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絲紅寶戒指
嘉然面前的杯子空了,韻娘看見,便起身為她添梅子水。韻娘稍稍挽起寬大的袖口,正端起玉壺為嘉然添水,嘉然瞥了她一眼,卻瞧見了一件讓她意想不到的首飾。韻娘的左手上戴着一枚金累絲鑲紅寶石戒指,和她生辰那日戴的極為相似。嘉然穩住心神,誇讚道:“韻姐姐手上的戒指真是好看,我在北方竟沒有見過。是江南才有的樣式嗎?”韻娘卻對嘉然說:“三小姐沒有見過是自然,這戒指世上怕是只有這一枚,公子給我時還讓我好好保管呢。”嘉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又佯裝好奇地問:“既然是珍寶,那為何徐公子不親自保管這枚戒指,而是交給姐姐呢?”韻娘笑着轉了一下戒指,告訴嘉然:“其實這匯賢雅敘從前不叫匯賢雅敘,而是叫風雅閣,曾經風雅閣的頭牌琴姬就戴着這樣一枚戒指。聽聞她風姿卓絕,更是彈得一手好琴,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只可惜後來不知所蹤,或是已經香消玉殞了。徐公子買下風雅閣后無意間發現了那位琴姬的畫像,驚為天人,看見琴姬手上戴着一枚極為精巧的戒指,便去找匠人打造了一枚。因我素來愛彈琵琶,公子便讓我戴上,說希望我能有從前那位美人一半的風采。”嘉然聽過這番話后,心裏覺得奇怪:“莫非爹爹是見過這枚戒指,曉得出自煙花地,才不讓我戴的?可這不是他給我帶回的禮物么?為何不讓我戴卻又不告訴我原因?”看見嘉然的神色有異,菀娘連忙轉移話題,同嘉然聊起了蘇州的段式銀鋪:“嘉然可知道蘇州的段銀匠?他那一雙巧手,總是能打出些新穎的玩意兒,我那翠玉蝴蝶簪便是出自他手。你不是說,在揚州找不到什麼心儀的首飾嗎?若是得空,去趟蘇州也是好的。”嘉然接過話:“揚州我還沒玩兒夠呢,等我吃遍了揚州城,再去蘇州轉轉。”嘉然喝了一口梅子水,“對了,我想起前幾日,在東集市看中一支珍珠流蘇簪,很是好看,那店老闆告訴我是段氏銀鋪所出。看來這蘇州,我定是要去一趟了。”又與菀娘聊起了揚州城裏的幾家成衣店,不再提起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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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嘉然卷柏告別菀娘姐妹,回了摘星樓。嘉然一進房間便打開了從家裏帶來的包袱,一陣亂翻,找出了那個裝着戒指的木盒。仔細看看盒子,是紅木做的,不像新物,刻着忍冬紋,她想起玉卿小築里的有一個放了她幼時衣物的大衣櫃,是父親多年前從京里運來,送給母親的禮物,衣柜上也刻着這樣的花紋,後來母親才將那大柜子放進她的房間。嘉然突然覺得腦中有什麼東西閃過。她將墊在盒子裏的綢布拿起來,發現了左下角刻了一個阮字。阮,母親就姓阮;她記得母親閨名叫綠綺···綠綺,綠綺正是古琴!難道母親和風雅閣有什麼關係?又或者,韻娘提到的琴姬,就是母親?嘉然覺得思緒有些混亂,不知道這風雅閣是幾時的事?也可能是巧合····不,不是巧合,母親一定和風雅閣有關係。可是父親告訴她,母親是靈翰鎮王舉人家的遠房外甥女,一日父親下山拜訪王舉人,在庭廊巧遇了投奔遠親的母親,這才促成了一段佳緣。可母親又為何會有這枚戒指?到底真相如何?嘉然心如亂麻,連卷柏敲了好一陣子門都沒有聽見。
“三小姐?三小姐?我瞧你房間燈還亮着,可是還沒睡下?”嘉然聽到門口卷柏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打開門請了卷柏進來。卷柏看見桌上放着打開的盒子和戒指,對嘉然說道:“在匯賢雅敘時,我就看你有些不對勁。你聽了韻娘說起那枚戒指,便開始魂不守舍。是有何事?”嘉然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鼓起勇氣。她慢慢地對卷柏說道:“韻娘那枚戒指,並非天下獨一無二”她將桌上的戒指遞給卷柏,“或許,我應該這樣說,她的那枚,只是仿品,而我的這枚,才是那琴姬所戴,世上僅此一物。”卷柏聽了這話似是有些吃驚,拿過戒指仔細端詳。又聽到嘉然開口:“可能,可能我的母親,就是韻娘口中的琴姬。卷柏,若我是琴姬的女兒,你可會看不起我的身世?”卷柏回道:“這世上沒有人可以看不起你,除非你自己。若連你都看不起自己,那世人都會看不起你。”“不!我不會看不起自己。我知道我的出身是旁人無法接受的,靈翰山莊的少爺小姐,居然是琴姬所出,怪不得父親要為母親造一個假的身份····但我有疼愛我的父母兄長,他們將我視如掌上明珠,我為何要輕賤自己。母親身份是什麼,我不在意,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懷胎十月拼上性命才將我帶來這世上。她溫柔、美好,即使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我知道,她就是這世上最美的人。”