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假使東風不知君

第三章 假使東風不知君

假使東風不知君,雲亦深淺有所尋。

春來萬物生,三四月的草原上一絲綠意萌發,如卷帛上一滴墨水墜下,迅速渲染了高原山脈。天地一線處,巨大的火團燒開了一道裂口,燃盡黑暗,融化着空氣中的冰冷。晨露懸挂在草葉尖,清澈透亮的水珠折射出斑斕的光芒,旭日東升,普照大地,凝露向朝陽奔赴,化為汽水瀰漫空中。絲絲涼意中嗅到青草香,正是花芳淡,綠意濃。

倆個少年在原野上奔跑,到高地上去,放聲大喊,胸腔和心廓全部打開,似海納百川般容這天地於渺小身軀,卻又好似孑然一身,不顧一切,遊盪其間。

“你信嗎?這裏原來是一片汪洋大海。”赤勒都裕閉上眼睛,好看的嘴角帶着弧度,他敞開雙臂,彷彿正擁抱着天地。

“那後來,為什麼成了高地?”華玄清側過頭,歪着腦袋看他,風在他的耳側輕輕吹拂,縷縷青絲浮動,輕柔地撫摸着他的面頰,他望着赤勒都裕,直到他看向他,臉上帶着笑意。赤勒都裕想了想說:“不知道啊,就是覺得。”

不遠處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是戈木那和阿格勒。

“可汗叫你們回去,”戈木那看了一眼華玄清,“有貴賓要迎接。”

“什麼貴賓啊,跟我們有什麼關係?”赤勒都裕不滿地嘟囔着。

“回去就知道了。”調轉馬頭離開時她又看了一眼華玄清。這讓赤勒都裕泛起了疑心。戈木那沒走多遠,赤勒都裕對華玄清小聲說道:“我們跑吧,這所謂的貴賓,萬一是中原來的……”。

不遠處,戈木那催促着,赤勒都裕和華玄清上了馬,馬步方疾,忽地幾顆鐵珠子拂袖而出,打在戈木那的後腦勺上,她呻吟了一聲倒下馬去,阿格勒趕忙越身下馬,扶住戈木那,些許生氣道:“你幹什麼!”

“我們不回去,應該也沒事吧。”

“不回就不回,你打戈木那做甚!”

“忽”的一聲牛皮鞭抽將過來,華玄清擋在赤勒都裕面前,雙手穩穩地接握住了鞭子,戈木那早已站起身,“你愛回不回,他,必須回!”她沒想到短短五年時間,這小孩的身手竟這般敏捷了,看來赤勒都裕沒少教他,她賭着氣用力往回抽馬鞭,誰知華玄清這小孩扯拽了倆下居然直接鬆手,害得她栽倒在地。赤勒都裕卻是看着她的窘樣忍不住笑出了聲。

戈木那氣急敗壞道:“我告訴你,今天來的就是中原的人,不把這個災星交出去,他們就要來打我們的。”

赤勒都裕面色一凝,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渾身是血的孩子,他低沉的聲音充滿着防衛和攻擊性:“那我就更不能讓你帶他走了。”

時光穿梭着,像赤勒都裕在集市裡遊盪穿梭一般。他經常到中原來,對原人的生活也算是頗有見知,可南方少去,以江水文人秀氣天下的江南給了他不一樣的感受,和皇府、和華天的中州都不一樣。迷戀其間,赤勒都裕一時間被周圍的人事物吸引了進去,直到一隻髒兮兮的小手攥緊了他的衣角,他下意識地踹開那小孩,拉開距離才看清這是個渾身是血的人兒。明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身上再臟,也沒污穢了那雙澄澈清潤的眸子。

他在被追殺。

那是赤勒都裕當時的第一反應。他一把拉起孩子,朝巷子裏鑽進去,四周已經有不少人注意到他們,他趕忙扒掉他身上的外衣,卻看見孩子的用絲綢織制的內襯,他愣了一下,對上小孩水汪汪的眼瞳,他伸手試圖去擦拭那張臉上的血跡,卻擦不掉,孩子忽然就開始哭,赤勒都裕連忙捂住他的嘴,“不想死就安靜點!”

他盡量躲避着人群,帶着那孩子從樹林裏穿進,到溪流邊,赤勒都裕跪倒在水邊祭拜。

“你在幹什麼?”孩子不解地望着他。赤勒都裕跪拜完,對他說:“去把血洗乾淨,把衣服都脫了。”說罷他開始脫自己身上的衣服,小孩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攥緊衣服。

赤勒都裕看他,“幹嘛,快脫呀!”

“君子有雲,非禮勿視,非……”

“你別非了,這話怎麼不說給追殺你的人聽。”赤勒都裕不耐煩地轉過身,把脫下來的外衣遞給他。

“我沒被追殺。”

“那你為什麼渾身是血?”

“那是別人的血。”

“那他們為什麼會流血呢?”

