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第 18 章
“逗你的。”任延順手摸了把安問的頭髮,“抄完作業就送你回去。”
安問被他摸了一下,神情上顯而易見的愣了一愣,有些彆扭地把任延的手拍了下來。
任延小時候就這樣對他,不僅如此,還會牽他的手,捏他的臉,捏他嘴唇,把他兩瓣紅潤的唇捏扁成小鴨子,讓他不要啰嗦。
玩捉迷藏時,兩人掀開環衛工人罩廢品的油布,裏面好擠,任延把安問揣懷裏,兩手從背後環着他,下巴擱在他小小的肩膀上,輕聲說“噓”。
嗯,那個環衛老爺爺人挺好的呢,知道他們愛躲這兒,就把裏頭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氣味也不難聞,安問鼻尖縈繞的,都是任延呼吸里甜絲絲的味道。
任延體貼地幫安問取了一雙乾淨嶄新的拖鞋出來,跟安問介紹:“一共三層,我住二樓,他們和貓睡三樓,一樓有健身室和影音室,上次來的時候沒帶你參觀……算了,也沒什麼好參觀的。”
安問換好了鞋子,仍是那麼禮貌地將球鞋併攏好放在墊子上。他想“參觀”的東西很明確,抬眼即能看到——
上次被任延藏起的研學營獎狀高高掛着,水晶相框,中英文雙語的頒獎詞,用漂亮的手寫花體字寫着“任延”。如此正式隆重,目光下移時,看到“優秀學員”四個字時便很滑稽搞笑。
“別笑。”任延擰着眉,有點遷怒不給他面子。
他越在意,安問便越笑越厲害,捂着肚子雙肩發抖,直接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任延“嘖”了一聲,使壞,拿大手捂住他口鼻,半真半假地威脅:“生氣了啊。”
安問呼吸不過來,掰他手腕,從鼻尖里逸出求饒的“嗯”聲。
近十點,城市也已安眠,街面上的車水馬龍浮不到如此的高空,在如此的寂靜中,任延這次將這一聲“嗯”聽得清清楚楚。
安問也聽到了。
兩人都像是被按下暫停鍵,鬆了力氣。安問不掰他了,任延的手也松垂了下來,剛剛還擰着眉的神情一片怔然的空白。
“你……”
安問的臉莫名紅了。
任延咳嗽一聲:“你臉紅什麼?”
安問條件反射地用雙手捂住臉,露出一雙黑亮的眼睛,眼睛裏氣鼓鼓的,似乎是讓他不要亂講。
“剛剛那聲……是你‘嗯"的吧。”
安問一字一句比着:“這不可能。”眼睛卻撇開,不敢跟任延對視。
“我聽到了。”任延認真而肯定。
“你聽錯了。”
“你自己也聽到了。”
“我也聽錯了。”
任延:“……”
“我是啞巴,不會說話的。”安問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他的喉結很漂亮,如此剛發育好的男性第二征器官,任延自己也有,卻莫名喜歡看他吞咽喉結的樣子,細緻而充滿少年氣。
讓他想抬手觸摸,讓安問的喉結在自己的指腹下滾動,顯出難耐的模樣。
畫面過於不合時宜,任延渾身電流般躥過一陣激靈,把自己嚇了一跳,“操,有病。”他脫口而出。
安問:“?你罵我幹什麼?”
莫名其妙!
·
在二樓客房打電話。
客房素得很,因為他和崔榕都很忙,平時也沒什麼時間招待客人,任延又獨得很,導致客房長期空白落灰。
冷靜了會兒,問他老婆客房被子和四件套在哪兒,結果只得到崔榕一個無情的不知道,他只能又打給家政阿姨,最終在阿姨的指導下翻箱倒櫃一陣,總算找到了與床尺寸正合的四件套與空調被。
“但是毛阿姨啊……”將手機夾在耳下,抖着被單:“這個怎麼套?”
