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煙草氣
第二天早上,不出意外的,張天明發燒了。
本來後背傷勢就沒恢復好,又蹲在冰涼的小隔間裏一宿,那副瘦小的身板肯定是扛不住的。
幸虧凌晨五點的時候他估算李老師已經睡熟了,吊著最後一點力氣和高傾悄悄溜出雜貨間,沒有驚動任何人。
只是沒想到躺在床上后就沒能再起來,儘管張天明做好了折騰一晚會生病的心理準備,可也沒料到會這麼來勢洶洶,高燒不退。
發現他發燒的還是大丫和小瘸子,兩人一早起床發現張天明躺着沒有動靜,怎麼叫都叫不醒,而且臉色潮紅,嘴唇泛白,一看就是病了。
大丫聰明,第一時間跑去李老師的房間敲門。
才睡了三-四個小時的李老師被人喊醒,頓時怒火中燒,抄起床邊的笤帚棍就去開門,憋在胸口一晚上的氣正愁沒地方撒。
沒想到一開門,看到大丫紅着眼睛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李老師,二丫不行了,您快去看看他吧!”
聽到這句話,李老師手裏的笤帚都驚掉了,頓時臉色一僵,邁着大步跑上二樓。
看她神色慌張,大丫立即抹了一把眼淚止住哭聲,冷靜的跟在李老師身後。
李老師半信半疑,昨天人還好好的,怎麼今天說病就病了,怕不是裝的吧?
直到她看見躺在單人小床上的張天明確實渾身滾燙,像是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才緊張起來,立即喊來醫生。
平時打歸打,傷了殘了的都無所謂,李老師就怕鬧出人命,事後難以收場。
醫生是村裡一個年過六十的老頭,之前給張天明看背傷的也是他。
“沒大事,小孩發個燒而已,拿點退燒藥吃吃就好。”老頭隨便看了床上的張天明幾眼,半是敷衍。
李老師明顯不放心,把大丫和小瘸子他們都轟到了外邊,關上房門后給老醫生使了使眼色,小聲說道:“昨天人瞅着還沒事,今天突然發燒,是不是這兒出毛病了?”
說完她指了指心口。
老頭瞥了她一眼:“發燒關心臟什麼事?”
他在趙家村給大伙兒看病幾十年,這片山區的人有個頭疼腦熱幾乎都靠着他,實在扛不住的才會開車送到縣裏去,老頭自然不滿意別人對他的診斷產生質疑。
李老師挑着眉哼了一聲:“反正他要是有個好歹,您在這可都看得清楚,誰來問了就說他是自己有病病死的,可賴不着我打得那一棍子。”
“頂多落點病根兒,沒那麼容易死。”
老頭把退燒藥放在桌子上,並不打算跟李老師多說什麼,背着手連個多餘的眼神都沒給就走了。
李老師臉色十分難看,等人走遠,衝著老醫生的背影啐了口吐沫。
“狗眼瞧不起誰呢!”
說完又把氣撒在了站在門外的幾個小孩身上:“都給我滾,今天沒飯吃!”
看着李老師怒氣沖沖的下樓,大丫幾人對視一眼,對突然而來的無妄之災感到莫名其妙。
至於旁人對李老師蔑視的態度,他們已經見慣不怪了,有趙院長在的時候還會給她幾分面子,其他時候就是這樣。
如果張天明現在醒着,也得輕嘲兩聲。
畢竟整個趙家村裡就沒人看得起她,明着是管理福利院的李老師,每個月拿着不到一千五百塊的薪水,實際是個要學歷沒學歷在這蹭吃蹭住,還仗着年輕有幾分姿色就勾引院長的人罷了。
然而現在的張天明無暇顧及這些,也不知道李老師怕他發燒燒死的事情。
此刻的他已經猶如一葉孤舟沉浸在混亂的記憶海當中,浮浮沉沉。
上輩子最後一晚的回憶,一涌而來。
曾經的他因為心中有愧,被領養后的十幾年始終逃避着有關小院的所有消息。
如果不是已經成年的小寶找到了他,還不知道原來早在他離開后的短短兩個月,那座山區裏的福利院就出事了。
起因是高傾的死亡。
新聞報道中的照片被打了馬賽克,看不清詳細樣貌,但下面的描述卻是觸目驚心。
【死者年僅十歲,經法醫鑒定死亡時間為48小時,屍體呈現腐爛浮腫狀態,疑似長期遭受虐待,導致身體有大面積鈍器創傷,且面部有刀傷划痕,雙手手掌粉碎性骨折,四根肋骨斷裂傷及內臟。最終結果為救治不及導致內臟出血過多而亡。】
看完這段簡短的描述,張天明臉色煞白。
手指陡然卸力,再滑不動鼠標滾軸,眼睛死死盯着這段話不知道讀了幾遍。
他癱坐在椅子上,後背卻滿是冰冷的汗漬。
渾身僵硬的緩了很久,彷彿喉嚨被人扼制一般難以喘息,直到電腦屏幕彈出藍色的屏保遮擋住那段殘忍的描述,張天明才逐漸回過神來。
然後無力的勾了勾嘴角,有些想笑。
在這則報道面前,自己好像一個笑話。
順利的讀書、上學,到如今的名校畢業參加實習又進修考研,都是從別人那偷來的十五年,這不可笑嗎?
