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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陶正在神傷之時,陳寶元走了過來。
他肩上扛着一個鐵鎚,鐵鎚大概很重,把木柄壓成一個微微的弧形,腰上繫着一個拐簍。所謂拐簍,就是馬道河人捕魚時專門用來裝魚獲的魚簍。
我帶你去夯魚,你昨天不是說燉魚很好味嗎?用馬道河的魚和腌菜一起燉,味道更好。陳寶元看着她笑,陽光映在他臉上,笑容無比生動。
夯魚?!葉陶第一次聽說,好奇心瞬間爆棚,怎麼夯?就用這個鐵鎚?能砸到魚嗎?!她腦子裏滿是疑問,伸手把他肩上的鐵鎚拿下來,鐵鎚很重,她沒接住,她哎呀一聲,鐵鎚落在地面上,地面被砸出一個小坑。
可以夯很多魚的,就用這鎚子,才八磅,不重,我家還有12磅的,陳寶元看她纖腰細腿的,又那麼有興緻,就把腰間的拐簍解開,系在她的腰上,然後,眯着眼看了一下,哈哈一笑,說,城裏來的小村姑!
葉陶穿着周曉芳兒媳婦的衣服,想必她兒媳婦很新潮,衣服款式頗為時興。葉陶開始以為他在愚弄自己,看他的神色,清凈的跟馬道河湛藍湛藍的天空一樣。她拿出手機,打開鏡子菜單,照了照自己,她由衷地笑了,自己這身可以說是時代與傳統、城裏與鄉下的超時空結合,滑稽的有些另類。她驚聲尖笑說,我要做直播!直播已開始流行,她在夜場時喜歡做,無非是為了招攬“生意”。
陳寶旦圍過來,葉陶是自己帶回來的女朋友,不管怎樣,得陪陪她。但太陽白花花的,無邊無際的初蟬鳴叫着,融合在一起,熱浪開始翻滾。兩個勺!他看着天上的太陽,小聲罵了一聲,這初蟬的鳴叫也像催眠曲,昨晚被葉陶打將出來,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又擔心太陽把他這個白面書生樣的臉晒黑了,這可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本錢,他打了個哈欠回家了。他不相信葉陶會看上他這個傻哥哥,讓他先做個鋪墊也好,自己到時候再來收場。
陳寶元扛着大鎚向馬道河走去,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邊的葉陶,她的臉像天空中的太陽一樣白,就在旁邊小塘里掐了一頂剛長成的細嫩荷葉,扣在了她的頭上。會晒黑的,還會痛,遮遮太陽。他說,臉上是真誠的,絲毫沒有討好的意思。
她嘿嘿笑了兩下,拿下頭上的荷葉看了看,野趣濃郁,又欣欣然罩在了頭上,打開手機,點開直播菜單,把自己上下拍了一下,又拍了拍原始空曠的馬道河,對着鏡頭說,我們去夯魚,什麼是夯魚?我也不知道,聽說是用一個大鐵鎚,怎麼夯,即將揭開神秘的面紗……
現在馬道河的人已不屑於夯魚,那是60后70后那個時代人的童年記憶,陳寶旦是不屑於做這種事情的,只有陳寶元這個傻瓜無聊之時下下河。馬道河的野生魚雖小,但經過巧手的烹飪,做出來的味道極其鮮美,他昨天知道葉陶對酸菜魚有着非常的喜歡,再加上他心裏隱隱覺得,葉陶是受了弟弟的欺騙,不然她不會流眼淚不會哭,自己覺得有趣的東西城裏人沒見過自然也會覺得有趣,有了趣味,自然可以彌補一下上當受騙的心理。
他走到河水裏,腳下輕輕地泛起晶瑩剔透的小浪花,發出嘩嘩嘩的聲響。出來覓食的小魚受到波浪涌動的驚嚇,紛紛鑽進水中的石頭裏面躲藏起啦。他雙手取下肩上的大鎚,悄悄上前,把大鎚掄起來,重重地砸在魚兒躲藏着的石頭上,鐵鎚擊打石頭的聲音激蕩在兩山之間,馬上就有一點點的白光從石頭縫裏漂了出來。
“有魚,有魚!”葉陶興奮地大叫,那聲音刺破了空氣中的熱浪,岸邊柳樹上的初蟬一下子禁了聲,頓時萬籟俱寂,而後又馬上唧唧嘶嘶地奔涌而來。
大鎚敲打着石塊,震暈了躲在石頭下的魚,馬道河人稱其為夯魚。他翻開石頭,裏面有更多的魚隨着石塊翻動激起的水波漂了出來。她越來越興奮,一邊驚喜暢意地大叫,一邊拿着手機不停地拍着。他在太陽的炙烤下大汗淋漓,但他全然不顧,好像在做着非常虔誠的事情,那麼專註。大鎚在他揮舞的曲線中發出一陣陣歡叫,聲音飄進兩岸的山腰,又彈了回來,在兩山之間縈繞回蕩。