對面的阿姨陷入沉默。
是個甩手掌柜,她很清楚,但她沒想到這天底下竟會有連被套都不會套的男人。
“不然我現在過來幫你吧。”阿姨由衷地建議,這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不不不,不要這麼麻煩不要這麼麻煩。”
跟崔榕個性是相反的,比較內秀,對熟人放得開,但骨子裏是個社恐和“不要麻煩了不要麻煩了”的性格,只不過這一切都被他很好地掩藏在了“太忙了”的表象下。
“我自己再想想辦法。”他誠懇地說,再三強調“你別過來啊”,掛斷扔掉手機,在床沿坐下沉思兩秒。
這個床墊很重,要把床笠罩進去,就得搬動床墊,但他最近腰疼,不太想多此一舉。
不能解決問題,那就解決人。這是企業級的戰略思路,不愧是總裁級的格局。
施施然下樓時,任延剛罵完“有病”,客廳還在詭異的寂靜中,他先叫了聲安問,說:“我已經跟你爸爸打過招呼了,說你今晚住這兒不回去,讓鄭伯不用來接你了。”
安問:“???”
再對任延說:“那個……剛剛西西在客房尿了尿,問問今晚上就跟你睡。”
任延:“???”
安問覷了一眼,西伯利亞森林貓西西——要尊稱一聲公主——高貴地坐在地上,灰色的毛長而蓬鬆,好大一坨,被養得像只豬。
這隻豬……哦不是,這是貓分明一直沒挪地兒。
泰然自若:“中午尿的。”面色一換,十分嚴厲地撈起西西,惡狠狠地說:“你完了,爸爸現在就要給你關禁閉,餓你肚子!”
安問心裏咔嚓一道裂縫:任叔叔……他好像放棄治療放飛自我了。
·
二樓一整層都是屬於任延的,那個被造謠為“一股貓尿味”的客房已經被鎖死鑰匙拔走,剩餘的則是任延的書房、卧室、洗浴間和衣帽間。
造完謠撈起貓就鑽三樓去了,可能是在小輩面前過於尷尬,過了幾分鐘,他敲響任延的書房門——西裝革履,領帶端莊。
任延:“?”
大晚上的又抽什麼風?
嚴肅地說:“臨時有個會,你好好照顧安問,早點睡,早上記得定鬧鈴。”
安問瞄了眼桌上的電子鬧鐘,顯示10:03。
擰了擰領帶,清了清嗓子,轉身的時候以假亂真地暴躁吐槽:“真是的,大晚上還開什麼會,神經病……”
火速開車前酒店。
任延實在丟不起這人,冷冷解釋:“別看我,我跟他從頭到腳沒有任何地方一樣。”
安問吃着冰鎮的進口青葡萄,在草稿紙上寫:「挺可愛的啊。」
任延震撼:“你什麼品味?”
安問拿筆敲了下他手背,眼神抬了抬,讓他趕緊抄作業,別在這裏正大光明地瞎聊天。
但任延怎麼抄得進去。
安問就坐在他身邊,像同桌一樣,稍微寫點字,胳膊便要挨着胳膊,肌膚相貼,脊椎躥起一股奇怪的冷。咫尺的距離,任延可以聞到他用的洗髮水香味,過於清爽甜,讓人嗅覺輕易淪陷。
下次見了安養真一定要提醒他,不要給安問用這種甜不拉幾的洗髮水!!
……筆尖一頓,人傻掉。
果然抄串了行。
安問火眼金睛,像個嚴師般:「你怎麼這麼不專心?」
任延乾脆扔下筆拿起手機:“十點半了,我給你打個車吧,我送你回去。”
安問愣住,迷迷瞪瞪地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很輕微而遲疑地點了下頭,垂下眼,掩去表情里的尷尬。
任延點開約車軟件,在裏面輸入思源路,半夜車少路況暢通,上面顯示車程只需要四十分鐘,已經算很快的了。
安問自覺站起身,開始收拾書包。總有種任延在趕他的意思。一想到這層,他漂亮的臉上便變得面無表情,把作業本塞進書包的動靜也大了起來。
開什麼玩笑,又不是他要住在這裏的,明明是自作主張,他是看在長輩的面子上才勉為其難留下,現在任延反而趕他走。
他又不稀罕。
走就走!