嘉然說著說著流下來兩行眼淚,“我想,我知道父親為何不讓我戴這枚戒指了。他怕我知道了母親的身世,會自卑,會對母親心生怨懟。可是我不在意!父親不在乎世俗之見,娶了母親,恩愛有加,我作為他們的女兒,理應驕傲才是。”嘉然擦了擦眼淚,向卷柏盈盈一拜:“先生,我知道您和徐公子是好友,不知···不知您能否帶我見徐公子一面,嘉然想看看亡母的畫像。”卷柏一愣,連忙扶起嘉然:“三小姐禮重了,只要是你的請求,我自然會幫你辦到,放心吧。”嘉然苦笑:“母親離世后,父親燒了所有母親的畫像,我···我已經不知道母親的樣子了。”兩人陷入了沉默,卷柏終是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嘉然的肩頭:“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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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卷柏輕敲嘉然的房門,不過三四聲,門吱啦一聲開了。嘉然眼圈微紅,穿着一身素白的長裙。卷柏遞給嘉然一個帷帽,兩人再未言語。嘉然跟在卷柏身後下樓,上了一輛藏藍色的馬車。嘉然認出來,是昨夜他們去匯賢雅敘時,從宅子裏駛出的那輛。街上只有零星數人,馬車緩緩前行,嘉然卻感覺心臟砰砰直跳,不由得捏緊了手中的帕子。卷柏瞧見了嘉然的異樣,從懷中拿出一個油紙包,裏面是一塊兒熱乎乎的江米赤豆糕:“早間我已經吃過了,你多少嘗幾口,墊墊肚子。”嘉然點頭,默默啃起了米糕。米糕甜糯,赤豆咸香,嘉然吃完覺得心情都好了許多。她擦了擦嘴,沖卷柏微微一笑:“多謝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停下。卷柏下車,同門口的人說了幾句,這才掀開帘子,伸手扶了嘉然下車。嘉然看着景象並不熟悉,正在疑惑,卷柏開口說道:“這裏是匯賢雅敘的後門。”嘉然點點頭,跟在卷柏身後走了進去。
假山後面是個兩層高的小樓,裏面隱約傳來了琵琶彈唱的聲音:“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是魚玄機的《江陵愁望寄子安》。嘉然對卷柏輕聲說道:“韻娘果真是色藝雙絕。”卷柏笑了笑,抬手敲門。兩個小丫鬟開了門,為首那個對二人說道:“先生,三小姐,我們公子已在樓上等候,請隨奴婢來。”繞過屏風,是一道稍窄的樓梯,卷柏擔心嘉然會摔倒,便讓嘉然先他一步上去。
徐公子背對着嘉然,面前是一方茶几,飄着淡淡幾道白煙。韻娘看到嘉然,停下了彈奏,起身向嘉然行禮:“三小姐安好。”嘉然向韻娘點點頭。徐公子轉過身來,是個年紀約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頭戴白玉冠,一看便知是個眉清目秀風度翩翩的富家少爺。嘉然福身行禮:“嘉然見過徐公子,今天貿然登門拜訪,還望公子見諒。”身後傳來卷柏的聲音:“不必同他如此虛禮。”徐公子哈哈大笑:“往日想見你還得先尋了關皚才能找到你,這回是怎的,竟連着兩日看到你,真是讓徐某受寵若驚哪。”卷柏回道:“是有正事想求你幫忙。”徐公子點頭,揮揮手,角落一個小廝捧着托盤上前,躬身呈給卷柏。卷柏拿起托盤上的畫卷,輕輕展開,只見那畫上是一位坐在芭蕉樹下撫琴的女子,身着粉衫白裙,蛾眉螓首。畫的右上角提了一句詩:“含愁更奏綠綺琴,調高弦絕無知音。”嘉然見畫,濕了眼眶,提起裙邊跪下,對着畫深深一叩首。
韻娘趕緊上前扶起嘉然,嘉然已是淚流滿面。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對着徐公子又是一拜:“多虧徐公子相助,嘉然才能再次見到亡母之像。只是嘉然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徐公子連忙說道:“三小姐請說。”“不知公子能否將畫像賣給嘉然?”她含淚微笑:“家中未留有母親的畫像,只怕徐公子手裏,是世上僅存的一幅了。還望徐公子成全。”徐公子聽罷,從卷柏手中拿過畫,輕輕捲起,雙手奉給嘉然:“三小姐對母親的思念之情,感人肺腑,天地動容。此畫對在下而言不過是風雅閣遺物,對三小姐而言卻是世間絕跡。在下就做個順水人情,還請三小姐收好。”嘉然接過畫,再次福禮,徐公子朝嘉然作揖還禮,說道:“在下徐斐,字皓軒。三小姐是卷柏先生的朋友,自然也是在下的朋友,三小姐的事情,只要在下能夠辦到,必定鼎力支持。”嘉然回道:“多謝徐公子,徐公子的恩情,嘉然沒齒難忘。若公子有用得上靈翰山莊的地方,儘管開口。”
“既然事情已經辦妥,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今日之事,還請皓軒保守秘密。”卷柏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帶着嘉然離開匯賢雅敘,不顧身後徐斐的聲音:“不留下用個早膳再走?卷柏,卷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