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局 身奉君門攘夷劍(上)
“獨王之國,勞而多禍”是出自《管子.形勢解》中的一句話,意思是獨斷而專橫的統治者,總是疲於奔命而禍端不斷。也就是說,這句話是針對統治者——當今聖上的勸告之語。魏長卿之所以不敢貿然下筆,因為他很清楚,這篇文章的矛頭肯定不能按着原來的方向所指。
吳敏道顯然還沒有發現這個問題,作為已任兩年的庶吉士,寒窗苦讀恐怕也有二十年了,即便對《管子》不是很熟悉,那八股時言、治理文章總還是手到擒來的。而魏長卿則思忖一番,心中有了一番計較,方才下筆。
正當吳敏道奮筆疾書時,魏長卿卻很快完成了答卷。待二人全部完成時,掌事太監將魏長卿與吳敏道的文章呈到聖上面前。明朝皇室很注重皇子的教育,萬曆帝本身也是個博覽群書、眼光獨到之人。他先覽了吳敏道的文章,果然是文心雕龍,倒沒辱沒了他頭甲進士的出身。隨後他又看了看魏長卿的,只見偌大的白紙上只有兩行字:
凡謀事貴采眾議,而斷之在獨。故獨王之國,未必勞而多禍。
“魏長卿的文章雖然字數少了點,倒也新穎。”萬曆嘴上贊了一句,神sè卻依舊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可有什麼說頭么?”
魏長卿施了一禮道:“獨有兩解,一為獨斷,二為duli。斷貴在於獨,即為獨斷。且凡王者,必duli,是以為人上之人。因此,臣認為,獨王之國,未必勞而多禍。”
萬曆帝素來喜歡捷才之人,見魏長卿對答如流,說話又句句在理,便問吳敏道:“吳敏道,你以為如何?”
吳敏道原本剛才在御前失了禮數,見萬曆頗喜愛魏長卿,也不便多辯,只道:“臣以為,魏大人的文章簡練明至,又有新意,比微臣的好。”
其實,萬曆帝想藉此機會讓魏長卿在翰林院立穩足,以便更好的為自己辦事。所以這幾ri就差人從弈苑的線人處,事先打探好魏長卿近ri所看的書。他見魏長卿雖升庶吉士卻依然苦讀,心中也有些感慰,如今一試才華,果然更與別人不同,機敏變通之處,百個不及他一個,故也更放心用了。
萬曆讓吳敏道退下后,獨留魏長卿在重華殿,又命內太監賜了茶。魏長卿雙手接過,等萬曆帝飲完自己方才飲。
喝了茶,萬曆又與魏長卿寒暄了幾句,問他老母親安康,遂又道:“朕雖封你為庶吉士,卻還希望你幫朕照看弈苑的事。寧陽侯的案子朕已經知道了,然而事情也沒那麼簡單就了解。本朝公、侯頗多,在外的武將更是天高皇帝遠,未必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寧陽侯。上回朕讓徐靈化調查秋弈館的陳思昭,他卻把人給朕殺了,你以後仍在弈苑奉事,順便幫朕調查一下陳思昭的事。”
魏長卿聽完,跪叩道:“臣領命。”
萬曆帝的眼眸深邃而讓人難以捉摸,他盯着魏長卿看了一會熱,而後只點了點頭,淡淡道:“朕乏了,你退下吧,回去之後好好辦事。”
過了三伏之後,京城的天兒就變得越來越涼快了。昭和弈苑接魏長卿回去的馬車一路踏風而行,然而魏長卿的心情卻並不舒暢。所謂封官,不過是個明目,讓魏長卿在弈苑中更好辦事而已,這些他都知道。他從未幻想過自己依靠正正噹噹的仕途把福王一黨徹底剷除,然而他現在卻可以利用皇帝的信任把福王這隻巨鳥身上的羽毛,悄悄地一根一根拔掉。
重華殿上的對答不過是雙方在一起,跳一支虛偽的舞蹈,萬曆的撫慰與賞識,終究掩蓋不住所有人臣鳥盡弓藏的結局。
才到弈苑,外面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梧桐樹明黃sè的葉子在地上水窪中輕輕暈開。魏長卿狼狽地走到門口,恰好撞見陸子逸與白璟。兩人穿着深衣,合打着一把青綢油傘,並未帶其他人,直奔外儀門去。
陸子逸見了魏長卿,歡喜道:“你可算回來了,要不就趕不上了。”
“什麼趕不上?”