任延沒察覺出他的動靜,只知道自己點擊「確定」的手遲遲不捨得按下去。
附近等着接單的空車很多,只要按下鍾內他就能送走安問。
安問動作很快,不等任延做好決定,便推他的手臂,示意東西收拾好了可以走了。
嘴唇微抿,漂亮的下垂眼也不無辜了,裏面什麼情緒也沒有。
任延退出打車軟件,跟他爸如出一轍地睜眼說瞎話:“沒人接單。”
安問冷冷一撇嘴角,掏出自己的手機,不信邪,要親自打。只是還沒選中地址,屏幕便被任延的手掌不由分說蓋住了:“別走,就睡這裏。”
到底怎麼樣?
“我錯了。”任延低聲,認錯飛快。
僵持數秒,剛好安養真撥了視頻過來,任延立刻幫他接起。
安養真挂念安問習不習慣,一看兩人還穿着校服,就知道還沒洗漱上床。他自己已經換上了睡衣,但卻是在安問的房間裏。
“問問今晚上跟任延一起睡?”他一眼猜透,語氣帶笑,看向安問的目光有促狹。
安問沒回,任延點了下頭,一錘定音:“他跟我睡。”
安養真笑了起來:“但是問問怎麼好像不開心?”
他很敏銳,但也過於把安問的一舉一動放在心上,安問只是稍微的一些小彆扭,在他口中就成了“不開心”,事態一下子升級嚴重化。
安問趕緊搖頭擺手,用眼神示意安養真不要亂說,他才沒那麼矯情。
任延聽了安養真的話,便把目光從屏幕前收回,側過臉去觀察着安問的神情。他目光如此專註,安問只能硬着頭皮扯了扯嘴角,忙慌對安養真打手語轉移話題:“哥,你為什麼在我房間裏?”
安養真把鏡頭一轉,對準身後的床鋪:“你白天不是跟我說,打掃房間的李阿姨總是把你的娃娃亂扔嗎?我現在給你看一下,免得你挂念。”
安問睡覺時,總要抱着一隻毛絨絨的布偶熊。這隻熊顯而易見地很舊了,頭上的咖啡色捲毛已稀疏,熊眼睛也被磨出了刮痕,變得不再閃亮。但即使如此,安問從福利院被接走時,還是抱上了這隻半人高的熊。
除了那隻熊,安問還有四隻小玩偶,是胡蘿蔔、小兔子、像招財貓的小老虎,以及一隻考拉。這些玩偶也很陳舊,一眼就能看得出過時,但很乾凈。它們平時是負責待在安問的枕頭邊陪/睡的。
家裏負責搞衛生的阿姨姓李,是老傭工了,她做事麻利,林茉莉是很滿意她的,只是安問心裏憋着火,因為暑假裏,他好幾次撞見李阿姨整理床鋪時把熊隨便扔到飄窗上。至於這些小娃娃,就更沒那麼上心了,簡直像四處顛沛流離的小乞丐,被凌亂地丟在床尾地毯上。
安問第一次看到它們被扔在地上時,瞪着眼睛倒吸了好大一口涼氣。
!會着涼的!!
