走上兩步捧了茶,送到侯爺手中,柔聲解語:“太太——侯爺您將來的侯夫人,她跟前大丫頭月錢和老太太房裏一樣多。侯爺你知道,我如今身子不好,只能回內宅。老太太喜歡用陪房舊人,我討不了好,能侍候太太就是我的大福氣。”
她嘆了口氣,沉思着,用帕子拭拭唇角,若有所思,“侯爺,我聽說太太嫁妝很豐厚,對下人一定也大方。”
她能多賺一點是一點。在侯爺跟前,她賺不到以前那樣多的月錢了。
還是早點換主子為上。
且,做丫頭還能五成機會將來贖出去,妾可沒這方便。
她暗想,便把以往對宋成明的一片忠心全都放下。
她也應該抽身退步了。
此時,南康侯吃茶的動作一滯,疑惑看她。
她微驚,瞅到他勉強溫和的雙眼,豈有不知道他?
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宋成明亦能一眼看穿。
她連忙又低頭,露出哀傷之色:“既是皇命,侯爺這門親事必要體面,太太聽到些風言風語不喜歡我,我去太太跟前侍候,太太就自然明白我不是那樣的人了。”
宋成明的臉色稍緩,想想,還是要接她為妾才妥當,她願意這樣當然是好的。他便微微點頭:“委屈你了。”
“不敢。”
她嫌棄的是,侯爺莫非以為,她身子漸弱成了廢人,於是連她的腦子也傻了?
若是她這些年沒有收集宋成明與樓六小姐之間暗中糾葛多年的舊情舊愛,她也許就會相信,侯爺的親事真是不得已。
“我與樓氏的親事,是皇命,你暫且忍耐,過一年就好了。我還有重用你的地方。”
——誰傻誰信。
侯爺絕不會重用一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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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二管事這時才開口,向她問起公事:“外面的人,如何安排?”
“二管事放心。我雖然散功,一無曾經大戰之敵,二無重傷。他們不敢信的。”她低語幾句,說這兩年她早有安排。
宋成明想,連他都不敢相信。
御醫說,她是積勞成疾。這倒罷了。
前朝元宮中女醫說得更邪乎:“幽冥九變,上犯天和。時候到了,緣份盡了。”
宋成明哪裏會信這一套?
只不過,他也稍知歧黃之術又是軍戶出身,親自診過脈,探過她內府丹田。
絕世之才,一朝散去,如春夢無痕。
他那幾日,也病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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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施禮退出外書房,隔着碧紗窗,踏着一廊桂枝斜影退去。
她知道,書房內外埋伏着幢幢暗影。
她雖是廢人,但敏銳勝過常人,她拐過了廊角,便感覺到身後四面的壓抑凝重,瞬間變得輕盈。
埋伏的錦衣衛高手退去了。
她心想,她方才在書房裏答錯一句,也會被圍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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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本侯十數年栽培——”
他在交椅中,仰面長嘆,幾欲落淚,“原想和她有始有終,白髮傾蓋相知一場。”
但這十年來,她為他出生入死,為了他,她連自己的戀人都一劍封喉,長街棄屍。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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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碧漆廊上,遠遠看着外宅那面梅林。
梅林后,在搭戲台,準備慶祝侯爺雙喜臨門。
宋成明以庶子之身終於得以繼承爵位,又奉旨迎娶樓將軍府中嫡小姐樓淑鸞為繼室。
豈不是大喜?
風中有戲子拉起了悲悲戚戚的曲弦,侯爺愛聽水磨腔的溫州戲,彷彿是在演習着哪一出忠臣被辜負的大戲。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她念着這四句話,難免自傷。她心想,外書房四廊值守的人,今天多了三倍。
她若是不識趣,莫非還要逼着侯爺摔杯為號,讓錦衣衛護衛司那些豺狼們衝出來圍住,把她亂刀砍死?
十年府外當差,衙門行走,她懂規矩。
廊檐邊桂香清甜,她定定神,折了一枝在手輕嗅,香氣平息了她的疑慮。
她想,她為什麼這樣命運不濟?又想,這時辰,她應該要服藥了。
但她不想服。
死了算了。
正想着,花瓣間含着一縷初秋寒氣,她連忙棄了花枝,取帕子掩嘴,咳嗽不已。
——果然身體不比從前。
不行,人世歡悲,她還未活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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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幾個小廝兒在掛紅綢。
他們唇紅齒白,粉面青衣,看着賞心悅目,尤其小小少年的眼神害羞躲閃着,似乎在悄悄看着她。
她想,是在嘲笑她嗎?
新來的小廝們哪裏敢,他們偷看着外書房傳聞中的通房大丫頭,卻又被美人兒姐姐的凌厲眼神嚇得溜走。
她一臉疑慮,這些小子是看不起她是個廢人嗎?
她又咳了起來。
身後有人笑道:“青娘子在想什麼?在這風口兒上站着,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