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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曉芳家的民宿里,葉陶點了很多菜,儘管周曉芳說你們三個人吃不了這麼多。她說,阿姨,您和我們一起吃吧,我喜歡您這兒。周曉芳說,姑娘,您快別叫我阿姨,按寶旦的輩分,我以後可得叫您太奶奶。肯定是陳寶旦對周曉芳說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氣得葉陶舉起筷子打向陳寶旦,很是氣憤地大聲嚷,叫你多嘴!和你有關係嗎?和你有關係嗎!陳寶旦左閃右躲,她就是不依不饒,一直打到他落荒而逃,她還追出去叫罵了一番才氣鼓鼓地回到飯桌前。
葉陶點了一份酸菜魚,上菜時才發現和城裏的酸菜魚有些不一樣,酸菜和奶奶做的腌菜差不多,而魚呢,全是三四寸長的小魚,用一個小火爐燉着,熱氣蒸騰起來,香氣逼人。她舉起筷子夾起一點酸菜嘗了嘗,頓時人如凝固了一般。陳寶元看她的神色有些異樣,以為這菜不對味,也嘗了一下,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就問她怎麼啦?她這才驚醒過來,紅着眼睛衝著周曉芳叫,阿姨,我想喝酒!因剛才陳寶旦被她打將出門,周曉芳沒再對她的稱呼表示異議。她想喝洋酒,但這兒沒有,只有拿了啤酒過來。只見她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開瓶蓋,瓶口對着嘴唇,瓶底隨着她的頭一仰,只見她喉嚨蠕動了幾下,不到十秒鐘的時間,瓶里就空了,只剩下一點泡沫。把旁邊站着的周曉芳看得是目瞪口呆,趕緊勸道,姑娘,別這樣喝,對身體不好!她沒有言語,又連喝兩瓶,打了幾下嗝,才開始沒聲沒響地吃菜。周曉芳看她這細小的腰身,怎麼能裝得下這多麼的啤酒,覺得這姑娘不簡單。然後她和陳寶元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將起來,沒多大一會,她就醉了。小姑娘這麼喝酒可不行,周曉芳細聲說了一句,又對陳寶元說,你沒事吧?沒事就回去,這兒有我呢,明早再過來。
葉陶情緒反常,就是覺得周曉芳家的酸菜和奶奶做的腌菜味道差不多,緣味思人。
周曉芳把葉陶扶進房間躺下,又沖了一杯蜂蜜水放在床頭柜上,關上了門。
那天葉奶奶參加完陶嘉民的婚禮回來,才發現葉陶不見了,學校同學家都問遍了,沒有她絲毫的信息,想起在婚禮上葉陶的舉動,葉奶奶覺得事情不妙,趕緊給陶嘉民打電話,老爺子葉奶奶和陶嘉民兩夫妻找了一天一夜,一點線索也沒有。陶嘉民一邊求助警方,一邊發動自己餐飲公司的員工拿着葉陶的照片四處尋找,依然一無所獲。葉陶失蹤的第四天,當葉奶奶拖着疲憊的雙腿回到家時,發現老爺子已不省人事,手裏還抓着酒瓶子,送到醫院后已無生命體征,醫生說是突發心肌梗塞。突來的變故,猝不及防,安葬好老爺子后,平時身體硬朗的葉奶奶病倒了,陶嘉民帶着李娟回到了曾經給他帶來甜蜜幸福而現在支離破碎的家。
儘管葉陶不認陶嘉民這個爸,他就是她的親身父親,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但他再結婚在她陰暗的心裏又劃上了一刀,她也無法理解奶奶為什麼還要去參加他的婚禮,並且還接受他和那個女人的跪拜,他們心裏還有我媽媽嗎?她悲憤之極,聯繫上了她在廣州打工的遠房堂姐葉淑慧,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車。葉淑慧比葉陶大好幾歲,她爸是電工,在檢修線路時被同事誤操作而電死,她媽在她爸死後不到半年就改了嫁,她一氣之下來到廣州打工,現在是一個餐館的樓面部長,葉陶到了廣州就在她所在餐館裏打工。上班沒幾天,餐館老闆就盯上了正值花季美麗清純的葉陶,就威逼利誘葉淑慧幫自己促成好事,
