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局 二十六手平秋弈(中)
讓子局與分先局的下法不同,若依尋常棋理則必輸無疑。因讓子局在佈局方面基本上已無優勢,所以讓子者的計算和大局觀俱要高出對方几倍不止。
徐靈化先與對方下了五手,一旁的白璟只是閉口不語,盯着棋盤。李焯這時走到魏長卿身邊,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細聲問道:“你覺得徐靈化的前幾手如何?”
一般開局所下皆是本手,魏長卿也沒太琢磨,況且徐靈化下的那五手棋既沒有什麼破綻,也沒有什麼亮點。他只道:“面上看,起的平平。”
李焯卻笑着道:“你往後看罷。”
徐靈化又下了幾手,魏長卿才發現之前的定式徐靈化並未按步走完,而是各角都下了幾手,然後便轉向他處。但是這卻並不要緊,沒走完的定式反倒給盤面留下了很大的空白,增加了變化的可能。
這時候魏長卿有些理解了徐靈化的路子。原來讓子局在佈局上的優勢,需要徐靈化利用自己攻擊和計算上的優勢填補,如果將所有定式下完,棋的餘味全無,到時候自己再攻殺、侵消的機會就不多了。無論徐靈化怎麼下,都會給自己留有很大的餘地,用以將盤面導入對方看不清的局勢,正所謂渾水摸魚。
果然還未下幾手,徐靈化便開始施展各種各樣的壓迫和侵消手段。肩沖、大飛罩、曲鎮、飛鎮,各種手段不僅用的靈活,而且感覺頗有力道。而對方在這樣急猛的攻勢下,原本的實空被大大的壓縮,就連外勢也是徐靈化優勢。
終於,在徐靈化下第二十六手棋的時候,對方便投子認負了。
這麼快就到來的勝負結果讓道場的每個人都大吃一驚,讓五子局在道場的挑戰對弈中已是不多見,用二十六手棋讓對方認負的,更是難上加難。魏長卿自己又把剛才徐靈化的對弈反覆琢磨了一遍,與其說佈局上徐靈化挽回了局面,倒不如說徐靈化的攻擊力恐怖的讓人不寒而慄。如果此次徐靈化的對手換做是自己,自己又能撐多久呢?
自上次徐靈化生ri時讓魏長卿四子棋之後,今ri讓對方的五子局,魏長卿隱隱疑惑,難道徐靈化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棋力又增長了?然而他很快否定了這一點,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一個一等弟子身上,不足為奇,但是徐靈化本身就是棋壇的最高標度,就算前進一小步,對於他來說恐怕也要花上幾年的功夫。只有一個可能,徐靈化生ri那天,他有意讓了一下自己。
在徐靈化沒有當棋聖之前,徐靈化與陸子逸曾一度被稱為棋壇的雙壁高手,但是兩人的風格卻是截然相反。與陸子逸這個閃耀着天才光芒的棋士不同,徐靈化則是以厚重的氣勢壓倒對方。這不僅僅是在下棋方面,陸子逸xing格溫和入水,總是愛笑,而徐靈化平時則沉默寡言,只在親近的人面前聒噪聒噪,xing格也是急xing子的那種。然而就是這兩個xing格截然相反的人,總是在許多事物上出奇地投緣,比如琴。
魏長卿曾把上述的評價說給了李焯聽。李焯聽完后不禁哈哈大笑道:“長卿的話就很像兩人的中和體啊。不過按下棋經驗,徐靈化是在子逸之上的。”這次談話過後,魏長卿也隱隱感覺到,其實李焯這個人公私分的很清楚的,於私,他並不討厭徐靈化,於公的話……魏長卿想了想,最後還是把自己的感覺憋了回去。
這局棋雖然jing彩,但是對於徐靈化來說卻是十分沒營養的東西,他只收拾了棋具便帶着魏長卿一行人離開了道場。
才走到離大門不到幾米遠的地方,幾個衣着不凡的人便把他們攔了下來。
一名年邁的老者施了一禮,道:“在下是秋弈館掌門陳思昭,聽聞有高手在此對弈,特來拜會,不知幾位可否賜教一二。”跟隨在老人身後的還有十五名年輕人,他們與魏長卿年齡相仿,一臉氣血方剛。
徐靈化看了看幾個人,不屑道:“李焯,你來安排一下吧。”
