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藍色月光

第一十二章 藍色月光

夜深時,林嘉豪又打了一通電話過來,電話里對我說,他這晚大概有些喝多了。我明白他那話的意思,我只告訴他,我慶幸可以認識一個無所謂在他面前喝醉的人。

掛斷電話的時候,Trista就坐在我房間的窗台上安靜的看着我,臉上的微笑就像窗外的夜色一樣靜謐。

“窗檯涼,在上面坐久了不好。”我托着她的一隻手,直到她從窗台上下來。

“今晚喝酒了?”她看着我依然泛紅的面頰問,“和朋友?”

“想知道?”

她搖了搖頭,無所謂的撇了撇嘴,“反正你有間歇性曖昧綜合症,猜也猜得到。”

我看着她那副儼然賭氣的表情笑起來,“是和林嘉豪。”

她的臉上不經意的浮現一絲尷尬的羞澀,只是轉而又玩笑的對我說:“你該不會對男人也曖昧吧?”

“如果我說會,你會擔心嗎?”

她沒有回答,只故作老沉的在我肩上儼然玩笑的拍了拍,“不早了,我該回房間去睡了。”

“Trista,”我拉住她微涼的手,“那天早晨,你說有一點喜歡我,現在還是嗎?”

她轉身看着我沉默,許久,笑着一句,“我想比那時多一點。”她言語間收回那隻被我握住的手,又刻意強調地說,“只是一點點。”

我沒有說話,沉默,滿心無以言喻的歡喜。

就在Trista快要走出門去的時候,窗外忽然傳來叫囂的聲音。她於是又好奇的走去窗邊,推開兩扇對開的窗子朝外望去。一陣濕熱的風吹進窗里,在冷氣的風口下化成一片白霧,又瞬間的消失。

“汐染……”她站在窗邊小聲的一再叫我。

“出什麼事了?”我走去她身邊,向外望去,對街影音租賃店的門外,兩個男人朝着樓上嚷嚷着。

我問Trista:“他們在說什麼?”

她告訴我說,“那些人好像是收債的。”說著又探出窗去,朝着下面那兩個人說了些什麼。於是他們安靜下來,四下張望着商量了幾句,接着猶疑的匆匆離開。

我好奇的問Trista剛才對那兩個人說了什麼。

她告訴我,她只是騙他們說那邊有警察來了。言語間,她始終望着對面的方格木窗。

幾分鐘后,那扇窗后的窗帘被拉開一道寬縫,阿成幾乎是將額頭貼着窗戶的玻璃朝樓下東張西望,片刻又將那窗帘緊緊地拉上。

翌日,整整一天,對面影音租賃店的柵門都緊閉着,直到下午四點三十分,阿成才拉開那道柵門,探出腦袋朝着小街的兩頭緊張地望了幾眼,匆忙地推着他的摩托走出來,淋着雨騎着摩托沿着街邊飛快的遠了。

我看着遠去的阿成,又看着對面的白色方格木窗,半開的窗帘後面,幽暗中是清子那張若隱若現的臉。她的指尖輕輕地摳在窗欞上,微垂的目光望着阿成離開的方向,直至他消失在迷茫的雨中,才又抬起頭來,望見我的一刻,依舊是淡淡的一笑,笑里儘是無助的凄婉。

在這個將要逝去的下午,我們就這樣安靜的凝望着彼此,隔着一條雨中的小街,隔着兩面雨水流淌的玻璃,彷彿相隔一個遙遠的世界一般無聲的凝望,在視線的錯覺中,越來越遠,遠得我彷彿看不清那張蒼白凄美的臉。

黃昏在黯然的雨雲中一點點的臨近,天空在疲憊的哭訴中流盡了這天最後一滴淚水。遙遠的天上,裂開的雲縫間,金色的流光傾泄而下,

又消失在聚攏的陰雲身後,如此的往複。

Trista騎着她的摩托穿過遠處的十字路口,駛向小院的門外。

我推開一扇窗,看着她已近的身影。窗里的冷氣迎着窗外的風凝成一片白霧,又瞬間的消散。

她推着摩托走進院門的時候,阿成正從小街的另一頭跑回來,身上比之前離開時多了幾處擦傷,摩托也不知丟去了哪裏。他一路拚命的跑着,跑到對街影音租賃店的門外,一面大聲的叫着清子的名字,一面在身上的口袋裏找鑰匙。只是已來不及,此前夜裏來過的那兩個人已然騎着一輛摩托追到了樓下。一個瘦高的人走下車來,掐住阿成的脖子,另一個小個子一面熄了摩托的引擎,一面怒氣沖沖的朝他大聲吼叫。