並許諾事成之後給她十萬元,那時候的十萬元雖不多但對於打工的葉淑慧來說有很大的誘惑力,在老闆的授意之下,單純的葉陶喝了堂姐葉淑慧的一杯飲料后,老闆得逞了。老闆完事之後,葉陶還沒醒來,葉淑慧找老闆兌現承諾,而老闆耍起賴來,葉淑慧據理力爭,老闆讓保安把她趕了出去,她這才明白受騙了,擔心葉陶醒過來找她麻煩,氣暈了頭后乾脆一走了之。可憐的葉陶她恍惚記得,喝了堂姐給她的飲料之後就昏昏欲睡,朦朧中看見老闆在脫她的衣服,她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先找堂姐,得知她已不知去向,然後就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背後到辦公室找到老闆。老闆是一個單獨的辦公室,見她進來也沒有叫保安,認為她一個小姑娘也掀不起什麼大浪,自己一個人對付她綽綽有餘,老闆笑嘻嘻地說只要她願意,可以在廣州給她買一套房,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吃香的喝辣的還可以有大把的錢花。她拒絕了,說現在怎麼辦?老闆說已經給了她堂姐十萬。她又羞又憤,自己這麼信任的堂姐竟然為了十萬塊錢就把自己出賣了。她說我不管,我現在就要錢。老闆問她要多少,她說十萬。老闆說已經給了她堂姐十萬,現在沒那麼多錢。說著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沓鈔票,再三說就這麼多了,可以以後再給或者現在去取。她知道如果老闆出了這個門就不可能了。她一隻手迅速把桌上的錢拿到手之後,另一隻手握着水果刀向他的襠部刺了過去,就在老闆慘叫之時她奪門而出。然後,她沒有多想,直接奔向火車站,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車。一個小姑娘,去了舉目無親陌生的城市,在這自己最喜歡最渴望來到的城市裏,卻茫然失措不知路在何方。她只有進入了酒吧做了一名啤酒推銷員,從此她開始了紙醉金迷如噩夢般的生活。
忽明忽暗的混濁空氣中,伴隨着音響肆無忌憚地鳴想,一簇簇的人群開始隨着音響抖動,即刻群魔亂舞起來,每個人的手揮舞着,手指越舞越長,變成尖尖的利刺,紛紛向她刺將過來,那些人的臉極速變幻,餐館老闆,堂姐,爺爺,奶奶,陶嘉民,她彷彿看見了媽媽,鬼魅般的臉,笑臉,哭臉,淫蕩聲,怒斥聲,呼喚聲全部混雜在一起,排山倒海似洶湧而來,她驚恐地大叫一聲。
“姑娘,怎麼啦?!有事嗎?!”是敲門聲,還有周曉芳的聲音。
她喘着氣坐起身來,渾身大汗淋漓,她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一個惡夢。
我沒事,阿姨。
真得沒事嗎?
阿姨,你能進來一下嗎?
周曉芳推開門走了進來,見她有些驚魂未定的樣子,說:“姑娘,做惡夢了吧?沒事,別怕,有阿姨在。怎麼流這麼多汗呀,你先喝杯蜂蜜水,再洗洗澡,把自己洗乾淨了,清爽了,就不會做惡夢了。”
葉陶這才發現床頭柜上有一杯水,有些感激,端起來如牛飲,發出咕咕咕的聲音。
“慢點喝,小心嗆着。我給你放水,晚上天涼,熱水器里熱水來得慢,我先給你調好水溫。”周曉芳說著進了淋浴間。
周曉芳的聲音很柔很細,如春天的雨滴嘀嗒着。她的眼睛一直跟隨着周曉芳的身影。
“好了。”周曉芳走出淋浴間,看了她一眼,說:“沒帶換洗的衣服吧?我兒媳婦的身材和你差不多,她有幾件沒穿過的新衣服,我拿過來,你將就一下吧。你先去洗,我等會就拿過來。”
周曉芳出門之時沖她微笑了一下,她心裏不由地湧出一股暖流。在燈紅酒綠的夜場,她經歷的多是世態炎涼充滿銅臭味的交易,沒人關心沒人噓寒問暖都是看在金錢的面子上你情我願。
她決定先留在馬道河,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個想法,白天回城的想法是那麼的強烈,歇息在民宿只是無奈之舉。
她起床后太陽已掛在天空正中,好久以來第一次睡得如此舒坦,心裏敞亮多了。她看見昨晚換下來的衣服已經被周曉芳洗了掛在外邊晾晒衣服的竹竿上,這幾年一直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沒離開奶奶身邊時都是奶奶和好面把包子饅頭上籠屜之後給自己洗的,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卻是一個陌生人在做着以前奶奶給自己做的事情,一種家的溫暖在向她靠近,這又一次在她幽暗的心裏抹了一層亮光。
