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立冬的前一天,A市半夜突然降雨,這場雨一直持續下到第二天早上。
氣溫陡轉直下。
舒似下午起床的時候,明顯覺得鼻子有點塞住了,甚至還有點頭痛。
她起床去了衛生間,在淋浴間沖了很久的熱水澡。
點了個外賣吃完收拾之後,把床上的四件套換下來丟進洗衣機,忙碌完之後又窩回了床上。
她平躺着,先給外婆去了一個電話,閑扯兩句老人家又是開始心疼電話費,連連催她掛電話。
今天是立冬,剛好也是周日,可對她來說,今天跟以往重複的每一天沒有任何不同。
她刷着微信里一大堆同行和客人群發過來的祝福短訊,索然無味地一個一個回復過去兩個字:謝謝。
等敷衍完那些群發消息,她才點進邊紹的聊天界面,他發了三條消息:
[早安。]
[午安。]
[今天立冬了,你想吃湯圓還是餃子?]
她翻了個身,回他:[都不想吃。]
他很快回過來一個電話,聲里含笑問她:“那你想吃什麼?”
她懶懶的應聲:“我起床吃過飯了。”
“你還好意思說,現在幾點了?”
舒似看一眼時間,“三點三十七,哦,三十八了。”
“你真是……”他頓一頓,“算了,一會兒你又要說我嘮叨。”
舒似哼兩聲,把被子拉起來蓋過頭頂。
她聽見電話那頭有汽車鳴笛聲,於是問:“在開車?”
“嗯,回我爸媽家吃飯。”
“哦。”
“家裏陳姨做的酒釀圓子很好吃,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帶一些給你?”
“我不愛吃,湯圓太膩。”
“小的圓子,沒有餡兒的。”他溫柔地循循善誘,“好不好?”
“哦……可是我晚上要上班去。”
他沉吟兩秒,說:“今天過節,在家裏休息一天?”
“過節生意才好啊。”舒似打了哈欠,“晚點再說吧。”
邊紹嗯了一聲,“今天外面冷,出門多穿點衣服。”
“嗯……”
“我大概□□點就結束,到時候給你打電話?”
“嗯……”
舒似在被子裏悶着,這才沒一會兒就覺得臉熱眼乏。
剛換的被套上有被太陽暴晒過的味道,聞得她更是昏昏欲睡。
跟邊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後來她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連電話什麼時候掛的都不知道。
*
這一覺舒似睡得翻來覆去。新換的被子太厚了,身子在被窩裏捂着,像在火爐里干烤一樣。
等她醒來,滿身的汗。
房間裏黑漆漆的一片,她坐起身來,又覺得空氣中的涼意觸到皮膚,冷得起雞皮疙瘩。
一旁的手機屏幕亮着,無聲震動。
是何佳打過來的。
她點了接聽,免提開着,人又縮回被窩裏,只留一個腦袋在外面,沙啞着聲問:“咋了?”
何佳的聲音也是啞的,“幹啥呢?”
“剛睡醒。”
“我也剛醒。”
舒似眨了眨眼睛,覺得不太對勁,從被窩裏掏出一隻手摸過手機看時間,七點剛過。
“你今兒沒去上班?”她問。
“請假了,不能喝酒。”
舒似哦了一聲,腦袋緩慢地開始運作,“姨媽?你上個月什麼時候來的?”
電話那頭靜了靜,何佳有氣無力的聲音才悠悠傳來:“沒……就不能喝啊,怎樣?起來吃點東西去?”
舒似又哦一聲,“吃什麼?”
“想吃牛蛙,你趕緊死起來,我過會兒來接你。”
話說完,電話斷了。
舒似呆怔地盯着模糊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皺了皺眉頭,總覺得哪裏不對。
*
舒似站在路邊,被冷風洗禮。
好在她把自己裹得相當嚴實,別人的着裝還在秋末,她已經套起兩件衣服過起了初冬。
夜晚格外喧囂,她耳邊是震耳的音樂——
“怎麼也飛不出……花花的世界……原來我是一隻……酒醉的蝴蝶……”
方陽小區右邊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每到晚上七八點的時候,阿姨大媽們便拎着音響姍姍而來,音樂一起,廣場舞跳得昏天暗地。
舒似回頭看了一眼。
還真別說,阿姨們跳得還挺好。
“花開花時節……月落月圓缺……”
伴着這句歌詞,何佳的車子從路口緩緩轉進來。
舒似走到駕駛座旁邊,歪頭看着何佳,“昨晚哭了?”
