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局 二十六手平秋弈(下)
秋弈館這一次輸慘了,掌門被徐靈化讓了五子之後,在第二十六手中盤告負,本來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其手下的十幾名弟子也都在被讓子的情況下輸了棋,不禁讓秋弈館的生意漸漸冷清了下來。再加上掌門陳思昭之死,秋弈館內可謂是亂作一團,如今只靠陳思昭的養子,同時也是大弟子孟觀,也就是在徐靈化面前告饒的那個年輕人一手打理。
昭和弈苑卻因此事威名遠鎮,原本京城各大道場遍地開花的局面,因此事而變成昭和弈苑一枝獨秀,許多棋士也慕名來應徵。然而對於徐靈化來說,這或許是他不幸的開始。
陳思昭之死立刻在京城這個每天都有新鮮事的地方變得銷聲匿跡,但是魏長卿心裏卻無法平靜下來。他本想和陸子逸聊這件事,因為陸子逸的看法一般比較公正。然而考慮到陸子逸與徐靈化的關係,怕他知道惹起傷心與失望,最後,魏長卿還是決定親自問徐靈化。
“什麼弈鬼我可不知道,那個老頭的死也和我毫無關係。我徐靈化可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這是魏長卿得到的回答,徐靈化當時穿着一身寬大中衣懶懶散散地躺在榻上,顯然,他宿醉未醒。不知是為什麼,徐靈化在陳思昭之死後幾乎天天喝的酩酊大醉,之前,這樣的情況只在徐靈化誤會陸子逸那件事時發生過。魏長卿能隱隱感覺到,這件事和他是有關係的,徐靈化不過是用醉話敷衍他。
魏長卿自知就算再問也無法問出什麼更有用的信息,因此他只施了一禮,便出了門。
“棋聖是當今聖上封的。”屋裏的徐靈化忽然來了這麼一句。
魏長卿的後背卻突然涼了半截,棋聖是當今聖上封的,徐靈化,你的意思是你所做的一切也是拜當今聖上所賜嗎?魏長卿內心喃喃道。
距離面聖的ri子越來越近,魏長卿也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宮裏已經派了人來教他宮裏的規矩,翰林院也有幾名官員送來了一些賀禮。魏長卿這個庶吉士雖然由聖上所封,然而於常理上卻並非名正言順。因為自英宗后便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魏長卿未參加過科考,按理說是不能入翰林了。他自己也很清楚,未參加科考這一明目,或許將會成為他以後路上的一個大缺陷。
庶吉士雖然位分不高,卻是個能讓人平步青雲的跳板。庶吉士在翰林院中學習政務,與六部觀政差不多。有許多權臣,如張居正,就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魏長卿此時此刻也能感覺到,他正在走進長滿刺的花叢,儘管從表面上看是一副鮮花着錦的景象,然而在花的下面,無數的利刺猶如千萬隻爪子一樣撕扯着他的衣袖,劃破他的皮膚,讓他寸步難行。
是夜,魏長卿正溫習《管子》,進翰林院的話,沒有點真才實學是不行的。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原本那些需要十幾年時間學習的功課必須要在幾個月之內全部拿下,就算在棋上也不能放鬆。
“回話。”外面弈兒進來,在弈苑也有六個月了,就連他這個不經世事的隨侍也變得穩當起來,“王掌事剛剛從刑部回來了,依舊原職,只扣了兩個月的月俸。”
魏長卿聽后只是淡淡點了點頭,王元所平安無事在他意料之中,畢竟王元所與鄭國舅有直接關係的,雖然他幫了寧陽侯一把,畢竟和劫糧一案毫無關係。魏長卿只是淡淡一唏,望了望窗外。弈苑內的侍衛又換了一撥新人,崔傑雖然走了,但是恐怕聖上還是會派新的錦衣衛來當暗線吧。當然,這也意味着王元所從此失去了對侍衛的掌控。
“罷了。”魏長卿嘆然道,“他與寧陽侯不同,畢竟是一介棋士,尚不能呼風喚雨,寧陽侯手上的染的血,可比他手上的血多多了。”
魏長卿見弈兒還在那站着,問:“還有什麼就說。”
“昨兒個白治中辭了兵部的官職。”
魏長卿深知白璟並非那種有勇無謀之人,隨隨便便辭官也不是他的風格,於是他只簡單的說:“知道了。”
覲見前一天,已經有人送來了朝服、公服和常服。
“凡大祀、慶成、正旦、冬至、聖節、頒詔、開讀、進表、傳制都是要穿朝服的。”派來講解的一位禮部的人道,“朝服的冠為梁冠,以梁冠上的梁數區分品級的高低。庶吉士是從七品,因此只有一梁。當然入宮覲見的話,只需要穿公服即可。”
魏長卿一邊聽着,一邊點頭,待那人講完,又讓弈兒給了他一錠足兩的銀子。那禮部的官員轉臉時,魏長卿忽然意識到那人不正是崔傑么?怎麼又到禮部去了?