“阿姨,我好喜歡您這裏,我想在這兒多住上幾天,但我出來走得急沒帶錢,吃飯住宿的錢我到時候再給您送過來。”她對周曉芳說。她是故意這麼說,其實她可以使用手機支付,她的心裏都是陰影,想知道自己很想親近的人而這個人似乎對她很關心,她只是想測試一下這人間的冷暖。她昨天還要求陳寶旦負擔她的費用,只是嘴上說說,他和自己沒有關係,也和他沒有其它如金錢上的往來,她不想欠這個人情。
“丫頭,別想這麼多,要是覺得這裏舒心,你想住多久都行。”周曉芳呵呵一笑,在她心裏又浮現出照片上媽媽的神情。
陳寶旦在周曉芳的門前失魂落魄似的在遊逛,見到她馬上走了過來,說這民宿不錯吧,我讓曉芳替我多照顧一下你,像回到自己家一樣,別讓你受委屈。她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謝謝。像在夜場裏回復那些男人一樣,所有的男人虛情假意地關心她,也只是為了他們心裏那種禽獸般的慾望而已。
她在離開奶奶三個月後開始給家裏寄錢,儘管她怨恨奶奶對陶嘉民的寬容,不滿意奶奶對自己的怒罵,她知道奶奶起早貪黑不辭勞苦是為了自己,奶奶每天晚上回來,把一張張皺巴巴的鈔票小心地揉平疊好,謹慎地裝在一個鐵盒子裏。她沒有給奶奶寫過信,也沒有告訴奶奶自己的手機號碼,在寄錢時也不敢留真實的地址。剛開始寄的錢不多,後來數額慢慢變大,她知道自己痛恨的那個男人也就是她爸陶嘉民會在奶奶的指使下尋找自己,自己這碗青春飯在哪兒都行,上海蘇州南京杭州深圳,她不停地變換地址。由此她也付出了沉痛的代價,先是不小心懷了孕,跑到私人診所里做人流,忍着巨大的疼痛她一聲不吭也沒有流淚,後來染了病,她治療時也沒停下交易,她痛恨自己也痛恨所有認為自己該痛恨的人,這種痛恨使她無止境地作賤自己,她把所有的痛恨都發泄在自己身上,就是那個堂姐葉淑慧,是她出賣了自己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葉陶有時恨得咬牙切齒,後來她想開了也怨不了別人。直到有一天,她覺得好累好累,就回到了奶奶身邊,奶奶對她的歸來,自然歡喜,歡喜之後就問她現在做什麼工作沒有文化怎麼能賺這麼多錢,她只有說做銷售,賣得東西越多賺錢自然就多,但奶奶沒有罷休,仍是不停地對她說,做什麼都不能學壞。奶奶的意思分明是很多人口中所說的女人變壞才有錢。她受不了奶奶永無休止的追問,只有再一次逃離了這個家。
紙包不住火,她在外邊的事情還是走漏了風聲,婊子妓女的言語出現在左鄰右舍人的口中,葉奶奶剛開始為她申辯,一輩子沒打過架的奶奶甚至和一些人動了手,後來,葉奶奶不得不接受現實,一個女孩子沒能力沒文化沒人脈在異地他鄉怎麼能賺到這麼多錢。她無地自容,自從女兒難產死後,二十多年來,自己再苦再累從無怨言,只希望孫女能平平安安安分守己本份地生活,現在這一切都亂了,自己這二十多年來的辛苦和執念被她無情地撕毀了,這個打擊對葉奶奶說是致命的,心裏沒了盼頭,葉奶奶徹底崩潰了。葉奶奶死於自殺,用麻繩把自己弔死在屋子裏的吊扇上。葉陶走之前給奶奶留過電話號碼,奶奶有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可以隨時和她聯繫,免得過度擔心自己。四個月前的春節過後,陶嘉民一次次打電話給她,她不接,陶嘉民只有發短訊給她,說奶奶死了。她這才趕回來,陶嘉民第一次瞪着血紅的眼睛打了她一巴掌,說奶奶這麼多年一直為你累死累活,你卻不管不顧,你還是不是人?!以前陶嘉民來時,都是她對他又踢又罵,他就任憑她打罵,沒有一點反抗,現在陶嘉民打她,她和之前打罵陶嘉民一樣內心也沒有一絲反抗的意識。陶嘉民沒有告訴她奶奶的真實死因,只是說積勞成疾而死。她以為奶奶的死會令她傷心到永遠,但她太高估自己的那點仁義孝心了,不到一個月,她就很快從悲痛中走了出來,只是收斂了一點,不敢明目張胆卻私下和社會上的一些男女繼續過着那種風花雪月的生活,儘管她知道這樣對不起奶奶,但她還是管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