“……”

耳朵捕捉到的聲音令赤勒都裕變得敏感而警覺。他背起小孩趟過溪流,尋着最近的一處陡坡翻身下去,屏氣凝息,一動不敢動,孩子被他捂得難受,不停地掙扎着,赤勒都裕硬生生摁住他,側着耳朵聽取着腳步聲傳出的信息。有倆波人。前來搜尋的人好像也怕驚動彼此,寥寥草草地來也寥寥草草地去了。

待四周漸漸沒有了動靜,覺得暫時算是安全了些,他轉身去看孩子,問他:“你還換不換衣服?”小腦袋啄米似的點了幾下,麻溜地就把衣服換好,手裏捧着一塊潤澤如脂的玉佩,“這個給你,你別丟下我。”

傍晚的時候,一大一小倆個身影出現在老阿布施的面前,他放下手裏的酒葫蘆,眯了眯眼,“你這是撿了個娃娃回來?”

“哦伯格,我們能帶他一起回家嗎?”

老阿布施皺了皺眉,搖頭道;“草原養不活中原的娃娃。”說罷轉身要進屋去,“你早點睡,明天天不亮就要出發了。”

“你是不是和我父王打過仗?”

“誰?”這話給老阿布施整了個激靈,他沉沉地看着這個孩子,細細地打量上去幼稚而俊俏的模樣似乎還真有那人的影子。

“你—父王?”赤勒都裕的腦袋嗡嗡作響,瞅了眼爺爺,覺得事情不對,趕忙捂住孩子的嘴,生怕他再說出點什麼刺激的。

老阿布施蒼老的眼睛周邊滿布着深淺不一的溝壑,那裏塵土飛揚,彷彿以瞳孔為中心正在捲起層層漩渦,轉瞬間又歸於平靜。他低沉又粗糙的聲音說道:“我們會帶他一起回草原的。”他說話的時候先看着孩子,最後看向赤勒都裕,看得赤勒都裕心裏發毛。

如果這個孩子真的是華天皇族的子嗣,他不知道,他到底是幫了他,還是害了他。

夜半,雨氣如期而至,從屋檐墜落,順着葉子的紋理劃過,在小徑上跳躍,輕叩着每一塊青石磚,似呢喃細語,婉婉動聽,撓人心扉,空氣里瀰漫著濕漉漉地氣息,月融化在星雨里,涼秋空悲月,浩瀚似星辰,多情似雨意纏綿,難言如凝澀細流,魂斷似風剪葉落。問君何處為歸途,嗟嘆來路尚蹉跎。秋葉了了照孤影,清風不解流浪意。

江南濕漉漉的氣候讓床榻上的孩子輾轉反側,眠不得安。他想念着自己的那張大床,甚至夢見自己睡在大軟榻上,乳娘輕扇着扇子,見他有些涼,便給他蓋實了被子。他夢見皇爺爺,夢見他金燦燦的袍子上那隻怒目圓睜的巨龍,和皇爺爺生氣起來一摸一樣;他夢見父王,夢見他冰冷的鎧甲和溫暖的懷抱;他夢見阿姊,夢見她懷裏揣着皇爺爺給的桂花糕,卻一塊也不願意分給他;他還夢見他們的那棵樹,樹洞裏有他和阿姊的願望,樹根旁有皇爺爺藏的桂花酒;他夢見阿娘,夢見她盈盈笑意,夢見她那把扇起來滿是芳香的花簇扇,他上前去,張開雙臂,想讓娘親抱抱,他想告訴她他這些日子都在外面收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突然,阿娘不笑了,她的面色變得猙獰而哀怨,她一把推開他,他摔倒在地,不知所措。他看見乳娘癱坐在地不住地哭泣着,他感覺自己被人扯拽起,而乳娘死死地攥緊他的手不願鬆開。他看見穿着魚黃服的人,他聽見他們在吵哄哄地說著什麼,他又聽不清,如隔屏而聞,他着急地大喊:“不是我!”

一道驚雷劈開夜幕,雨下得更大了些,“嘩嘩嘩”的,好似龍王哭了。

赤勒都裕原本是被他翻身的動作吵醒,看見窗子被風吹開,怕他着涼,閉了窗又給他蓋好被子,卻見這孩子又是笑又是哭,便伸手去搖他的胳膊,被他睜開眼這麼一喊,嚇了個激靈。

明潤的小眼睛佈滿驚嚇和血絲,水汪汪的仿若那桃花潭水溢了出來。他更咽道:“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父王,我不是災星……你要……相信我,我,我不是的……”

赤勒都裕不免感到疑惑,如果這孩子的父親當真的是前不久與爺爺交戰的景王,那他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再說這景王是死在與爺爺交戰的戰場上,雖說死的有些蹊蹺,但關一個小屁孩兒什麼事兒?

似乎是因為沒有得到答覆,小孩子又開始哭鬧,赤勒都裕連忙乖哄道:“我知道不是你啊,我知道的。”他的眼神堅定,炯炯不滅,和他口中的語氣一樣堅定不移。

“我相信你。”

那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裏華玄清都選擇無條件信任赤勒都裕的原因,儘管赤勒都裕後來說那時只是想哄哄他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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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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