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外頭天色已暗。
十月尾的天,時不時會起點風,夾帶着一絲絲的涼冽,吹過來甚至可以刺進衣服鑽進人皮膚每一個毛孔里。
剛出單元樓,就一陣風來。
舒似立馬感覺到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她搓搓胳膊,頓時覺得自己沒有穿裙子出門是一件非常明智的事情。
到了這個年紀,再要風度不要溫度那就是傻缺了。
邊紹垂頭望着她,說:“是不是很冷?要不要上樓換衣服?”
“還行,不是很冷。”
邊紹目光在她手臂上的手上停了停,“那你在這裏等我,我去拿車。”
“不用開車了,就附近隨便吃點好了。”舒似笑笑,“吃完飯遛遛彎,多好啊。”
“嗯,也好。”
話說完邊紹牽着她向外走,沒兩步又停住腳步,一臉的不放心問道:“真的不冷?”
“我不冷!”舒似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給他看,扯着人就往外走。
邊紹看她一副氣赳赳的模樣,方才作罷。
倆人沒走多遠,在附近找了家私房菜館吃晚飯。
菜是舒似點的,二葷二素一湯,都是家常菜式樣。
店裏的客人不多,所以菜上得很快。
這家店的飯菜味道中規中矩,從客流量也看出來了。
舒似雖然一天沒吃飯,但是方才在外頭冷風一吹,胃裏就不太舒服,吃得也不多,也就是墊吧墊吧肚子。
邊紹幾乎是在她停筷的片刻之後也停下動作,起身去結賬。
舒似先走出私房菜館,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等着,掏手機看了眼時間,不過七點開外。
*
此時華燈四起,下班高峰期的潮水還未褪,車流依舊堵得不像話,整個城市都充斥着鬧哄哄的各種聲音,嘈雜鼎沸。
各類快餐飯菜和汽車尾氣味以及不知名的其他味道混在一起,糅在夜風裏。
聲色犬馬的夜晚,不過才剛剛張開漆黑的雙眼。
舒似皺了皺鼻子,低頭去回何佳的微信。
消息是半小時前發來的,問她怎麼還沒有去上班。
舒似回得言簡意賅:[談戀愛,勿擾。]
何佳一個電話直接甩過來,舒似想都沒想點了拒接。緊接着對方的語音條就開始沒完沒了地懟了過來。
舒似今天心情好,點開一個湊到左耳邊聽,純粹當無聊打發時間了。
何佳在那頭瘋展示着優美的中國C語言,舒似聽得咧嘴直樂。
正聽得有滋有味的,右手悄然被一着溫暖的手牽住。
“在聽什麼?”
舒似放下手機,轉頭笑道:“聽何佳說相聲。”
邊紹點點頭,復而又皺了皺眉頭,手又握得緊了些,輕聲問:“手怎麼這麼冷?”
“不冷吧。”
“手都涼成這樣了,剛才出門的時候就該讓你多穿點的。”
邊紹想着她以前那些劣跡斑斑,不知怎麼,心頭莫名有了點火星子冒出來,語氣略帶了點責備:“你就是不把身體當回事兒。”
“我真不冷啊。”舒似聳肩。
邊紹眉頭皺得更明顯,張了張嘴還要再說,舒似急忙打斷:“欸,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一會兒就熱了。”
這男人真是怪嘮叨的,打一開始認識就嘮叨。
“嘴上知道……”
舒似一見他還要說自己,急忙扯住他就往旁邊走,告饒道:“知道錯了,邊醫生,你別嘮叨了。”
平日裏聲音那樣清冷的人,此刻語氣軟得不行,還帶着笑意。
邊紹剩下的話堵在喉嚨里上下不是,被她這句話跟水一樣潑下來,心頭的火星子霎時就熄了,就剩點煙絲在徐徐地冒。
他無奈看着舒似的背影,搖搖頭垂眸還是無聲笑了下。
迎面避過三兩路人,倆人上了天橋。
天橋上,左邊一排過去,有攤販在擺攤,小玩意兒、雕刻物、女生用的小頭飾。
右邊則是坐着幾個流浪漢和乞丐,七倒八歪,雙目無神。
人流來回,匆匆忙忙,停留的人極少。
舒似突然停下腳步,看向右前方的地上——
那裏坐着一個小男孩,渾身臟黑,瘦骨嶙峋的,大概七八歲的樣子,這樣涼的天,卻赤着上身,下身一條破舊的短褲。
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缺了半條胳膊,顯得有點駭人。
每當有人經過他身邊,他總是滿臉渴望地舉起手裏的不鏽鋼碗顛一顛,等路人走開,他又低下頭去,或跟旁邊同樣年紀的同伴說一兩句話。
邊紹循她目光望去又收回,語氣清淡道:“怎麼了?”