何佳的臉很憔悴,眼睛周邊一圈都浮腫了,她斜了舒似一眼,“上車。”
也不知是不是舒似的錯覺,她總覺得何佳今天把車開得相當的慢和穩。
要知道平常何佳開車那風格,說她是趕着去投胎都不為過。
舒似低下頭去給邊紹發了一條微信:[我沒上班,跟何佳出去吃飯了。]
等了一會兒,他回了句:[好,我晚一點給你打電話。]
舒似沒再回復,側頭盯着何佳看。
“看毛啊,我臉上有花啊?”何佳神色不耐地剜她一眼。
舒似:“說吧,你怎麼了?”
這句話一問出口,她敏銳地捕捉到何佳抓着方向盤上的右手攥得緊了些,甚至抖了一下。
何佳側過頭,“……沒事兒。”
舒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下頭打開了手機的鬥地主。
*
車子開了十多分鐘,到了萬達。
電梯搭到三樓,左拐,那家牛蛙店生意極好,門口還排着隊。
拿了號倆人又等了半個小時才進店。
服務員領着她們去了一個靠牆的角落位置坐下。
舒似拿手機掃了掃桌上的二維碼點餐,頭也沒抬的問:“香辣鍋?”
“吃個蒜香吧,不想吃辣的。”
“哦。”
過了一會兒,她又問:“你喝什麼?酒?”
“我有病啊?上班沒喝夠?”何佳懨懨地在刷手機。
“那我點了兩罐可樂?”
何佳想了想,說:“點扎獮猴桃汁吧。”
舒似點完單,抽了兩張餐巾紙往桌上一陣擦,“現在可以說了吧。”
“?”何佳吊著眼尾瞥她一眼。
“死爹了還是死媽了?”
“你/媽。”
舒似盯着她,手裏用勁地蹭着桌面,一字一頓:“我媽早死了。”
何佳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轉頭躲過她眼裏的質問。
舒似明白她這是在逃避,但她知道何佳既然來找她,就一定會說出口。
就是時間早晚問題。
她低頭繼續擦着桌子,等到感覺手裏紙巾和桌面要蹭出火花的時候,何佳突然冒了一句話出來。
舒似動作微滯,她緩緩收回抹桌子的手,一臉平靜地抬頭問:“你說什麼?”
明亮的燈光下,她看見何佳的嘴唇翕動着,聲音顫抖:“我懷孕了。”
“你是不是有病?是買不起套還是買不起葯?”
“覺得麻煩,哪有那麼巧的事情。”何佳眼帶自嘲地哂笑,“結果偏偏就這麼巧。”
舒似喉嚨發澀,憋了很久才說:“他還不知道?”
何佳勉強笑了笑。“有什麼區別?我不能要的。”
“……你有病。”
舒似眨了眨發酸的眼睛,忍不住別過臉去。
*
A市近郊,別墅群。
邊家。
客廳里,邊紹坐在沙發側邊和邊老太太話家常。
邊老太太的話題好不容易從家庭瑣事拉扯到戀愛結婚上,就被從廚房出來的邊母蔣音華打斷了——
“小紹,給你哥打個電話,都這個點了,他和晗晗怎麼還沒到呢。”
邊紹點點頭,起身去打電話。
邊老太太看着孫子的背影,扯了扯自家兒媳婦。
蔣音華擦着手在她身邊坐下,“怎麼了?媽。”
老太太小聲抱怨:“你出來得真是時候呀,不早不晚就剛好趕着我要問他談戀愛沒……”
蔣音華一愣,笑道:“他要真談了,照他的性子,肯定會跟家裏說的。”
“您別急,以前您不是常說嗎?小紹是家裏最乖巧懂事的,不用擔心。”
“懂事是懂事,但他也最有主見呀……”老太太低聲嘀咕。
“那不然你再問問他。”蔣音華看着邊紹走回來,問:“你哥怎麼說?”
邊紹落座,“還得等會兒,他說去接嫂子的時候堵了會兒車。”
“囡囡帶回來了嗎?”邊老太太問。
邊紹也想到他哥家那個小侄女玥玥,神情也不禁溫柔幾分,“帶回來了。”
邊老太太滿意了,滿面笑容地跟蔣音華又討論起了寵在心尖尖上的孫女來。
二十多分鐘后,大門有了響動。
邊原換了拖鞋,抱着個粉白色的襁褓走進客廳。
蔣音華連忙站起身快步過去,從他手裏攏過襁褓,低頭喊了兩聲囡囡。
邊老太太也慢悠悠走過去,蔣音華把玥玥往她面前遞了遞。
邊老太太小心抱過,親了親她小臉蛋子,一臉慈愛道:“我的乖囡喲,可想死奶奶了。”
蔣音華往邊原身後看了兩眼,“晗晗呢?”
