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半角紅衣點硃砂
北方使者到中原時,正逢元宵佳節,帝都已然一片燈火輝煌。家家戶戶,門堂內外,皆掛上了燈籠。廚房裏和了餡的湯圓在糯米粉堆兒里打滾兒。柳河畔的街市破例延長了經營時間,允許從申時起,至戌時去。長歲橋西側,大坡下的那棵老樹上掛滿了紅條,風吹起時,拂過每一條紙上的每一個字跡,將千家萬戶的心愿都帶去天上訴說與仙使。
“莫不成你便是那天上來的仙使?”
方執着筆替百姓寫完心愿的東臨郎君詫異地抬起頭,看見帶着花狐狸面具的小姑娘歪着腦袋看他。他笑了笑,又執起筆來,抽出一條新紅紙,問道:“姑娘許何願?“
“願以紅衣識我者,歲歲年年,平安喜樂。“她打趣兒道。
東臨的筆抖了一下,抵着紙條上端的食指沾上了墨水,心裏關於“潔”此一字的彆扭蓋過了適才聽聞“紅衣“二字的驚訝,他微皺着眉抬頭看向那個笑聲如銀鈴般悅耳的小姑娘。
玖靈從袖間抽出一條帕子,正要去拭他指尖上的墨,少年的手一閃,另一隻手又接過帕子,解釋道:“擦不凈,恐髒了姑娘的帕子。“玖靈摘下面具,揉了揉被面具後面的繩子勒得酸疼的耳朵,問他:“大家都許了什麼願望?“
“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東臨認真道。
“可是他們都是說給你聽的呀。“
“我是仙使,方才您親口說的。“他微微傾身向前,莞爾一笑,星光波動的曈眸望進她的眼底。她怔怔地看着他,轉瞬間笑了,彷彿玉蘭花初展,海棠花映彩,“那我也要許願。“皓齒隱匿於紅唇間,眉目彎彎如星似月。木香扯了扯她的衣袖提醒道:“笑不露齒。”東臨細密的睫毛翕張,眼視閃躲飄忽間轉換了視線,重新拾了一條紅紙,等着她說出自己的心愿。良久,沒有聲音,東臨抬起頭來,卻正對上傾身向前的玖靈,鼻尖相觸,呼吸相融,誰的心跳漏了一拍。氣息交融的距離,他竟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玉蘭香。東臨愣了神,一動不動,玖靈也一動不動,周圍傳來指指點點的議論聲,木香急得快要把玖靈的衣裳擰出個洞來,聲音從牙縫間擠出:“小姐!“
東臨先緩過神來,向後一傾拉開距離,定了定神,站起身,扯過木香手裏的面具,一把安在玖靈的臉上,拉起她的手就跑。玖靈忙用手扶住臉上的面具,隨着他的步伐,在人群中奔跑。一路上人來人往,花狐狸面具處處皆是,歡快的步伐也處處皆是。不一會兒,便沒人知道他們方才從哪兒來,又是些個什麼人了。他們奔跑着,幾乎快要到集市另一頭的河岸,這才停下,彼此相視一笑,爽朗自在。玖靈對着河岸道:“我把仙使拐跑啦!”東臨笑出聲,天色漸暗,他的眸眼仍然如清泉涌動,燈火間溢滿了溫暖。
夜暮落下,漫街燈火通明,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被推開,嘻笑聲、喧鬧聲充斥在空氣中,煙火味瀰漫,摩肩擦踵間緣份悄然而生……
赤勒都裕隱匿在人群里,此時的他褪去一身北境之域的味道,打扮得像極了中州人,狡黠如狼的眸子閃爍着光,在燈火斑斕中凝視着這個熱鬧世界的一舉一動。不遠處塵土飛揚,行人紛紛讓開,一輛被程衛軍圍護着的馬車出現在視野里。人群里有些許個腳步放快了節奏。赤勒都裕緊隨着馬車,目光一鎖,幾顆鐵珠飛了出去,馬車旁的人群里有人隨之倒下,引起鬨亂。拉車的馬兒受了驚,旁邊的程衛軍趕忙牽緊韁繩。隨着幾顆鐵珠又一次飛出,幾個不明情況而選擇直擊馬車的刺客全部倒下,赤勒都裕向馬車遠遠看了一眼,轉身消失在人群中。突如其來的亂動觸發了城中軍的警戒,大量的人馬聚集過來,程衛軍早已將馬車圍了個嚴實,執刀警惕地觀望四下。城中軍將領宋辛辭認出程衛軍,雖不知馬車裏為何人,但知曉能讓皇帝調動程衛軍的人,絕非等閑之輩,他支了一隊人馬去人群里搜查后,趕忙走上前去請罪。程思卓制止住他上前的動作,道:“宋大人,讓您的人都去搜查吧,這裏有我在。”宋辛辭遲疑了一下,看向馬車,窗帘遮擋着,不知裏面究竟是何人,他感受到程思卓傳來的警示的目光,行禮轉身而去,指揮着城中軍四下嚴查。
“您沒事吧?”程思卓靠近馬車詢問道。
“刺客呢?”