他對着李阿姨一頓瘋狂手語輸出,李阿姨滿頭霧水,叫過安養真來聽,安養真一邊翻譯,一邊忍不住大笑。
“啊?誰會着涼?”李阿姨活了半輩子,在這一時刻懷疑人生。
安問把玩偶們抱進懷裏,並排放到床上,示意給她看——要這樣這樣再這樣地給他們蓋上毯子,掖好背角。
安問還沒演示完呢。他每天起床后,還要挨個摸摸它們的腦袋,與它們說早安和道別。
但他這些不會說話的朋友們,並不喜歡李阿姨,所以還是算了吧。
李阿姨:“………………”
從此以後,暑假裏的每個早晨,安問總要神出鬼沒地去抽查她有沒有好好對待他那些啞巴的朋友們。
李阿姨早就過了有童心的年紀了,返老還童是不可能,且她認為,安問作為一個十八——即將年滿十八的成年人,也該學着長大了。因此,只要安問不注意,他心愛的不會說話的朋友們,還是會慘遭扔地板飄窗上挨凍的命運,亦或者被李阿姨粗暴堆到一旁,折胳膊折腿的醜態畢現。
哼,她是倚老賣老,欺負安問不會說話不會抗議,而且還是家裏新來的。
安問上了學,更監督不了李阿姨,每天九點多的大課間,他就偷偷摸摸給安養真發微信,讓他拍照來看一下他的朋友們是否安好,或者乾脆就拜託他把它們藏進衣櫃裏,免得李阿姨施展報復。
“你今天晚上不回來,我已經給你的熊蓋好被子了,你的小胡蘿蔔、小兔子、小老虎和小考拉,也已經準備熄燈睡覺了。”
安問:“!!!!”
這種事情不要在視頻里說啊!!!!
任延跟着安養真的鏡頭,把安問床鋪上的景象看得明明白白。
大咖啡熊枕着枕頭,蓋着被子,兩隻熊爪搭在空調被外,看着很安詳。
那四個小的排排躺着,頭挨着頭,鼻子蹭着鼻子,……看着也很安詳。
安養真熄了燈,卧房陷入灰色的夜中,只有走廊上的橘黃色燈光漫入。他走出房間,將門輕輕帶上:“好了,現在你的朋友們都睡覺了,你也該睡覺了。”
安問臉紅得要命,都快燒着了。
可恨安養真還在說:“等十一帶你去買新的好不好?或者給他們定做幾身新睡衣。”
掛斷視頻,安問不敢抬頭,任延倚着桌子抱着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安問拎起書包悶頭往外走,可是任延的房間怎麼該死的這麼大啊,還沒走到門口,便被任延截住:“沒有打到車,你怎麼回去?”他說著,動作溫柔但堅定地將安問的書包摘了下來:“那個熊……”
安問閉上眼睛,一副死到臨頭的模樣。
任延可不可以不要記得這種小事!
千萬別記得!!
“……是我以前送你的那個嗎?”
上天沒有眷顧安問,任延不僅記得,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年夏天我回北方姥姥家,你在電話里哭,回來時我送了你這隻熊。”
安問蹲下身,把臉埋進交疊的臂彎里,一副沮喪到崩潰的模樣。
該怎麼解釋,這個熊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他只是習慣了而已。當初從安家被媽媽帶走的時候,媽媽說很快就會回來,不必帶什麼心儀之物。只是安問認床得厲害,所以他才抱上了那隻熊。
坐進小轎車,媽媽嫌棄說這頭熊好大、好佔地方,安問便把熊緊緊摟坐在懷裏,努力降低它的存在感。
到了福利院,那麼陌生的小小一道窄床,暗淡的洗得褪色的床單,夜晚走廊上護工大叔巡視的手電筒和咳嗽聲,都讓安問難以入眠。
他只有這頭熊。
熊不會說話,是最擅長保守秘密的,但今天把安問心底的秘密都抖落乾淨了。
任延也跟着蹲下身,過了須臾,他握住安問細瘦的胳膊。
安問還是埋着頭,熱度驅散不去,他的耳尖紅得要命,被任延看得清清楚楚。
但任延並沒有追問,反而好像決定放過他了。
安問聽到他起身的動靜,腳步聲在木地板上走動、遠離,聲音漸消,似乎下了樓。安問凝神聽着,像土撥鼠鑽出洞一般,將信將疑地一點一點將頭抬起。
書房裏確實沒人了。
不行,他還是得回去!這麼丟臉的秘密被發現,無論如何也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任延會不會很驕傲?覺得自己扳回了一局,譬如“沒想到表面上你對我愛答不理,實際上這麼多年每天都抱着我送你的娃娃睡覺”——一想到任延會出現這樣的沾沾自喜,安問就想掘地三尺安詳地躺進去——不不不安詳不了,是死不瞑目!