果然,崔傑推謝了銀兩,悄悄伏在魏長卿耳邊道:“吳大人托我帶個話,明ri謹記,勿談密扇之案,勿談令尊之冤。”說完,崔傑便消失在了夜sè中。魏長卿知道,自己又欠了人情倒賣販——老吳一筆賬。
次ri,魏長卿天未亮就醒來,按品着裝,乘了小轎便往紫禁城去了。才過了三道儀門,魏長卿便已覺得天威在目,兩排羽林衛皆穿紅胖襖,光亮的鐵鎧上是密密的山字紋,士兵個個面肅如雕。
魏長卿是被宣重華殿覲見,到了重華殿門口,兩名侍衛剛要搜身,卻被身後一人攔住。
“不必搜了,讓魏大人進來。”那人正是老吳。魏長卿雖然吃驚,面sè卻依然未變。老吳依舊掛着招牌的笑臉,接着話道,“在下是錦衣衛指揮同知——吳樂,樂毅之樂,以後魏大人可別記錯了。”
魏長卿瞭然,施了一禮。
“聖上還沒起,您得在這等會兒。”說完吳樂向侍衛招了個手,道,“給魏大人拿把椅子。”
魏長卿只婉言謝拒道:“天威之下,怎敢擅坐,長卿在此跪候。”
吳樂並不說什麼,只是滿意地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ri照三竿時,重華殿的內太監方才傳話,讓魏長卿入殿覲見。重華殿內金猊玉兔香的味道撲面而來,雲帳高聳直入穹頂,上面綉着降龍升龍兩種花紋,由平光玄墨緞帶束起。
這幾年萬曆帝不上朝慣了,即使在正殿宮室中也只穿着燕居之服。萬曆頭戴的燕弁冠,外冒烏紗,弁身前後各分十二縫,每縫壓以金線,前飾五彩之雲玉璀然生輝,無組纓,只單插一枚玉簪便已經文採風華。
萬曆的衣袖輕輕一擺,緣口處孔雀藍底sè盤金線繡的八十一隻五彩龍紋更顯的奢華無比。
魏長卿才平身,只見又進來一人,身穿團領青袍,上綉溪敕。魏長卿曾聽崔傑說過,七品的常服是青袍並綉溪敕的,顯然這個人將常服與公服弄混了。那人進來之後,重重跪拜,磕了三個響頭,只道萬歲。就連旁邊伺候的幾個宮女太監都咯咯地笑了起來。掌事太監是在看不過去,低頭俯身輕聲提醒道:“要報姓名官職。”
那人才恍然大悟道:“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吳敏道。”
萬曆帝並未對吳敏道的着裝說什麼,只命人抬來了筆墨紙硯等物,又賜坐,道:“召你們兩個來,只是想試試學問而已。吳敏道,你雖未曾覲見,卻在翰林院奉事有兩年了吧,可別被新人比下去啊。”
吳敏道一聽,頓時誠惶誠恐。萬曆卻不以為意,只示意讓內太監念題目。
題目是‘獨王之國,勞而多禍’。魏長卿看了題,心中一喜,前幾ri才溫了《管子》,今ri果然就考了。旁邊的吳敏道卻一邊擦汗,一邊哆哆嗦嗦的拾起筆。這也難怪,歷來科舉都是從《中庸》、《大學》裏找出幾句,擬為題目,例如,上屆的殿試——‘和而不流,中而不倚’,便是出自《中庸》。吳道敏是進士出身,自然對這種出題思路比較熟悉。
魏長卿雖然對這段較熟,卻也不敢貿然下筆,因為他發現,這或許是萬曆帝試他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