舒似靜了兩秒,搖頭。
等他們經過那小孩面前時,她用餘光又掃了他一眼。
他抿着嘴角又把碗抬起來,還是那副渴望的模樣。
靠得近了,舒似才發現這小孩的眼睛蠻好看,大而透亮,水汪汪的。
他們從他面前過去了,他手裏的碗好似千斤重,落在他屁股底下的那張塑料紙上,簌的一聲哐響。
小孩再次低下頭去。
舒似往前走了兩三步,腳步又頓住。
她低下頭,從包里拿錢包出來拿手指翻了翻,全是百元的紅票。
她瞅向邊紹,“你有零錢嗎?”
邊紹愣了兩秒,拿出錢包仔細查看,抽出張五十塊來,“最小就是五十了。”
“你等我一下。”
舒似抽走他手裏的綠票,轉身走到那小男孩面前,半彎腰把錢放進不鏽鋼碗裏。
小孩抬頭看了她一眼,眨眨眼,嘴巴囁嚅兩下。
舒似沒聽清,但看嘴型好像是在說謝謝。
舒似淡淡朝他笑了笑,轉身要走。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她垂眸去看——
抓在她手背上的是一隻瘦小的手,很臟。連指甲蓋邊縫上都是臟黑色的。
是坐在小男孩身邊的同伴,差不多的年紀。
也是一副營養不良的模樣,一樣臟污。
舒似目光微微上移,甚至看見他細瘦的手臂上有青紫的淤青。
他的手是濕熱的,抓握得很用力,甚至有點拉扯的意思。
他也同樣用那種渴望的目光望着她,不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裏那隻碗往上稍稍抬了抬。
舒似抿抿嘴,她看了看天,在想她這愛當爛好人的臭習慣什麼時候才能改掉。
夜空深沉,幾點綴星。
真好看啊。
她低下頭去,用單手翻包,打算去拿錢的時候,邊紹走到她身邊,彎腰從錢包里抽了張一百元放在小孩面前碗裏。
那小孩立馬鬆開手,把碗裏那張錢飛快抓起來扭成一個卷,放進了身後一個破包里。
最後他臉上綻出一個欣喜的笑容,仰頭雙手合十朝着他們不停晃動。
他的目光里一點點防備都沒有了,就因為一百塊錢。
舒似看得有些怔了,足足好幾秒才回過神。
*
從天橋下去,倆人慢悠悠地朝方陽小區的方向走。
中途經過護城河邊。舒似猛地想起有一次她下班邊紹來接她回家,半路她下車吐得天翻地覆的那檔子事兒。
於是她忍不住停下腳步。
“怎麼了?”邊紹問。
舒似朝他笑笑,“走累了,停下來吹吹風。”
從天橋下來,她情緒就有點低落,一路邊紹看在眼裏,他大概猜曉是因為方才那兩個小男孩。
她在可憐他們。
可是他並不是很明白,這種憐憫感為什麼會影響到她的情緒。
分明是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邊紹眉間微蹙,但他覺得此刻問她,大概不合時宜。
所以他什麼都沒問,只是輕輕說了聲:“好。”
此刻時間還早,倆人靠在欄杆邊,眼前是流動的河面,身後是呼嘯而過的車子和來往的路人。
風不時從遠處吹過來,似乎更涼了。
“為什麼不開心?”邊紹突然輕聲問。
舒似側頭看他一眼,又轉回去,“我沒有不開心。”
他握住她放在欄杆上的手,默然無言。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好像知道,又不明白。”
“什麼?”
邊紹想了一會兒,說:“說不清楚。”
他出門大部分時候都是車輛代步,很少會遇到在路邊乞討的那些乞丐。
偶爾看到,他也只是在車裏淡漠地看着。
看着他們永遠都是一樣的頹喪落魄的模樣,毫無生念。
蒼老幼弱的,殘缺病態,本該可憐。
偏偏真實的苦難者中混進了一些虛假的表演者。
久了,就分不清了。
那些人中,有些甚至四肢健全,正當壯年。
明明有手有腳卻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非要選擇把尊嚴拋棄,露宿街頭。
為什麼?