手機震動。
任延:「你小時候沒有送過我東西,否則今天我一定會拿出來,證明我比你保管得更久更好。」
大腦嗡得一聲,安問發著懵,似乎讀不懂這句話。
任延:「不過還是存了一些的。書桌最靠牆的抽屜,裏面有個長方形的收納盒。」
任延:「不要趁我不在就打開看,我餓了,去買點宵夜。」
他要出門?安問不敢置信,接着便果然聽到一聲不輕不重的落鎖聲。
……偷看一下應該沒關係的吧。
安問輕手輕腳地靠近桌子,輕輕拉住把手。
抽屜拉出了一道縫,泄露了裏面的一線圖景。沒什麼,似乎都是文具。安問懸崖勒馬,把抽屜合了回去。
任延都說了不要看,他要講禮貌,不能偷偷看。
安問乖巧地坐回到小沙發上,兩邊塞入耳機,聽着剛剛任延drop給他的英語聽力素材。
但根本聽不進去。
他小時候送過任延什麼東西?沒有吧的孩子能送出什麼好東西呢?……小浣熊水滸傳卡片?……還是一兜子透明彈珠……?火影忍者的貼紙…?
任延在M層露台的花壇邊坐着,掐着時間。
都暗示得這麼明顯了,小啞巴是不是該偷看完了?
白天的暑氣化為夜露水汽,凝在風裏。任延在露台的生態木棧道上來回走了兩遍,心裏的耐心像沙漏一樣漏完了,翻轉,盡數化為按捺不住的期待。
他推開玻璃門,大步走向電梯間。
電子門鎖開啟的機械聲很細微,安問戴着藍牙耳機,什麼也沒聽到,等人走到身邊了,他也沒有反應過來。
房間裏的每一件物品都沒有改動過陳設,包括桌面上亂七八糟的卷子和沒蓋帽的中性筆。任延一眼就明白了,安問什麼也沒偷看。
他摘下安問左耳的耳機:“怎麼這麼聽話啊。”
安問:“?”
任延無奈地歪了下臉:“讓你不看,你就真的不看?”
這人真是的,都說了不讓偷看,真的尊重他私隱不偷看,他還不高興起來了。
安問奪回耳塞,餘光偷瞄。
任延拉開抽屜,拿出長方形的白色金屬收納盒,揭開蓋子,蹲下身,手把手將私隱遞到安問眼前。
“這塊紫色的鵝卵石是你撿的,你說沒見過紫色的石頭,所以要撿回家收藏,但又嫌重,我幫你拿了一路,回來后你就忘了。你當時在溪灘上說……像中毒的雞蛋。”
安問其實不太記得清了,但還是噗的一下,好險沒忍住笑。
“這輛奧迪雙鑽賽車,你跟別的小朋友比賽時一直贏,獻寶一樣說要借給我暫時保管兩天,我幫你保管了十一年——馬上十二年了。”
藍色的塗裝,在小朋友間火得不得了。安問記得清楚,他總贏,但那陣熱度還沒消退,他就搬離了家。
安問的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任延,像浸在水裏,剔透着,很久才捨得眨一下。
“這是你吃薯片中的獎,你說你運氣真好,教我說運氣的英文是lky,以後想養一隻狗,就叫lky。我在洛杉磯撿到了一隻流浪的比格,它是實驗犬,被人領養后又棄養了,我從它的銘牌上聯繫到了實驗室,辦了領養流程,它的名字就叫lky,每個月要吃一千多塊錢的葯和營養劑,但還是沒有活過十歲。”
唇用力而緊緊地抿着,眼睛每眨一下,睫毛便被濡濕一點。
安問想,他還從沒親手養過狗。福利院裏有一隻老黃狗看家的,他被安養真的車子接走,老黃狗追了一路,追不動啦,嗚嗚叫了幾聲,在路邊趴下。
聽說比格很可愛,只是不好養。
“這個……”任延平靜的敘事停頓了一下,舉着一張小卡片,笑了笑:“這算不算你送我唯一的禮物?”
