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漂流的羽毛
清晨的時候,我接到郁靜楓的電話,她告訴我,她已在機場,儘管離她的航班起飛還有很長的時間,但她不希望我去送她。她說她想忘了我,想要再遇見一個會讓她愛上的人。
我沉默,心裏似有一絲欣慰,卻也難免一點失落。
她亦沉默,許久,她卻又在電話里對我說:“再遇見多少個會讓我愛上的人,也沒有辦法再遇見一個你了。”她沒有留給我說話的機會,笑着一聲,“那……我們下次再見吧。”她甚至不等我說出道別的話便已然掛斷了電話。
Trista始終遠遠的坐在櫥柜上看着我,看着我放去餐桌上的手機,儼然撒嬌的對我說:“汐染,我餓了。”
我勉強一笑,“我去買早餐來吃。”
“你做給我吃吧,”她的臉上是恬靜地微笑,“做什麼都可以?”
這個早晨,Trista與我面對面坐在餐桌邊,吃着我在越南做的第一頓早餐,培根蛋卷配她收藏的那瓶千禧年Mouton。
空氣里瀰漫的是一首名為“Christina”的曲子。在這樣細雨的晨曦,泛着銅綠的吊燈下橙黃的燈光里,提琴的旋律彷彿有了雨巷的味道,令我想起曾在江南的那個小鎮度過的夜晚,想起臨街的窗外映着紅燈籠的運河,想起郁靜楓沾着黃酒的指尖在楠木的窗台上寫我的名字。
“汐染,”Trista輕咬着嘴唇看着我笑,“以後還會再做早餐給我吃吧?”
我在她的話音里彷彿夢醒的人離開陷入的回憶,“那要看你還有多少Mouton。”
她揚起眉梢驕傲的笑說:“也許我該讓你看看我的酒窖。”
“Trista,”我放下手裏的酒杯,凝望着她,“謝謝你。”
她沒有說話,只笑着微舉她的酒杯。
如果時間可以凝滯,我希望是這一刻。只是這話我沒有對她說。這一刻,我想我沒有資格對她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心裏依然住着一個還未完全釋懷的女人。
下午的時候,林嘉豪來找我,沒有進門,只是把車停在院門外的路邊,坐在車裏等我。
我坐進車裏的時候,他半開玩笑的對我說,有個女人打電話給他,讓他要在心裏好好的謝我。
我猜到她說的那個女人是郁靜楓。她依然沒有改掉偷看我手機的壞習慣,依然習慣把最近通話的號碼記下來,再背着我悄悄地一個一個撥過去。我忽然有點好奇,她會不會也撥了那個偶爾打來電話的陌生號碼。不過已然無所謂了,如果是過去,她一定會刨根究底的質問我,直到我替那個至今也說不出名字的女人起一個名字,編一段沒有發生的故事,再立一個永不相見的誓言。而現在,已然不剩一個這樣做的理由。
“你不會是在想她吧?”林嘉豪見着我的恍惚,對我說,“說實話,看得出,她蠻在乎你的。”他說著又一笑,“不過像那樣的女人,我看你應該是吃不消。”
我敷衍的一笑,“都是過去的事了。”
“知道嗎?”他說,“你和我想的有點不一樣。”
“比如呢?”
“說不上來。”他轉而又問,“那你們現在呢?聽她那語氣,你們好像要分手了?”
