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神詭（二）

雲蒼松笑道：“很好很好！我‘黑手’也不是不講道理之人，你答應了賭，自然是賭你最擅長的。”上官清影無奈道：“我現在肚子餓的很，不如就賭吃東西吧。”雲蒼松從懷裏拿出幾個饅頭，道：“你先吃飽肚子，免得說我趁人之人。”上官清影道：“你找不會賭的人賭，已經是趁人之危了。”

這句話應該許多人對雲蒼松說過，他只是嘿嘿一笑，並不接茬，說道：“看你這麼斯斯文文的，想來琴棋書畫中必有些擅長的。”上官清影道：“你要賭琴棋書畫？”雲蒼松道：“怎麼你不敢嗎？”上官清影自詡琴棋書畫雖然比不得當世的大家，甚至於朝中許多人都比不了，但與這種天天刀頭舔血的江湖中人相比，應該還是有過之的，隨即想到一個問題道：“這個如何賭？”

雲蒼松道：“既然賭什麼是你決定的，如何賭自然是我說了算了。”上官清影雖覺不對，無力反駁，只好點點頭。雲蒼松道：“很簡單，我們就賭下一個進來的賭徒會不會寫字。”上官清影啞然失笑，問道：“這個叫賭琴棋書畫？”雲蒼松道：“難道不是嗎？”上官清影只好搖搖頭道：“也是。”

雲蒼松道：“我做莊，你先說。”上官清影暗想：“本朝雖然實行了科舉，識字之人大幅增加，但不識字者還是佔多數，尤其是賭徒，更是十之八九不識字。”想到此處，點點頭道：“不會。”

話音剛落，卻見一個瘦小的男子走進來，雖然是寒冬，但穿着闌珊，腳上只穿了一雙草鞋。雙腳已經凍得腫起來。

雲蒼松上前道：“你識字嗎？”那人翻起白眼，看着這個同樣瘦削的男人，大聲喝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不要妨礙老子賭錢。”雲蒼松也不生氣，說道：“你只要回答我這個問題我給你一兩銀子。”那人一聽是銀子，立刻滿臉堆笑道：“小的自幼家貧，不曾識字。”

上官清影大喜，道：“‘鬼手’！我贏了！”這一刻他似乎明白為什麼很多人沉迷賭博。

雲蒼松微微一笑，凌空寫了個“一”字，問道：“你認識這個字嗎？”那人道：“這我當然認識，就是一嘛。”雲蒼松又畫了兩筆，問道：“這個呢？”那人道：“二啊！”雲蒼松接着畫了三筆，那人道：“三，我認識。”雲蒼松道：“那你說你不識字？”那人哈哈笑道：“你若這麼說，我還認識兩個，那就是我的名字王大。”

上官清影目瞪口呆道：“這也算識字？”雲蒼松尚未答話，王大先道：“自然是算的。”雲蒼松摸出一兩銀子給到他道：“多謝了！”王大連忙接過了，連連點頭稱謝，然後道：“二位大哥，你們在賭什麼？可不可以讓小弟也參與？”

雲蒼松直接抓起他的后襟，扔到一張賭桌前，回頭對上官清影道：“你輸了。”上官清影覺得自己應該不是一個無賴，但這一刻他不想承認自己輸了，他也似乎明白雲蒼松為什麼總是贏了。

雲蒼松道：“你第一次賭，沒有經驗，不如三局兩勝。”上官清影確實不服，所以他沒有理由拒絕，道：“可以。第二場賭什麼？”雲蒼松：“你自己提。賭什麼都可以。”上官清影腦袋瞬間空白，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很久才勉強道：“我們就再賭一次吧，不過我要先選他認字。”雲蒼松道：“你提了賭什麼，自然我來先選。不過你第一次賭，原諒你了。我選他不識字。”

上官清影苦笑，看來他真的“讓”了自己很多。

這時，

一個佝僂着身子的人走進來，從面相看，大約三四十歲的樣子，皮膚黝黑，穿着一身破襖。

上官清影上前道：“大哥，你識字嗎？”那人看眼前忽然來了個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搖搖手，口中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上官清影心下一寒，這是個聾啞人，就算他認識，他也說不出來。