那是一張拼音卡片,是小孩子剛開始學拼音時用的,背面空白,豎著寫了歪歪斜斜的兩個字:任延。
“任延哥哥,我會寫你的名字了。”
“我名字是四個字?”
“明明是兩個!哼!”
“誰教你的?”
“字典。”
“你還會查字典?”
“沒有,我讓周老師教我的……”
“你現在字比以前好看多了。”任延把明信片收回,把收納盒蓋上蓋子,塞進安問懷裏:“禮物我留下,剩下的,物歸原主。”
眼淚盈滿了眼眶,安問只是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睛,那些眼淚便終於積蓄不住,洶湧地落了下來。
任延仍保持着半蹲在他身前的姿勢,無聲地笑了一次,張開雙手,低聲說:“任延哥哥抱抱好不好?”
眼淚太多,把睫毛打濕,安問都看不清他了,只知道燈影在眼前晃動,他咬住唇止住哭,猛地撲進任延懷裏,兩條瘦瘦的胳膊圈住任延的脖子。
預想中的溫馨場景並沒有出現,任延環住他腰,悶哼一聲,帶着他一起摔坐在地板上。
“蹲太久,腿麻了。”任延深吸一口氣,忍着痛苦:“商量一下,下次抱的時候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用力撞進來?摔兩次了。”
安問:“……”
誰要跟你有下次啊!
想掙扎開,任延卻不放手,反而低笑着更用力地按着他:“兩秒。”
兩秒眨眼而至,他鬆開手,看着安問的眼睛,啞聲:“你看,我是不是比你厲害,東西保管得比你新、比你好?”
安問哽住,打着手語的樣子怎麼看怎麼可愛:“這也要贏,你幼不幼稚啊。”
·
走得乾脆,安問的洗漱用品、睡衣睡褲都要靠任延找。幸而還有新的內褲沒有穿過,又把自己最舒服的舊T恤給他穿着睡。
安問從身高到身材都比任延小一號,從裏到外穿起來都鬆鬆垮垮的。
震驚。
他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等任延也洗完澡出來,安問打着手語迷茫地問:“等我十八歲的時候,也會長這麼大嗎?”
“噗——”任延一杯水根本拿不穩,嗆得驚天動地,“你說什麼?”
安問略有些羞赧,但又覺得男子漢不應恥於談論這些事情,目光意有所指地覷着任延的某些部位,暗示:“這個是不是跟身高一樣,等發育起來了就會突然變……很多……我的意思是變大。”
但是,怎麼手語表達比講出來還要羞恥啊?安問看着自己比出來的手勢,是食指和大拇指虛虛圈成一個圓。變大,就是從封閉的“ok”變成了一個不完整的“ok”。唔……他看看自己比出來的圓,又看看任延。
任延:“……”
安問迅速躺倒,被子掀過頭頂,只露出一個細細的胳膊對任延揮了揮拜拜,意思是他要睡覺了。
任延深吸氣,水杯擱在床頭櫃,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後單膝跪在床上,從被窩裏像挖土豆一樣“挖”出安問的臉。
……土豆都悶熟了,看這臉紅的。
“這種話不可以去問別人,明白嗎?”
安問目露疑惑,別人?是指誰?
任延冷冷的、慢條斯理地、針對性很強地點名道姓:“比如卓望道。”
哦……安問心裏明白了,點點頭,“但是為什麼呢?”
“因為他小,你問這個傷自尊。”任延眼眸輕闔,看着他漂亮的臉,輕描淡寫地說。
他才沒空關注他大還是小,此句純屬胡謅,卓望道聽到了估計要跟他鬧絕交。不過以那二着iPhone過來跟他比大小的德行可以推斷,最起碼應該比手機短。嗯。
安問倒吸一口氣,眼睛也跟着睜大。
天啊,這是可以說的嗎?!