Trista站在院子裏,隔着鏤空雕花的鐵門望着對街發生的一切,又抬頭看着樓上的白色木格小窗,最後望着我。

我朝她輕輕地搖頭。

這時對街的小個子四下張望時瞥見了Trista,又看了一眼樓上的窗,接着穿過馬路,推開未鎖的院門,指着Trista憤怒的叫罵起來。我猜他是想起了此前夜裏Trista騙他們警察來了那件事。緊接着,對街擒住阿成的人也拽着他走到了這邊的院子裏,反手關上了院門。

我看着樓下的一幕,一面告訴Trista別和那些人起爭執,一面跑下樓去。

小個子見我從樓門裏出來,愈發的兇悍,甚至從他的褲兜里掏出一支蝴蝶刀,手法熟練的耍起我只在電影裏見過的花式。

“他們說我和阿成是一起的,還說他拿不出錢就讓我替他還。”Trista回頭緊張地望着我,“我跟他們說了我和阿成沒關係,可他們不信。”

“他們會聽你的才怪。”我一把將她拉去身後,回頭對她說,“告訴他們,我和阮文森是朋友,他們的事和我無關,誰也別找誰的麻煩。”

Trista把我的話說給他們聽。

小個子略微的遲疑,一面打量我,一面說了一句。

Trista把他的話翻譯給我聽,“他說你不是越南人。”

我沒有再多說,只脫下襯衣,扔去身後Trista的手裏。

她不解地看着我,提醒我說:“別干傻事。”

我只告訴她說:“再跟他說一次,我和阮文森認識很久了,如果他想找我的麻煩,可以來試試。”

Trista勸我說:“別亂來。”

我告訴她:“你照我的話說給他聽,沒事的。”

她依然擔心的問:“你確信?”

“說吧。”

Trista一面把手機拽在手裏摁了報警的電話,拇指放在綠色的鍵上,一面把我的話說給那兩個人聽。

小個子聽了,又看着我身上的疤,猶豫了片刻,朝身後的瘦高個小聲說了一句,又扯高了嗓門瞪着我吼了一聲,便轉身準備離開。

阿成這時卻又掙扎着叫我,“汐染,幫幫我,救救我,陳先生。”

我看着他,沒有說話。

“能幫幫他嗎?”Trista在我的耳邊小聲問。

我費解地看了她一眼,我發現她正看着對面樓上的那扇白色小窗,微暗的窗里,清子那張憔悴的臉上一雙無助的眼神。

“跟他們說,阿成跑不了,何況他在海上瀨翁街還有房子,讓他們給他幾天時間去籌錢。”我說,“如果他們不肯,我也沒別的辦法。”

Trista把我的話說給那兩個人聽。

他們聽了,相互商量了幾句,瘦高個猶豫着鬆開了擒住阿成的那隻手,又對Trista沒好氣的說了幾句。

Trista要把那些話翻譯給我聽。

“不用說給我聽了。”我能猜到他們會說什麼,我只是拉着Trista轉身回到屋裏,關了樓門,從她手裏拿過我的襯衣,獨自上樓,合上房間的窗帘。

天黑的時候,清子來找Trista,兩個人在樓下的客廳里聊了很久。清子離開后,Trista上樓來到我的房間。

我清楚她會要對我說什麼,“如果是阿成的事,不用告訴我。”

她沒有說話,只是背靠着窗帘緊閉的窗邊,默默地望着我。

“我不想沾上這種事。”我迴避着她的眼神,點了一隻煙,“阿成那種人也不值得我去為他給自己找麻煩。”

她依然沒有說話,只是背過身去,拉開了緊閉的窗帘,又輕輕地推開一扇窗子。

對街傳來“白いマフラー”的歌聲,我不禁循聲望去,那扇白色的窗里,清子的指尖輕摳在窗格上,默默地望着Trista。

“關上窗吧。”我極力的剋制着不去看那張憔悴又蒼白的臉,“外面太潮濕,我的肩會痛。”

“其實……”Trista看着我,“韓宰成過去也並沒有那麼壞。”

我望着她,眼神里只有疑惑,我從未想過她會這樣說。她的話絲毫沒有令我對阿成有丁點的改觀,倒是叫我莫名的有些嫉妒。

“清子對我說了她的事。”Trista拉過一張椅子在我的身邊坐下來,一雙微涼的手放在我的腿上,就那樣望着我,“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清子那時遇見的人是你,也許就不會……”

“別說蠢話。”我將她的手輕輕地移開,站起身來,走去窗邊,關上了那扇微啟的窗。

就在我將要合上窗帘的時候,Trista對我說,“就算是為了清子,也不可以嗎?”