雲蒼松走上前，不知道從哪裏拿出的紙筆，在紙上寫了“一”、“二”、“三”三個字。指着上面的字，用手筆畫著讓他去認。那人搖搖頭，表示不認識。上官清影舉起一根手指，想問他一怎麼寫。

那人面露不耐煩之色，取過筆來，在上面點了一個點。氣鼓鼓的離開了。

雲蒼松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上官清影無奈道：“我沒什麼武功傳給你。”雲蒼松道：“我知道。你的武功我也看不上。我要你教我別的東西。”上官清影奇道：“什麼東西？”雲蒼松道：“教我寫字。”上官清影奇道：“寫字？就算我字寫的不錯，但和朝廷中的文人相比，差了很多。”雲蒼松道：“但是像你這樣會武功字寫得還不錯的人可就少了。我想從你的字中自己領悟如何把武功融入，然後殺人於無形。”

上官清影面露難色，倒不是教他寫字很難，而是這需要花很多的時間。雲蒼松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道：“我不是要學你寫字，我只是要學其中的意境。你只要教我七天，剩下的時間就看我自己悟了。”

上官清影沒有理由拒絕，他把能想到的都想到了，暗想：他如此擅長察言觀色，難怪會逢賭必贏。

二人離開賭坊，來到後院，去了兩匹馬。雲蒼松道：“走吧！”上官清影想着自己的御馬，說不定還能換點銀子，但云蒼松已經翻身上馬，走出數步，只好問道：“去哪裏？”雲蒼松道：“這等小地方等不到武林高手，去其他地方試試。”

上官清影道：“真正的高手也很少去賭坊。”雲蒼松道：“真正的高手我也賭不贏。”上官清影道：“那你的武功怎麼越來越高的？”雲蒼松道：“是江湖上的蠢材太多，守着寶物卻不會用。”上官清影道：“很多武功都是千百年打磨出來的，已經是渾然天成。”雲蒼松道：“這是那些蠢材以為的。”

接下來七天，上官清影跟着雲蒼松一路北上，他每天都會寫很多字，似乎又回到了在上官府的情形。雲蒼松正如他自己所言，大部分時間不是在趕路，就是在賭坊，每次回來看着他的字，都會凝神端詳靜思，然後開始練習。他並不避諱上官清影。用他的話說，這本來就是他的武功。上官清影覺得自己就是他口中的那些蠢貨。

他們走到了太原，停了兩天，又向北而去，到了第七天，已經到了雲中。

第八日，雲蒼松並未出現，上官清影從二人休息的客棧中醒來喚他時，小二哥卻告知他已經離開，帳也結清了。上官清影來到客棧後院，雲蒼松還給他留了一匹馬，馬頭上還系了一個包裹，打開一看，裏面有乾糧和銀兩。

上官清影正準備騎馬返回太原，想到此處離恆山不遠，自己在入上官府前一直在恆山懸空寺，由一心師太撫養長大。上官婉兒前來進香時發覺他聰慧過人，便要了做自己的隨從。

北嶽恆山與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中嶽嵩山並稱為五嶽。東西綿延五百里，錦繡一百零八峰，疊嶂拔峙，橫亘塞上。懸空寺位於金龍峽西側翠屏峰的峭壁間，素有“懸空寺，半天高，三根馬尾空中吊”之稱。

上官清影終於離開了雲蒼松的糾纏，心也為之一爽，出了城鎮便縱馬狂奔。一天之後來到渾源縣，將馬匹先存於山下，用過餐后，重新買了件換洗的衣服——終於不用穿苗翼的衣服了。不過這種山野之地，衣服款式簡單，就只挑了一件黑色的。