他鑽回被窩,躬着身體飛快地瞄了眼,又飛快地冒出了頭:“那我可以跟他比大小嗎?”
任延差點瘋了:“不、可、以!”
·
這也不可以,那也不可以,這人管得比安養真還寬。
安問安分了,往旁邊挪挪位子,給任延留出足夠寬敞的地方,兩手交疊放在臉頰下,閉上眼——這是世界通用的表達睡覺的手勢。
任延被他乖到,笑了笑,關上夜燈。
室內落入黑暗,兩人背對背睡着,須臾,安問那邊的手機亮起。
“別玩手機。”
安問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當作閱讀燈,顯然慣常如此。過了會兒,任延收到微信。
小問號:「我睡覺很乖的,不會亂動,你呢?」
原來是給他發微信。
任延勾了勾唇,莫名沒有出聲,也用微信回復:「還可以。」
小問號:「任延哥哥,這是我們第一次同床共枕。」
任延撫了下額:「別說得這麼曖昧。」
小問號:「哦,那我睡了。」
在安問熄滅鎖屏前,任延的微信回得很及時:「可以再玩一會兒。」
小問號:「可以給我看看小lky的照片嗎?」
任延:「恐怕是老lky。」
小問號:「……」
過了會兒,任延挑選了幾張照片和視頻,發給了安問。比格犬性格又軸又酸,很有自己的個性。任延跟它玩撿球,它叼了球繞過任延,跑到草坪的上坡鬆開嘴,網球咕嚕嚕滾下去,任延罵了句“操”,一陣風似的追着球跑,錄像的崔榕笑得快岔氣。
洛杉磯的陽光真好,草坪又大又綠,似乎是什麼公園,任延穿着短褲戴着棒球帽,整個人看上去桀驁得不得了,恐怕是這個世界上最酷且英俊的高中生。
安問看著錄像翹起唇角,給任延回:「到底是你遛狗還是狗遛你?」
照片估計也是崔榕拍的,任延抱着lky,與他貼着臉,下一秒,比格犬就酸着臉伸舌頭舔他鼻子,任延表情一秒崩了。
任延:“操,發錯了。”
想撤回,來不及了,安問點了保存。
任延翻過身,冷不丁抽走他手機:“我幫你刪掉。”
安問頭皮一緊,不顧一切便要來搶,但他也來不及了,因為任延已經點進了相冊,看到了安問偷拍他的一張照片。
那天被錢一番罰跑操的時候。
“你拍我幹什麼?”兩指將之放大,構圖、光影、體態都捕捉得很好,長腿邁出好看的姿勢,看上去雲淡風輕的。這要是出現在什麼女高中生的手機里,便是暗戀任延的鐵證。
安問把手機劈手奪了回來,「發給班主任作證的,才不是我要拍的。」
任延:“哦。”
哦屁啊。安問惱羞成怒,把被子一裹。
“沒有那隻熊,會不會睡不着?”任延聊表關心。
安問把床頭的抱枕抱進懷裏,表示不勞他多心,並用鎖屏來表達拒絕多餘的交流。
話給聊進死胡同了,任延只好再度檢查了遍鬧鈴,將手機插上充電線。
其實安問說錯了,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那時候三家人一起去香港迪斯尼,安問便吵着要跟任延睡一間屋子,理由是任延那間屋子有唐老鴨,而他只有米奇。
那時候的安問只有四歲,用的嬰兒沐浴露,聞着有股奶香。他睡覺乖個屁,不到半夜就整個人都掛到了任延身上,沉甸甸的壓得他喘不過氣,還以為風水不好被鬼壓床。
但安問現在確實睡相很乖了。
他呼吸綿長平穩,一個小時都沒動彈過一下。
福利院的床太窄,不知道是滾落了幾次、摔了幾次床,才學會乖乖地不要翻身。
不知道睡到幾點時,風吹動高空窗戶,安問被一聲“問問”驚醒。
半夢半醒間,以為是媽媽叫他。媽媽叫他幹什麼?
