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夜明
很晚的時候,我依然沒有離開酒店。
過去的幾個小時,我們就那樣沉默的坐着,一人一張椅子,像牌桌上兩張攤開的撲克。窗外的世界就像牌桌邊的出牌人,成了唯一可以證明時間沒有停止的東西。
“知道我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的嗎?”她這樣問着,不等我說話又接着一句,“別說是那晚的酒吧。”
我不記得在那之前,我和她見過。
“這個世上還有哪個傻瓜會把戰爭策源地的意思都理解錯?”她言語間禁不住的笑出聲來。
我忽然想起高三時師大附中畢業會考的考場,想起那年61分勉強及格的歷史。我也依然記得那場考試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個監考的老師坐在前面考生離開的座位上,看着我的試卷,在我檢查到那道填空題的時候小聲對我說“日本”的情景。
那時埋頭的我只顧了修改考卷,沒有去看她,我只記得她那時翻看我的准靠證,和她穿着黑色套裙的背影。我不知道,原來那個人就是郁靜楓。
“我還記得,那天你穿着漫畫裏一樣的藍黑色制服,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言語間似笑,卻分明凄婉,“現在回想起來,你那時候的樣子真夠傻的,十足的中二少年。我那時一定是有病,竟然會喜歡上你。”
“我不知道……”
“不可思議嗎?”她打斷了我的話,“我也這樣覺得,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沒有那樣的勇氣,一直記着你准考證上的信息,一直查到你念的大學,辭了工作,就為了想法設法和你一次次邂逅。”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對不起’。”她側過臉去,望着窗戶的玻璃上那一片混亂的光影,已然分不清哪一面是房裏的哪一面是窗外的,“其實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遠跑到西貢來。”她轉過臉來,又朝我溫柔的微笑,“我的訂婚取消了。謝謝你。”
我沉默。
“我媽告訴我了,你答應離開我,她才答應取消我和他的訂婚禮。”她笑了笑,“她既然會告訴我這件事,也許她也不希望你會離開我,也許她已經接受我和你在一起了。”
“這只是你猜的‘也許’而已。”
“這還不夠嗎?”她質問的語氣。
“有些事未必都是你知道的那樣。”我低頭看着指間旋轉的香煙,“愛情和婚姻從來都是兩回事,不論決定愛情的是什麼,決定婚姻的永遠是門當戶對。”
“什麼意思?”她不滿的蹙起眉心。
“不管你媽怎麼讓步,在她眼裏,我永遠都不會是你可以嫁的人。”我篤定地說,“說得難聽一點,她寧可接受你有我這樣一個情人,也絕不會接受你和我的婚姻。”
她因了我的話沉默了許久,“你又何必在乎我媽怎麼說?”
我搖了搖頭,“這些話你媽從來都沒對我說過,但她什麼心思我能猜得到,我想你其實也該猜得到。我們在一起就是在浪費彼此的時間,甚至是在毀掉彼此的人生。有一天,我們都會有各自的婚姻,那個時候我們之間又算什麼?”
“這麼說,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她的眼神里只剩了落寞的憂鬱。
“我要不起,你也不必再偏執。”
“明明就是你不想要。”她的憂鬱又成了憤怒,“是因為我比你大五歲,你遇到了年輕的,所以就不喜歡我了,對吧?”
“如果這麼說你心裏會好受一點,我無所謂。
”
“你混蛋。”
“知道嗎?”我走去窗邊,點燃指間的那根Marlboro,“我們都已不再是最初遇見的彼此了,你為我做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你不想放棄也許只是因為心有不甘。”
“你說這樣的話真的好卑鄙。”
“從你對我說,就算你聽你媽的安排,和另一個男人結了婚,你也只會愛我的那天起,在我心裏,我們就已經結束了。”我轉過身來,背靠着微涼的玻璃,卻彷彿涼到了心裏,“如果要讓你在我和你媽之間選一個,你會怎麼選?跟着我這樣一輩子,還是回去繼續過你現在的生活?”