換了衣服，又買了些簡單的點心等作為給一心師太的禮物。走了一天，當晚在山上的小廟休息了，第二天一早信步上山而來。這裏他已經來過無數次，已經是輕車熟路。

他運氣輕功，一路奔行，已經快到懸空寺，一面是高山立壁，另一邊是萬丈深淵，道路十分狹窄，兩人經過都得側身才能錯過。

走了不多時，忽然，眼前出現一男一女，二人面容較老，身形卻如同孩子一般，在山道之上仍可以並立。手中轉着峨眉刺，與尋常雙手使峨眉刺的不同，那男子左手使，那女子是右手使。

上官清影看對方面色不善，抱拳道：“在下有事前往懸空寺進香，山道狹窄，還請讓讓。”他話音剛落，就聽到背後一震，猛地回頭一看，只見離他最近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胖子，只見他光着頭，穿着貼身的背心，沒有穿外套，並不是個和尚。手持一根巨大的鐵棍，這鐵棍前粗后細，雖然手中只勘一握，與尋常鐵棍無異，那棍頭卻如同他腦袋一般大小。他身後還站着幾個人，但這山道本來就窄，他站在前面，身後的人都被隔開了，看不出有幾個人。

上官清影見他腳下有個淺淺的凹陷，想是從上跳下所致。抬頭一看，上面果然有一株伸出來的松樹，距離這裏有兩三丈高。

那胖子一言不發，一個“橫掃千軍”向上官清影當胸掃到，背後一男一女也向他背後雙肩刺來。上官清影看他們無緣無故向自己打來，想是山中劫掠的盜賊，忍不住心中有氣，冷哼一聲，飛身而起。三人撲了個空，那胖子力氣極大，橫掃之後強行向上，正是一招“舉火燎天”，一般而言這招是攻擊對方的下頜。此時黑衣男子懸在空中就變成了攻擊他的下陰。兩個使峨眉刺的，跟着飛身而起，手中峨眉刺繞着食指飛速旋轉，向他背後刺來。二人似乎是夫妻或是兄妹姐弟，雖是各使一個，卻進退進度，張弛分明，如同一人一般。

上官清影這些日子先是在大漠鏢局死裏逃生，然後被雲蒼松如小童一般使喚，心中鬱悶不已，此次上山，一面是為了見養育自己的恩人，一面也是想排解一下內心的鬱悶。這時莫名其妙為人所圍攻，陡然間，心中竟然生出許多惡念，冷笑一聲道：“華而不實。”伸手抓向二人的峨眉刺。

那峨眉刺十分纖細，若不小心，必為划傷，但他這一手用了“隱夢手”中的“綺夢”式，雙手如幻如真，竟抓住峨眉刺的尖端。接着手一捏一轉，峨眉刺竟反向他們刺來。二人大吃一驚，從未見過有人空手拿峨眉刺的，錯愕間，已經被劃破喉嚨。

上官清影氣勢已竭，雙手拍在二人頭頂，借勢向前一躍，憑空又高出三尺，那鐵棍便夠不到他。二人下落時，雙腳又踏在他們頭頂，猛地縱躍，又躍出一丈，伸手抓住山壁上伸出的松樹榦上，一個翻身站在樹榦上。這三下借力極為巧妙，直接到了三丈高的樹枝上，任你再高的輕功，也不可能直接跳上來。那二人被他雙腳踏下，頭骨碎裂，掉入萬丈深淵。

光頭胖子大喝道：“小賊，你下來！”上官清影不理會他，只是獃獃的看着不遠處的懸空寺。

懸空寺是恆山最著名之所，位於恆山金龍峽西側翠屏峰的懸崖峭壁間，面朝恆山、背倚翠屏，上載危岩、下臨深谷，樓閣懸空、結構巧奇。始建於北魏太和十五年。共有殿閣四十間，半插飛梁為基，巧借岩石暗托，樑柱上下一體，廊欄左右相連，曲折出奇，虛實相生。

上官清影看已經與懸空寺近在咫尺，心也為之一款。剛剛產生的惡念消失了大半。

光頭胖子看他一言不發，當即盛怒，手中的鐵棍猛地飛出，徑向他砸來。上官清影正發獃，對於鐵棍襲來渾然不覺，眼看那鐵棍便要打中他的後背，光頭胖子面露喜色，身後三人忍不住歡呼。