太可笑了。
因為心臟病從不碰煙酒的張天明,第一次掏出打火機,看着竄動的火苗在黑暗中燃燼煙草,白色的霧氣瀰漫,然後用力的把尼古丁吸進肺里,企圖麻痹自己的大腦。
煙灰缸里三根煙頭泯滅,他才深吸口氣,打起精神,重新看着電腦頁面上這篇十五年前的新聞報道。
屍檢不過是個開始。
而虐待致死的手段也不僅僅是李老師一人所為。
據福利院內一個患有腿疾小孩的口供,當天晚上趙院長夫婦也在場,三人在李老師的房間對死者進行毆打和辱罵,聲音巨大,一直持續到後半夜天快亮才結束,嚇得他躲在被子裏一晚沒敢睡覺。
另一位短髮女孩的口供也證實了這一點,同時供出李老師與趙院長有染多年,當天事發前是因為趙院長的老婆王某撞破二人同床,惱羞成怒后三人起了爭執,但不知道為什麼三人最後會對死者下手。
根據警方長達半個多月的走訪調查,終於還原了事件始末,也揭露了福利院的更多黑暗內幕。
原來王某早就知道趙院長和李老師有染,一直想抓住證據訛趙院長一筆錢財,她就以幫死者找家人為由,讓死者幫她盯梢。
但抓到現場證據后王某並沒有幫助死者,甚至在當天晚上趙院長答應給她一百萬后,就夥同院長和李老師二人要求死者封嘴不許再提這件事。
死者不同意並反抗踢了趙院長襠部一腳,因此激怒了院長,便有了後續的三人毆打一個十歲孩子。
這頓泄憤持續到凌晨五點鐘,幾人不歡而散。
死者暈厥被遺棄在雜貨間內無人看管,直到兩天後散發屍臭李老師等人才發覺人已經死了,三人惶急之時想用非法手段把事情壓下去,並威脅福利院內的小孩不許外傳此事,甚至計劃拋屍荒野。
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人命關天的大事還是驚動了警方。
警方起初只是為了調查清楚高傾的死因,後來卻發現這座福利院的水如沉潭一樣深,背後竟然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產業鏈,而在福利院生活的幾個小孩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
趙院長手下竟還收了幾十成百個未出襁褓的嬰兒,明面上是需要通過福利院簽署合同被收養,實際院長在背地裏收了不少黑錢,認識的人就給幾千,不認識的就宰幾萬十幾萬,然後分紅給李老師一小部分,而趙院長不知道撈了幾百萬油水,這在零幾年的時候是比不小的數目。
簡直是打着“合法”旗號的人口買賣,比人販子更可憎,如此黑暗行徑被警察查的水落石出,也被記者迅速報道在網上。
一石激起千層浪,誰也沒想到一個偏遠的窮困山區還會有這樣一所不正規的福利院。
趙院長一家和李老師通通被抓入獄,大羅神仙也難救,呈堂口供被錄成視頻在網上永久存留,最終幾人被判無期徒刑。
這件事才算真正的落下帷幕,山區裏的福利院從此不復存在。
這篇報道的最後彷彿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可在張天明的心裏,卻像是被刀豁開一條口子,汩汩淌血,難以癒合。
愧疚、自責、悔恨……各種複雜的心緒交織在一起,五味雜陳。
每每想到八歲那年的事情,張天明就不止一次的後悔,為什麼他會為著一己私慾鬼使神差的冒充高傾,又在離開后像個縮頭烏龜一樣不敢查探小院的消息,一逃避就是十五年。
膽小,自私。
最該萬劫不復的,是自己吧。
夜已深,電腦屏幕逐漸暗下,房間內早已白霧迷濛,濃重的煙草氣息揮散不去。
張天明就這樣在電腦前坐了一夜,桌上的煙灰缸不知不覺間已經填滿煙頭,可不論抽多少煙,喉嚨依舊是艱澀的,心口也隱隱泛着陣痛。
精神撐不住的時候,終於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只是再醒來,時間已經倒退。
到了他該還債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