“她在外面打電話呢。”
蔣音華忍不住責備他:“有什麼電話不能進屋來打?現在外面晚上天那麼涼。”
“媽,你別說他了,我這不就進來了。”沈晗進門,換了鞋之後笑嘻嘻地挽住蔣音華的手。
親昵的宛若親生母女似的。
邊紹踱步過來,垂頭看着襁褓里的玥玥——
幾個月大的奶白糰子,小小的,軟乎乎的,已經依稀可見五官是隨了母親沈晗,清秀溫柔。
她滴溜溜着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盯着邊紹看,看得他心軟成一片。
邊紹忍不住親親她的小臉,一股奶香味便鑽進他鼻間。
他伸手捏了捏玥玥握成一團的小拳頭。
邊老太太打了他一下,嗔道:“那麼喜歡自己生一個去!”
近兩年,老太太三言兩語之間總要帶上他的婚姻感情。
邊紹習慣成自然,也不辯駁,轉身上樓躲清靜去了。
邊原看着他的背影略略沉思,隨即笑着對邊老太太說:“沒準你很快能再抱一個孫子了。”
邊老太太沒深想,就着話頭回道:“那可不行,生孩子傷身子,晗晗身體受不住的,有囡囡一個就行了。”
她低頭蹭了蹭曾孫女香軟的小臉,“囡囡說是不是?”
玥玥咿呀兩聲,兩個小拳頭揮來揮去。
倒是蔣音華抬頭睨了邊原一眼,沒說什麼又低頭逗弄孫女去了。
*
三樓書房,邊原手上還有幾件沒處理完的公司事務。
敲門聲響。
“進來。”
“哥。”
“什麼事?”邊原放下手裏的文件,看着門口的人。
“有點事想問問你。”邊紹淡笑着踱步走到桌旁。
邊原重新低下頭去看文件,“說吧。”
原本進門前邊紹就在心裏打好草稿了,但臨到當下,又忽地開不了口了。
這幾天他心裏總是有一個疑問時不時冒出來讓他隱隱焦慮——
什麼是安全感?
和舒似在一切越久,他就越發覺她沒有安全感,她的情緒總是牽動着他的心。
邊紹並不遲鈍,她言談舉止里每一次高升低落,他都有所察覺。
但那種察覺是模糊的,不確定的。
他一遍遍地審視自己的所作所為,卻仍舊想不明白——
他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夠好?
或許是男人女人思維方式的不同,有時候他甚至要事後過好幾天才能琢磨透。
但邊紹唯一清楚的是,他不能任其發展下去。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邊紹原本想去問問蘇游,但一想到他那弔兒郎當的模樣,念頭便熄了。
邊原等了好一會兒沒聽着動靜,目光微微抬起,就見他那打小就溫潤沉穩的弟弟在走神。
倒是罕見。
手裏的文件輕輕合上,邊原背脊靠椅,姿態鬆弛下來。
他輕輕拿食指叩了叩桌面。
邊紹回過神,觸到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也不迴避,沉穩地迎回去。
他語氣平靜,語速也慢:“什麼是安全感?”
邊原一愣,屬實沒咂摸明白他這句話的含義。
“安全感?”
邊紹想了想,說得更明白些:“嫂子對你有安全感嗎?”
邊原:“……”
相視無言,書房裏頓時陷入寂靜。
邊原嘴角向上,拉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頗有興味地看着邊紹,拋出了一個答非所問的問題:“談戀愛了?”
“是。”
邊原點點頭,臉上沒什麼意外之色。
“是不是上次在路錚那兒吃飯見過的姑娘?”
“是。”邊紹聲音依舊沉穩。
邊原點點頭,目光從他的臉上移到了牆上——
那裏裱着自家老爺子寫的一幅字,龍飛鳳舞,筆力蒼勁。
只有兩字:得,舍。
邊原收回目光,“她並不合適。”
他的語氣很平淡,就好像在說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
邊紹笑了一聲,低下頭去。
這句話,他再耳熟不過。
蘇游講過,舒似也講過。
他甚至懷疑,他如果去問一百個人如何看待他和舒似的感情,一百個人都會這樣回答他:你們不合適。
什麼是合適?
是興趣習慣,脾氣秉性,還是學識閱歷?又或者是門戶身家?
怎麼樣才能算合適?又是誰定義的合適?