卻在此時，上官清影如同背後長眼一般，右手擋在身後，這鐵棍本來就有百斤之重，加上那光頭胖子的全力一擲，似有千斤之力。卻被他輕飄飄的擋在身後。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鐵棍頭海碗一般大小，竟被他單手拿在手中，紋絲不動。

這招是他這幾日從雲蒼松那兒學來的，雲蒼松的武功變幻莫測，時而極為剛猛，時而又極為柔順。這卸力的招式，見他在許多招式上都用過，便默默的記下來。

上官清影縱身一躍，右手高高舉起鐵棍正是一招“力劈華山”。他從三丈高的樹枝上跳下，藉著下墜之力，當真是勢如破竹，便是真的華山也被劈了。

那胖子失了兵器，無法抵擋，情急之下，本能後撤，卻忘了背後還有三人。在他身後的是一個蒼髯老者，身形瘦削，再之後是一個鋼筋鐵骨般的矮個子壯漢。那胖子向後一退，正撞在那老者身上，老者跟着後退，不想那矮壯的漢子看不清前面的情形，如同小山一般紋絲不動。老者想要跳起時已是來不及，被二人夾在中間，肋骨俱斷而死。與此同時，那鐵棍已經當頭砸到，光頭胖子腦袋被砸扁。

那矮壯的漢子吃了一驚，伸手擋住身後的眇目女子。上官清影將手中鐵棍丟入萬丈深淵，笑道：“看你剛剛下意識的動作，就饒了你這一次，只需告訴我為什麼要殺我。”矮壯漢子拱手道：“多謝！不過我已經失手，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上官清影看他神色堅毅，忍不住有些動容，有些後悔剛剛出手過重，淡淡地說道：“那是你的事。”他話音剛落，卻見那矮壯的漢子縱身一躍，跳下萬丈深淵。最後那女子臉上有道刀疤，從額頭中央一直劃到右耳耳根，右目也因此失明。看矮壯漢子跳下懸崖，凄然一笑道：“你個傻瓜，你死了我還能活嗎？”說著也縱身躍下。

上官清影看他們如此，這才猜出他們的身份，忍不住嘆口氣道：“‘六靈秀’，這份情誼倒是真的秀。”“六靈秀”本是六個身有殘疾之人，老大和老二便是那身形如同童子般的男女，男的換做張不大，女的換做伊永幼，出身峨眉，本是同門師兄妹，卻因為身體原因，無法修行內功，只將峨眉刺的外功練的爐火純青。在江湖上威名赫赫。

老三是那蒼髯老者，江湖人送外號“雲霧老人”。武器是一個青銅煙斗，不僅能認穴打穴，出於其不意噴出的煙也能成為致命的武器，讓人防不勝防。年輕時好勇鬥狠，與“鐵神”巴悉比拼潛水不敵，竟然自插雙耳，潛入水中十餘丈，雖然獲勝，卻雙耳失聰。

老四是那矮壯的漢子，他身強體壯，卻不是勤修苦練而來，而是先天怪病，哪怕是只喝水也變成了肌肉。後來找了“藥王”孫思邈，才知這是不治之症，只有閹割才能保住一條命。不得已，做了個身強體壯的太監。此事本來除了他和“藥王”無人知曉，卻在一次與“殺神”刀九的爭鬥中，被對方抓了下體，因而全江湖都知道了這個秘密。

老五便是光頭胖子，他出身少林，外號“鐵杵金剛”，在雲南中了五仙教的毒，變成了啞巴。自覺無顏返回少林，便還了俗，流落江湖。不過他雖然還了俗，頭髮卻沒長出來，還是個光頭。

排第六的就是這個刀疤女子，本來是個江湖上有名的美女，也是和“殺神”一戰中，被刀九抓瞎了一隻眼睛。

上官清影看他們情深義重，心生敬意，對着懸崖磕了三個頭。心中生出些許傷感，輕嘆口氣，身子猛地竄出，沿着峭壁向上奔去。沒多久已經來到了懸空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