他會以一個旁觀者的姿態去端詳他們,但往往得不到答案。
生活在不同的環境裏,是沒辦法感同身受的。
人性本來就是複雜的。
就像他自己一樣,人人都覺得他溫和有禮。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溫柔表象撕開之後,底下全是無動於衷的漠然。
有時候他會疑惑:為何自己居然會無情至此?
可依舊沒有答案。
他可憐他們,但他從來沒想過去幫助他們。
一次都沒有過。
*
舒似兩隻手都壓在欄杆上,身體微微前傾着,目光在河面上轉動,從遠到近,又由近去遠。
最後她得視線定在一處,那是燈光投映在水面上形成的光漪,黃澄澄的,一圈一圈緩緩地在河面上晃動。
舒似看得出神,過了一會兒,她突然開口說:“我以前……兩三年前的某一天的下午,我和何佳去逛街的時候也遇到了一個七八歲的小乞丐。”
“就在南門小吃街的路口,他上來乞討,當時我給了他二十塊錢。但是等我給完他之後,不知道從哪裏又突然涌過來好幾個同他一樣大的小孩。”
“他們一下就把我和何佳圍住了,手往我們身上又拉又扯。周圍的人都避得遠遠的,看戲一樣地看着我們。”
舒似的聲音輕了些,“那時候我看着他們的眼睛,真的是突然感覺到害怕了。”
“其實我很喜歡小孩的,但是那時候我是真害怕。他們那眼神……太凶了,獰得一點都不像小孩子能有的眼神。”
舒似用力閉了閉眼睛,語氣卻很淡。
“其實我剛剛打算不給的,我怕他又想以前那些小孩一樣上來扒拉我。”
“有時候我真想自己心腸硬一些,不忍心那就閉上眼睛不看就是了,反正兩三步走過了,也就過了。”
“可心裏又過不去,總覺得他們好可憐。既然遇上了能幫一次就是一次吧,我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給不了更多了。”
“但其實,我知道的。我給他們的錢他們自己根本沒辦法拿到,回去都要上交的。”
舒似輕聲說完,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
她看着河面,側臉顯得有些落寞。
“他們年紀那麼小,卻那麼瘦。我看着……挺難受的。”
看到他們,總能讓她想起小時候她寄在舒麗彬家,每天都過得惶惶畏縮的日子。
看着那些小孩,她又覺得自己不是那麼可憐了。
真的就應了那句話:一個人的不幸,大概要用更大的不幸來安慰。
涼風跌送而來,呼呼地吹亂了她的頭髮。
“我是不是很啰嗦。”她似乎覺得自己說了太多話,便捋着額前的散發,側頭去看邊紹。
撞上他的目光,舒似微微怔住,感覺本有點嘈雜的世界驀地一下就安靜了。
他的目光,怎麼說呢?
柔澈而溫暖,還糅雜着一些她無法用詞語來描述出來的情感。
他認真地看着她,路燈和來往車輛的燈光交織在他眼中,滿滿當當的,一閃一閃的流光晶瑩,好看的不像話。
“為什麼這麼看我?”舒似略有點不自在地把發捋到耳後。
邊紹很慢很慢地搖了搖頭,緩緩走到她身後輕輕擁住她。
“冷不冷?”
她含笑的聲音傳回來:“剛剛冷,這下不冷了。”
風停了,河面卻仍舊是不止的波光粼粼。
他不禁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
她的聲音傳回來:“你……怪怪的。”
邊紹沒有回答,只是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頭髮,在她身後無聲微笑。
她以為她話說太多顯得啰嗦,他卻窺到了她話語中羞澀的憐憫和羞澀的真心。
神會憐憫世人。
而此刻他覺得他懷裏擁住的她,正是溫柔神明。
歌詞裏唱:
往往愛一個人,有千百種可能。
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的靈魂。
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完整,而這一刻,他靈魂深處缺失的那一塊情感拼圖,終於在她身上找到了。
他不會告訴她,他自己知曉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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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老夫累了。。
上一章bai度搜搜就能上dw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