她沒有說話,低頭看着懷裏的抱枕,沉默。
“即使解除了這一次的訂婚,你也早晚會是別人的。”我看着她,“也許你可以在愛情和婚姻之間劃出一條明晰的界限,把它們一分為二,但我不想把它們分開。在我的世界裏,愛情和婚姻是必須要重合的,而不是兩條平行線。”
“我們真的不可能了,是嗎?”
“是的。”
她沉默了許久,安靜的走去櫃前,拿出她的皮箱,翻開來,從隔層取出一張CD,把它放進CD機里,輕摁着按鍵一首一首的跳過,直到熟悉的“櫻の雨いつか”的歌聲在這儼然被禁閉的空氣里憂傷的流轉。
我依然記得這首歌,那是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曾聽過的歌。那時,她問我那歌里唱的是什麼,我於是細聽着一句一句的譯給她聽。在那首歌還沒有唱完的時候,她去了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看見那雙微紅的眼睛。她笑說,是睫毛落進了眼睛裏。但我知道,她只是不願被人看見她的眼淚,她只是想要深藏那顆敏感易傷的心。
“可以再擁抱一次嗎?”她靠向我,臉頰緊緊的貼着我的側頸,像過去的許多個夜晚一樣,細聽着我流淌的血液中心跳的聲音。
我感到疼痛,她咬着我的肩膀,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讓她的眼淚在我的肩上流淌。
許久,她抬起頭來,輕輕地將我推開一顆心臟的距離,看着我的眼睛,“我訂了明天的機票。”言語間,她輕輕地脫下腳上的鞋,赤着一雙腳,垂目避開我的眼神,對我說,“回去吧。”
我卻忽然覺着留戀,留戀方才的擁抱,那一秒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時只有愛情的季節。
“既然不愛我了,就別再讓我為你哭。”她走去門邊,拉開了那道門。
我沉默的離開,儼然片刻的微寐中夢醒的人,走出那道門去。
“汐染……”
我聽見身後她叫我的聲音,我回過身去望着她,忽然彷彿尋不見心裏已然做出的那個決定。
“就算已經不會再愛我了,也別討厭我,好嗎?”她無奈的微笑,那扇門被她的指尖輕推着一點點的合上,“櫻の雨いつか”的歌聲一點點的消失在我立身的走廊。
這晚的天空就像是患上了一場無以治癒的傷風,雨水從雲中肆無忌憚的傾瀉,儼然不絕的憂傷在一條條街巷裏蔓延,那樣的猝不及防。
我坐在計程車上,看着雨水流淌的車窗,混亂的燈光扭曲得不成摸樣。
“到了。”司機把車停在路邊,轉過身來,說著很難懂的英語。
我付錢、下車,發現車停下的地方是五十米外的十字路口。
老舊的街燈在雨中愈發的昏沉,令行走的人無以看清前路。我在無人的街巷緩慢地走着,回到熟悉的地方,推開鏤空雕花的鐵門,站在樓門前摸索身上的鑰匙。
Trista從房裏拉開了樓門,側身看着我,“快進來。”
“這麼晚還沒睡?”
“睡了,又醒了。”她遞了一條毛巾給我,“你都濕透了,快上樓去洗個澡。”
我接過她遞來的毛巾,擦着淌水的頭髮上樓。
很晚的時候,雨依然沒有停歇的跡象。Trista坐在我的房間裏,安靜地聽着一張Sarabrightman的CD,她告訴我那是她新買的,她說那很適合在這樣的雨夜來聽。
我無力言語,只覺疲憊,我就那樣靠在床頭躺着,聽着那歌聲。當“ScarborouthFair”在耳邊流轉,當歌聲在最後的“Hewasonceatrueloveofmine”中凝滯,我的淚滑出眼角。我故作疲憊的一個哈欠,走去桌邊,背對着Trista倒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後再倒上一杯。
Trista輕輕地摁下單曲的回放,於是那首歌就這樣一遍又一遍的在耳邊回蕩。她在那歌聲里坐去窗台上,背靠着另一面是雨水流淌的玻璃窗,向我伸出一雙手,宛然憐惜的神情。
我不禁一笑,“我沒事,我不是小孩子。”
她沒有說話,依然是那樣的眼神望着我,
天竺薄荷的微香在我的氣息里隱隱地瀰漫,像淡去憂傷的魔葯。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個迷路回家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