我猶豫了,在窗前回過身來,思忖了許久,“你真希望我幫他?我是說阿成。”

她沒有回答,而是望着對面的清子,兩人對視着默然一個眼神。

我回頭看見對面那張憔悴的臉上泛起的淺笑。只是當她看我時,我依然本能的迴避着她的目光。“說吧,他惹上什麼麻煩了?”

“韓宰成一周前跟一個朋友去了新清的賭城,輸了很多錢。”Trista說,“後來他的朋友帶他去借錢,只是他那時沒有看清楚那張借條就簽了字。”

“高利貸?”我問。

Trista點了點頭。

“我看他那個所謂的朋友從一開始就算計好了。”我說著又問她,“既然是被人算計好了的,我想他只要把海上瀨翁街的房子賣了,還債應該不成問題,還需要我幫什麼?”

“海上瀨翁街的那棟房子不是只住了他一個人。”Trista說,“儘管房子是他的,可他那三個小媽也不會輕易由他把房子賣掉。他想賣掉那房子來還債,至少要把那三個女人先安頓好。”

我已然明白她這話里的意思,“他是想讓高利貸那個大雪球不再繼續滾?”

Trista點了點頭,“不然,他就算賣了房子也還不清他的債。到時候就連對街的影音租賃店也要賣掉。”

“那他覺得我能幫他什麼?”

“韓宰成說,上次林嘉豪的事你都可以搞定,這次……”

“他想的倒是輕鬆。”我打斷了她的話,“這完全是兩回事。可以拿錢解決的事都不難辦,可他這是要解決錢的事。就算阮文森肯出面,這種事於我也絕對是得不償失。”

“沒有辦法嗎?”她問我。

我沒有回答,只是沉默,想着其他我能想到的辦法,“凡事都有個限度,我總不能為了幫他給自己招來麻煩。”

Trista於是不再問我,為難的站在那裏,有時看着我,有時又看一眼對面的那扇窗。

“這樣吧,也許我可以去林嘉豪那裏試試。”我說,“也許他會答應先替阿成把債還了。”

“這麼多錢,他會答應嗎?”

“我不知道。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白色的天棚上水晶的吊燈綴滿的光影,默默地吸着煙,許久,我問Trista,“這樣幫阿成真的值得嗎?”

她沒有回答。

“如果你覺着值得,我就去找林嘉豪幫這個忙。”我說。

“清子……”

“別說清子,”我打斷了她的話,“如果我是清子,寧可讓他把那個破影音租賃店一併賣了也不會幫他。”

她依舊小聲的一句,“清子想幫他。”

“我想我有答案了。”我從煙盒裏又抽出一支Marlboro,鬱郁地點燃,“但願你和清子不會後悔。”

房間裏變得異常安靜,安靜得唯有對街的“白いマフラー”在空氣里似有若無的流轉,唯有唇邊飄散的煙霧言語着時間的流逝。

在一支煙燃盡時,我對Trista說,“我累了。你也回去睡吧。”

她看着我,許久,見我沒有更多地言語,於是安靜地走去門邊。

“Trista,”我在她即將走出那道門時對她說,“幫我拉上窗帘好嗎?”

她聲音極細的“嗯”了一聲,走去窗前,向著窗外片刻地望了一眼,緩慢地拉上了窗帘。

“知道嗎?”我看着她的背影,猶豫地說,“有些事其實我心裏都猜得明白,只是我覺着有些事說得太清楚只會讓自己更難堪。其實這一整晚,我一直想說一句話,如果我答應你解決這件事,你會不會答應做我的女人。”我不等她的回答便接著說,“我知道這話說出來會讓你覺着我像個混蛋。可我……可我真的不甘心……算了,就當我沒說過。”

她望着我,從未有過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無以猜測她的心思。許久,她從桌上拿起這房裏最後一盒Marlboro走出了門去。

聽着Trista離開的腳步聲,聽着那道門慢慢地合上的聲音,聽着從對街隔窗隱隱傳來的“白いマフラー”的歌聲,我疲憊地閉上眼睛,彷彿忽然忘了身在何處,一切就像一個沉睡的夢境,欲醒卻又因眷戀而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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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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