“千金局。”陸子逸興高采烈道。
白璟對陸子逸的各種不沉穩深感無奈,他解釋說:“最近京城裏來了許多東瀛人,經常在京城的圍棋道場鬧事。昨天,東瀛棋手坂田光秀帶着一群人在四牌樓東北嘉興寺對面的衛屏道場鬧事,要和道場的掌門衛殷老先生下三對三的千金局。如今衛老先生抱病在床,對方又逼得凶急,所以就來拜託弈苑。”
“只要贏了棋,賞金就直接歸我們了。”陸子逸等不及地接過話。
“是歸弈苑。”白璟皺着眉頭用扇子輕輕敲了陸子逸一下,以示提醒。
陸子逸卻似乎沒聽見似的:“贏了的話,就可以換一件斗篷了。”他一邊說,一邊撫了撫斗篷領口的風毛,似乎嫌風毛出的不太好,“說不定也會碰上弈鬼。”
“不要把這個詞總是掛在最邊上。”白璟嚴厲道,即使是在昭和弈苑,‘弈鬼’這個詞也是一種禁語,似乎已經是棋壇中默認的規定,因為大部分人對這樣不祥的東西有着畏懼之感,這也是魏長卿在弈苑呆了這麼久才知道有弈鬼的原因。“對方有沒有弈鬼我們也不知道,總之情況也沒有很明朗,還是要小心為上。”
“長卿的話,若贏不過對方,也不會位列九席了。怎麼樣?”陸子逸似乎提出了很有誘惑力的條件,“去吧。”
最後,果然是‘弈鬼’兩個字把魏長卿拉上了馬車,更何況如果贏了的話還有錢拿。一路上,魏長卿的情緒還略微激動。自從在沁芳亭第一次通過弈鬼對弈的時候,魏長卿總是期待着再一次親身體會一下,堵上xing命下棋的方式,總讓他聯想到戰場上的武士,就算是棋盤上普通的拼殺,也會通過弈鬼,將緊張和刺激xing放大許多。
四牌樓東北位於京城皇牆西北角,光是這附近便有嘉興寺、半藏寺、海印寺三座寺廟。急風細雨中,能隱約聽到誦經和鐘磬的梵音。衛屏道場並不是很大的道場,然而因為道場的掌門衛殷棋品頗高,常與寺內主持方丈對弈,平ri又常資助舍飯,所以和每家寺院的關係都非常好。
如今衛屏道場出了這麼大的事,寺院裏的人也都來照應幫忙。本來那幾個東瀛人要把道場給燒了,多虧幾個勇敢和尚和街坊給攔住了。
三人下了車,道場的人立刻引至正廳,只見這裏早已圍了烏泱泱一群人,坐在東面的是三個東瀛人,各自矮且皮膚黝黑,束着怪異的髮型,長得活像個猿猴。幾名道場的弟子見昭和弈苑的人來了,立刻引薦。
坐在zhongyāng之人會說漢話,他解釋規則:“我們三人對三人,最後以勝多的一方獲勝,一千兩金子我們已經準備好了。”說完便讓身後的僕從將箱子打開,果然裏面裝的都是赤燦燦金子。
“這種局一輩子也不見得遇到幾次呢。”陸子逸悄悄地伏在魏長卿耳邊道,“看來今年的新斗篷有着落了。”
話雖如此,但是三個人還是不知道哪個是坂田,白璟對此有些不滿,但是魏長卿和陸子逸卻無所謂,只是隨便坐下了,反正誰運氣好誰就和坂田下棋。即使是在那個時代,對手的強弱似乎比輸贏更重要,由於地域的不同和交通的不便,圍棋的交流更具有局限xing,如果和棋力高的對手對弈,進而提升自己的棋力,自然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魏、陸、白三人依序而坐,雙方都行了禮。坐在魏長卿對面的是個穿着青sè羽織內並淺聰sè和服的人,魏長卿看了看羽織,總覺得這樣的服飾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