她心裏的童趣被激發出來,從沒有如此興奮過,是那種寧靜沒有絲毫雜念的愉悅,她第一次體味到如此恬靜之美,有時她安靜下來,看着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在青山綠水中金黃陽光的絲線下,有一種如夢如幻說不清楚的感覺。收穫的魚較多,小白魚、紅翅膀、鰟鮍、石頭魚、鯰魚、嗑咕(黃骨魚),一下子堆滿了簍底,魚兒清醒過來,不停地在拐簍里蹦跳着,發出呲呲得輕輕響聲。
夠了!過了不久,他說了一聲,收了鐵鎚,扛在肩上,說,回!也不看她,自己大踏步地向周曉芳家走去。她一邊拍着視頻,一邊走在長滿野草的小路上,東倒西歪的。他隨手掐了路邊的一根剛長出的節節草,叼在嘴裏咀嚼起來,節節草的似咸非咸似苦非苦的味道,在口腔里瀰漫,心裏愜意極了。他回頭看了她一眼,吐掉嘴裏叼着的節節草,奪過她手裏的拐簍,說,吃了飯你走吧,我給你找車送你回去,這裏不適合你待!我不!挺好玩的,她倔強地說。雖然對馬道河的風景熟視無睹,但對夯魚這種樂趣很有些嚮往。
回到周曉芳的家,他搬了一個小凳子,拿了一個水盆倒上清水,把拐簍里的魚倒在盆里,有了水,魚兒開始活動起來,在盆中繞着圈遊動。她蹲在水盆前,像個小孩子也像一隻好奇的貓,伸出手指,撥弄着盆中的小魚,兩人誰也沒說話,頭抵着頭,她看看魚又看看他動手去除魚的內臟。
她沒想到,自己的直播獲得了空前的關注,粉絲量大增,以前都是那些不懷好意的男人吝嗇地打賞,現在卻是一些看是女孩子發出由衷地羨慕,羨慕她這種野外田原的情趣。她第一次有了收穫的喜悅,這和以前接過男人們的鈔票大相逕庭。
收拾好魚兒后,陳寶元自告奮勇要親自烹飪,要周曉芳在一旁教他,葉陶在旁邊拿着手機準備好繼續做直播。按照周曉芳的指示,鍋熱后倒油,待油溫升高時把小魚一個一個下到鍋里,先不要翻動,小火慢煎,等到香味瀰漫,小心翻動着鍋里的魚,繼續煎,煎到魚身兩面金黃后,倒進熱水,放入姜蔥辣椒,水開后,盛起來,支了一個火鍋,繼續燉着。
葉陶看了一眼陳寶元,他心無旁騖,目不轉睛盯着鍋里,沉迷專註。
然後在鍋里再放了一點油,待油熱了,倒入準備好的腌菜下鍋,迅速翻炒着,香味溢出后,把炒好的腌菜放入燉煮着的魚鍋中,等待時空新鮮的魚和陳年的腌菜來個時空際會,激發味蕾。
這麼簡單!葉陶還是有點不相信。
經過慢燉,魚骨刺都會變得綿軟,越燉越香。周曉芳微微頷首說,說著,拿起筷子蘸了火鍋中的湯汁,放在嘴裏砸吧了幾下,眯縫着眼睛很是滿意地對陳寶元說,你是個廚師的料!
葉陶一邊直播,一邊拿眼睛,端詳了他好半天。
當然,最主要的是腌菜的製作,入冬了,你跟我做腌菜吧!”周曉芳鄭重地對陳寶元說,“你能做好的,雖賺不了大錢,但弄點零用錢是沒有問題的。”
“好,好!”他又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興起來。
周曉芳只知道陳寶元有點傻氣,但這傻氣卻是某種旁若無人的執着,她覺得他應該是一個做事的人,卻整天在家無所事事,陳寶旦又整天不着調,家裏的日子過得棲棲遑遑的。
做菜需要悟性,更需要對菜品的專註和執着,用心聆聽這些菜在溫度中發出的聲音,鼻子嗅着這些菜發出的信息,交匯在腦中,妙不可言。陳寶元能在做菜那樣沉浸其中,應該具備廚師的靈性和慧根。
葉陶的直播,引來大量粉絲關注,粉絲們紛紛要求她開店,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她不知道以後自己能幹啥,在外邊浪跡了好幾年,錢也沒賺到,什麼謀生的手段都沒學會,只是一味地出賣着自己的青春,像陶嘉民那樣開店?周曉芳說陳寶元適合做廚師,也像周曉芳這樣開一個農家樂?她看看陳寶元,這人如一張白紙,彷彿無欲無求,和自己一樣,估計從沒想過明天做什麼,一副得過且過隨波逐流的樣子,周曉芳說教他學做腌菜,是不是也在指引着自己?陶嘉民靠一個酸菜魚就能帶動餐館的業績,而且還能叱吒於城區的餐飲界。開店,主廚,這個問題出現在她的腦海里,陳寶元那個老實巴交專註虔誠的神色一直縈繞着她,以至於她覺得以後的生活似乎與這個被大家稱之為傻瓜的人聯繫在一起了,她有些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