“已經分了。”
“那還真難得。”他驚訝的表情,誇張得甚至會讓人想起吉姆·凱利的那張臉,“以我對女人的經驗,像她那樣的女人,分手了還能說你那麼多好話,要不是你過去對她真的還不錯,
那她就是個花痴。”
“這樣說不太好吧。”
“沒別的意思。”他笑了笑,“我這個人說話有時候是有點欠扁。”
“看出來了。”我贊同的點了點頭,“還不是一般的欠扁。”
“這話太直接了,不像你。看來你今天心情是不怎麼樣。”林嘉豪說,“晚上我請你吃飯。被那個女人說的,搞得我像個忘恩負義的人一樣。”
“她是那樣的,有時候說話就是圖個痛快。要把她的話都放在心上,早晚會氣死的。”我說。
“我倒不是計較她說的那些話,”林嘉豪說,“只是聽她說了一些你的事,覺得你配做我的朋友。”
“我看你說話和她也差不多了,”我說,“聽着就想和你打一架。”
他忽然笑起來,“打什麼架,有種就去喝個痛快。”
“我無所謂。”我說,“反正我醉了就睡,你背我回去就行。”
“那好,先去吃飯,晚上再找個地方。”他說著指了指後備箱,“酒我有的是。”
黃昏的時候,天空下起了傾盆的雨,陰霾的雲匆匆地落下夜色的帷幕。雨水落在車頂的聲音令車裏的世界安靜下來。
車載的CD里傳出“Lifeis”前奏的旋律,平井堅的歌聲里,雨水飄落在朦朧的車窗上,有的流走、有的顫抖,模糊了城市的光影。
離開餐廳后,林嘉豪把車開去一處可以遠遠望見西貢河的地方,我們坐在車裏一罐接一罐的喝着啤酒。我在他的車門上吐得一片狼籍。
“你知道嗎?”他微醉的看着我,晃着手裏的啤酒罐,“我還真有點嫉妒你。”
“我有什麼好嫉妒的。”
“至少你比我自由。不像我,活得像條狗一樣。”他拿着啤酒罐在車上這裏碰一碰,那裏擺一擺,嘴裏念着,“林嘉豪到這裏來,林嘉豪去那裏。”他說話時一臉的苦笑。
我看着他,全然不是我平日裏了解的樣子。
“你覺得錢是好東西嗎?”他從一隻銀色刻花的煙盒裏抽出兩支Parliament。
“看它在誰的手裏。”我接過他遞來的那支Parliament,看着暗紅的火光映出的那張惆悵的臉,“在我手裏一定是好東西。”
“少臭屁,到了我手裏才是好東西。”他忽然大聲地說著,拿他手裏的啤酒罐碰了碰我的那隻,又驀地憤憤地說,“是個好狗屎。”
“其實誰都有得選的。”我深吸着指間的香煙,言語間,藍白的煙霧在我的唇邊瀰漫。
他搖了搖頭,“你沒有過過真正沒錢的日子。”說話間垂下頭落寞的一笑,“我永遠都記得那天,我和我爸站在醫院的走廊里,就那樣看着我媽……”他沒有說下去,靠在椅背上,一支接一支的吸着香煙。
我沒有問他。每個人或許都有一個想要說出來卻永遠也不可以對人說的故事。
我看着漸已不再落下雨水的車窗發獃,聽着雨刮器摩擦的聲音,和着車載的CD里那首一直重複的“Lifeis”的歌聲,儼然無力的淺吟。
“雨停了。”他放下車窗,捏着香煙的那隻手伸去窗外。
“雨總會停的。”我放下側邊的車窗,看着遠處西貢河畔的燈火。
他落寞的一笑,“雨下得太久,停不停都無所謂了。”
我知道那不是他心裏的話,只是在這世上,我們早已學會了違心的活着,自由、早已奢侈得無法擁有。
“你知道嗎?”他一面說著,一面走下車去,在迎面的風裏深深地呼吸,又長長的嘆氣,接着又點燃一支Parliament,“我小時候住在鄉下,那裏什麼都沒有,但有山有水,最重要的……”他回過頭,看着走下車來的我誇張的笑着說,“有好人。”
“那時候,家裏很窮,可是因為村裡人都窮,所以從來也沒覺着窮有什麼。直到……”他說著一陣沉默,“直到……”話在他的嘴邊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他終是沒有說下去,“媽的,那句話怎麼說的?”
我點了一支MarlboroCaispMint,猜着他的故事,接過他的話來說:“錢到用時方恨少。”
“沒錯。錢這鬼東西,你要它來救命的時候,沒有。它對你沒用的時候,又像個冤魂一樣纏着你不放,勾着你為它生死沉淪。”他說著一臉深喘了幾口氣,又問我,“你為什麼來西貢?”
“不知道。”我恍惚的笑了笑,“以前好像知道,可現在又好像不知道了。”
“我是想離我爸遠一點。”他說,“我怕和他太近,會忘了他。”
“不想回去了?”
“還能回哪裏去?”他無奈的苦笑,“多少年前就回不去了。”說完,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真想回到小時候。”
我了解,也許我們都一樣,無處落定,無處歸根,就這樣流離失所一般的活着。也許有一天有幸得見命中等待的人,再把遇見的地方當作故鄉,繼續在那裏活下去。
很晚的時候,林嘉豪送我回到第五郡的那條小街,在我下車前,他告訴我,再過些時日他要回國一趟,他可能要結婚了,他爸的安排。
我沒有說話,我忽然於他深感同情,只是我知道,他不希望被憐憫,至少他的自尊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