安問還沒有想明白,便在下一秒被猛地強行擁入懷中——任延死死緊緊地抱着他,一直反覆叫他問問,聲音里的焦灼無法排解,如同在夢中走入了什麼死胡同。
安問徹底轉醒,不停地推任延,試圖“叫”醒他。但沒用,任延只把他抱得越來越緊,臉貼着,長腿鎖着,手掌撫着他的背,不住將他揉進自己滾燙的懷裏。
“別跟他走,問問……別跟他走。”
他在說什麼?安問瞪着雙眼,掙扎不開,發不出聲,漸漸地放棄抵抗,默默地在任延的懷抱里鬆弛下來。
任延哥哥是不是做噩夢了?
但是這個噩夢為什麼是跟他有關?別跟誰走?
“可怕啊,現在人心怎麼這麼壞?”
“就是那個環衛站的老頭兒嗎?他把老楊家的孩子拐走了?”
“對啊!你說這誰能看出來呢?平時對誰都眯眯笑。”
“我們家晨晨還吃過他棒棒糖呢!我的天!我這心一下子就揪起來了!”
“別說啊,我們家卓望道跟任延不老在那塊兒捉迷藏嗎,就愛往他內油布下面藏!”
“呸!人販子就該千刀萬剮!”
“那老楊家的茹茹bb……”
“聽說是被轉到不知道外省山裡去了,警察已經過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來……”
這些聲音像釘子,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錘一錘、一寸一寸地釘進任延的夢裏、釘進任延年幼的血里、肉里。
是嗎,那個老頭兒是人販子,雖然每天都對小孩眯着眼睛笑,還會給大家分大白兔奶糖。他把自己的環衛小屋打掃得乾淨極了,裏面沒有霉味,也沒有酸味,紙板箱都整整齊齊地捆着,用油布一罩防着雨。輪到任延當鬼,他總是直奔那裏,掀開油布,便能看到昏暗的光線里,安問抱着膝蓋蹲着,一雙大眼睛圓圓的,腦袋也圓圓的,像貓一樣藏得小心翼翼又探頭探腦。
任延總在那裏一抓一個準。
這個秘密基地是他帶安問發現的,還有一個知道的就只有卓望道。他暑假去外婆家,安問跟他們玩,從四點鐘藏到了天黑,都沒有等來人。大人到處找他,他以為是更多人加入遊戲了,更屏聲靜氣。是有人給打電話,找到任延,才知道安問就在環衛站藏着。
“別跟他走的,問問,”任延的嗓音很啞,啞而艱澀,不住吞咽着,尾音發著抖,“他是壞人,別去他那裏……”
如果不是親耳聽到,安問根本想像不到,這樣的聲音、這樣的語氣會出現在任延這樣的人身上。
只是猶豫了很短的一秒,安問便輕輕抬起手,擁抱住任延寬闊的肩膀,手掌貼上他的脊背。
·
天光微熹。
一聲“操”比鬧鈴還刺激,安問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瞬間睜開眼睛——一眼便看到任延英俊的臉在努力遠離自己。
見人醒了,任延更崩潰,沉聲克制着自己:“撒手!”
安問這才發現自己還抱着他,被他一凶,愣愣地鬆了手。
任延只花了一秒就完成了從起床到落地的全套動作,一邊忙慌倒騰着穿上長褲,一邊咄咄質問:“你不是說你睡相很好嗎!”
安問:“?”
這架勢,搞得好像昨晚把他怎麼著了一樣。
見安問還發愣,任延咬牙切齒:“不是說有枕頭抱就會老老實實不會亂抱別的嗎!抱我幹什麼?!”
安問:“……”
你媽的,這人怎麼這麼會倒打一耙啊!
任延氣急敗壞:“以後不準跟別人睡一張床!尤其是卓望道!”
“阿嚏——!”
卓望道大清早就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一邊刷牙一邊在小群里興高采烈地嘀嘀:
「dd」
「咱十一啥安排?」
「咱仨久別重逢,不得聯絡聯絡感情?」
「實不相瞞,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