的確,不可能讓十幾名ru臭味乾的黃毛小子隨隨便便的就和棋聖過招了。李焯將包括陳思昭在內的十六個人分成了四組,分別由徐靈化、自己等四人對弈。其實不僅是對方對這次對弈有着很高的興緻,就連李焯、白璟和魏長卿都躍躍yu試。二十六手內像徐靈化那樣擊敗對手,無路是對魏長卿這個年輕人,還是對李焯這樣的老江湖都是一種期望。
棋盤已經擺好,徐靈化讓陳思昭等人五子,李焯、白璟和魏長卿讓四子。
白璟與李焯在四十幾手的時候幹掉了對面的人,而魏長卿則在三十幾手的時候幹掉了對面的人。但是另三人吃驚的是,與徐靈化對弈的四個人都是在第二十六手的時候認負。換句話說,徐靈化不僅在棋力上可以控制對手,就連對方的心理都把握的恰到好處。
魏長卿三人心中各懷心思。白璟的棋風是很接近徐靈化的,屬於攻擊方面的好手,然而他審度一番,認為自己雖然攻擊力度強,幾手沖斷、靠壓都是強有力的招法,但是棋並不幹凈利落,留下的後續隱患很多。李焯的棋雖然穩妥,計算力強,但是也自認為無法做到徐靈化那樣快速擊敗對手,這是棋風所致。魏長卿則將自己的棋琢磨了幾遍,他與徐靈化的佈局上沒有差別,攻擊強度雖不及,卻也相通一二,但是他發現自己所用的時間比徐靈化多一倍。
看來水平還是無法和徐靈化相較啊。魏長卿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如果真的作為庶吉士在翰林院奉職的話,自己是否還有可能在棋藝上有所造詣。這讓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個曾經的翰林院一品卿,在棋壇上也能與周源一較高下的人。
忽然,坐在徐靈化對面的陳思昭喉頭一甜,一口血吐了出來,棋盤上頓時一片鮮紅。白璟也吃驚不小,立刻上前去為老人把脈。把完脈,就連白璟也無奈地搖了搖頭:“老人是氣血上涌,再加上平時缺乏保養,年輕時落下了病根,已經沒救了。”果然,那老人又喃喃地說了幾句什麼,便斷氣了。
這時,從外門進來一名十六七歲的年輕人,他看到如此慘狀,指着陳思昭身後的年輕人破口大罵:“為什麼不攔着父親?你們與昭和弈苑有席位的棋士對弈,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說完,那年輕人又向徐靈化施了一禮道:“在下是秋弈館掌門之子,父親手下弟子輕狂,若有得罪之處還請您多包涵。”
徐靈化別看是一副急脾氣,但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他只道:“既然沒什麼事,那我們就走了。”說完,他便率先踏出了秋弈館,說要找個地方好好地喝一杯。
魏長卿見這種狀況,一般覺得那老人實在可憐,另一半則詫異。陳思昭已然吐血而亡,這也算秋弈館一件大不幸之事,而那年輕人並無過錯,又何苦這般低聲下氣地求饒?
“這就是那個東西。”白璟忽然悄悄地在魏長卿耳邊低語了一句。
‘那個東西’,彷彿是棋壇中大家默而不言的詞彙,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詞彙,然而敢說出口的沒幾個。或許,這就是一種對弈鬼隱藏恐懼的方式。
晚飯時,魏長卿吃的心不在焉,一個永嘉派和三個京師派組成的宴席,談不上什麼觥籌交錯,更沒有相談甚歡。難得的,徐靈化親自給魏長卿夾了菜,魏長卿只顧着發獃,竟沒反應過來。多虧白璟在桌子底下踢了魏長卿一腳,魏長卿才回過了神,面無表情地接過了徐靈化夾的菜。然而徐靈化卻是個粗線條的人,只認為魏長卿下棋下累了,囑咐他多休息。
魏長卿聽着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他覺得徐靈化是好人,同時他也覺得自己對好人的定義是不是太廣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