“倒下的都在,宋大人會將他們押去大理寺拷問,還有幾個,城中軍正在追捕,但不保有人伺機而動,這一路上我們會加強防範,很快進了宮,您就安全了。”
馬車裏的人輕笑道:“怕進宮才真的是暗劍難防。”
程思卓頓了頓,說:“陛下會一直庇佑着您的。”
馬車裏的人沒再說話,他不知道未來將會發生些什麼,中州是潭深水,才邁一步,水就已經漫到了膝蓋,可他還要往裏走。
混亂的人群里,木香竟尋不見了自己的小公主。她和九公主是私自跑出來玩的,沒有護衛跟隨,宮外的城中軍此時也說不得,何況他們根本不曾見過公主的模樣。焦急之下她又往方才的那棵老樹下找去,卻也不見了東臨郎君的身影。
玖靈被人群擠着,隨人流不知去了何方,突然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腕,她還沒來得及看那人一眼,便被他拽上走了。在擁擠的人潮里,他轉過身護住她,清泉盈溢的雙眸微微波動,他警惕地望向周圍,確保暫時安全后,低下頭看她:“傷着哪沒?”
玖靈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她搖了搖頭,問:“ˋ你怎麼認出我的?那麼多的人,那麼多的面具,你怎麼知道就是我呢?”方才在老樹下發生那一幕後,她去鋪子裏換了衣裳,以防被心懷不軌之人盯上,生出事端。人群噪動時,她失去了方向,連木香伸出的手也沒能抓住,可是他卻找到了她,在人海中,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
東臨微微一笑,指了指心口說:“憑這裏。”玖靈困惑地望向他,彷彿從他的眼望見了他的心,清泉盈溢的眸子帶着一股暖意溫柔了十方春冬。
她曾以為,他只會憑着紅衣來認她。
有一部分城衛軍向這邊搜來,認出江左來的這位東臨郎君,行禮,道:“李家郎君,今夜城中刺客作亂,爾等現下必須護送您回去。”
戉王府邸,一道黑影閃進,死士向戉王說明行刺失敗的事情。
“你說程衛軍都沒動手,就有人解決掉了?”戉王看着牆上的詩畫沉聲問道。
“是,那人混在人群里,用的什麼武器屬下還未來得及看清,城中軍今日準備充分,行動頗快,我們沒有時間……但,王爺按您的吩咐,我們的人全部偽裝成了北境人的模樣,只要大理寺的那六個人不開口,就不會對王爺造成威脅。”
“此事你親自去辦,打點妥當,不要出了差子。”
“是,王爺。”死士退出屋后,戉王仍獨自觀摩着牆上的詩畫。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在程衛軍所護送的那輛馬車駛入帝都城門的同時,這幅詩畫出現在了他的面前。題名“容川”二字,像是勸誡,像是警示,只是那字寫得剛勁有力,更像極了嘲諷。可他仍然把它掛在了自己的書房裏。戉王看着眼前的這幅詩畫,兀自笑了。
父帝您,可真是偏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