他們所說的合適,糅進了太多複雜的考量和計較。
倒不如叫是一場勢均力敵的博弈。
而在邊紹的觀念,感情就應該是毫無雜質的純粹,優先級首先是自己,再考慮其他。
在他心裏,合適與否,從前只是一個詞語。
如今是一個名字——舒似。
“那我便不問了。”邊紹的表情自然淡定,彷彿一點都沒被那句話影響。
他又恢復成平日裏溫和沉靜的模樣。
邊原的眼神筆直而靜默,長久地看着他。
以家長審視的目光來看,作為邊家的兒子,家風使然,邊紹是優秀的。
比起自己,他才更像是邊家這種底蘊深厚的書香門第熏染出來的孩子。
言談舉止皆是君子,溫清而儒雅。
可若是以兄長的角度出發,每每看到他時,邊原都不免嘆息。
他這弟弟,知禮謙遜,溫潤平和。
但終歸是薄涼了些。
兄長父母,他尊重孝順,他可以做到敬,但做不到愛。
儘管他掩藏得很好,但那種淡淡的疏離感總會從他的眼裏一絲一縷地漏出來。
對親人尚且如此,哪況是外人朋友呢?
邊原有點惆悵,他垂下頭,目光落在桌側相框上。
在觸及照片上那個纖細婀娜的身影時,冷寂的眉眼才稍稍柔和下去一些。
其實也不是不好的,能有一個人讓他牽心挂念。
未嘗不可。
“我從來不做讓你嫂子沒安全感的事。”邊原說。
邊紹問:“比如?”
“比如什麼?沈晗?”邊原笑了一下,“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沒安全感的人,她底氣足得很吶。”
“安全感這種東西,因人而異的。”
“她想要什麼,你便都給了她就是;你要讓她有底氣。”
讓她……有底氣嗎?
邊紹低頭沉思,再抬頭時雙目清明,好似瞬間通透許多。
他點點頭,轉身離去。
走到門口時,邊原叫住他,靜了半分鐘才開口說:“很難的。”
邊紹靜而不言,停步良久,最後低聲說了一句:“我知道。”
如果很難的話,那就盡己所能,排除萬難。
*
晚飯的點,陳姨有條不紊地把飯菜端上桌。
所有菜都上桌后,她微微彎腰點頭,轉身退到一旁,和傭人一起照顧玥玥。
邊家規矩一向是長輩先動筷。
邊老爺子不苟言笑,一向話少,“吃飯吧。”
飯桌無言,只有一旁的玥玥咿呀啊啊地不時叫喚兩聲。
邊紹吃了個六分飽,最後舀了一碗圓子象徵性吃了幾口,溫聲喚道:“陳姨。”
陳姨連忙放下碗,擦擦手,走到他身邊,“二少爺。”
“能不能麻煩你一會兒再幫我做一份酒釀圓子?我想打包帶走。”邊紹側頭輕聲問。
陳姨:“好的,我這就去。”
“不着急,一會兒我要走的時候你再做。”
“好的。”
邊紹吩咐完陳姨,轉頭髮現一家老少都看着他。
他仿若不覺,低頭攪動着碗裏的圓子。
蔣音華和邊老太太相視一眼。
老太太努了努嘴,蔣音華立即會意,問,“小紹今天不在家裏住一晚嗎?”
“不了,我一會兒還有點事情。”
蔣音華還想留一留,就聽自個兒丈夫邊孝寧輕咳了聲,遂也止了話頭。
場面又寂了下去。
頃刻。
“我吃飽了。”邊紹放下碗,濕毛巾擦乾淨手,示意陳姨去做酒釀圓子。
陳姨轉身去了廚房,忙活了小會兒,提了個白色印花的保溫桶出來。
邊紹起身,把椅子輕緩推到桌下,從陳姨手中接過保溫桶。
他微微彎腰頷首,聲音不疾不徐道:“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回頭找個時間我會帶她來家裏坐坐的。”
只聽見餐桌之上不知誰的湯匙叩碰到了瓷碗,叮的一聲,清脆突兀。
邊紹轉身離開,再不管身後肅靜的氛圍。
餐廳里靜得落針可聞,只能聽見小粉糰子咿呀嚀噥的嬰兒音。
邊原和妻子沈晗對視一眼,無奈地笑了一下。
蔣音華瞥見了。
結束晚餐時,她慢條斯理地拿巾帕輕輕拭了拭嘴角,“阿原,小紹說的那個姑娘你知道么?”
“倒是見過一回。”
蔣音華:“什麼樣的姑娘啊?”
邊原略微斟酌了會兒,說:“普通人,過得有點苦。”
蔣音華點點頭,心裏有數了。
“我知道了。”
回頭讓人查查罷。
“媽,邊紹也不小了,感情這種事情還是讓他自己看着來吧。”
蔣音華淑婉一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起身緩步輕挪地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