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末世南都

第六十一章 末世南都

對順朝使團的到來,早從上游的官員那裏獲知使團來意的弘光朝是既鄭重其事又刻意低調。

說鄭重是因為所有的大炮都上了城,滿城紳民也被禁止走動。說低調那是因為,在聚寶門前等候順軍的使團,不過一個從六品的管事太監,手裏執的還是未經內閣勘準的中旨。

“大明不幸,先皇蒙難。今有遠人護先皇子女回都,着賞白銀二十萬兩,以遠人之功,先皇子女暫收宮中教養,侍后再行加恩。”

聽着弘光帝的中旨,羅虎袖手冷笑。駝鳥啊駝鳥,一個遠人就將使團的身份給繞了過去,既非賊寇,更非新朝,這是把長江以北都視為了棄地了,鐵了心想學南宋王朝偏安一隅,只可惜,今時不同往日,想要重演歷史,殘明怕是還沒那個氣數!

“這位貴人請把定王和公主交給我吧,二十萬兩銀子就在那裏,貴人自去接收便可。”中使衝著羅虎謅笑道。

“我家主上有國書讓我當面交給貴朝皇帝。在此之前,安定公與長平公主不能交還給貴朝!”沒心意繞圈子的羅虎,明明白白的發出了威脅。

“放肆,這是在大明的土地上,爾等還敢抗旨不成!”從中使身後閃出一個體貌雄健的方臉漢子戟指大喝道。

看着對方那身臭名昭著的飛魚服,羅虎笑了,笑中的輕篾是那樣的明顯:“貴官高娃大名,在南鎮撫司身居何職啊?”

那漢子非但勃然大怒,反而鋒芒一斂,沉聲道:“錦衣衛千戶,閻應元!”

對這個可謂印象深刻的羅虎大吃了一驚,意味深長的瞟了閻應元好幾眼“我為順使,何需尊明法。再說大逆不道的事,難道咱們從前做得還少了。”

閻應元一時無語。若大明還有舊日一半氣象,如羅虎者想進留都的大門,只有坐上囚車。

“你等文員與先皇遺孤可以入城。”閻應元指着一干順軍騎兵:“但這些兵馬必須留在城外!”

“沒得商量!所有兵馬不但要入城,而且要與使團住在一處!”羅虎搖頭輕笑,滿臉的不可思議:“堂堂大明國都,難道還怕區區一千騎兵?”開什麼玩笑,做惡客卻不帶刀,那豈不是找死!

李成佑很配合的發出手勢,順軍的騎兵齊刷刷的端起了五雷神機。明軍也不甘示弱,全面進入了臨戰狀態,可骨子卻總顯得底氣不足。都知道,吃掉眼前的順軍容易,可要應付如日方中的順朝的大舉報復那就難了。

僵持了一個多時辰,城裏才傳出話,放行!

入城時,與羅虎並馬而行的建寧半是好奇半是提醒的道:“扣着他們姐弟不放,你就不怕南明皇帝發了狠,晾咱們幾個月。你可耽擱不起太長的時間。

“不怕,拖下去,咱們急,朱由菘更急。”注意到長平正在貼轎簾偷聽的羅虎,故意把意量放大了些:“金陵城裏有哪個文武不是崇禎舊臣。放任朱慈炯在宮外呆得久了,朱由菘就不怕那些對他不滿的大臣與這位定王暗通款曲,從而動搖他的帝位。”聽那口氣,羅虎倒是很有促成那種的局面的意向。

“綁!”一聲悶響,長平又被氣得在轎子裏練腿功了。

南明方面給順朝使團安排的住所,雖然破舊了點,規制卻很高,容納千餘人綽綽有餘。可隨行的舊明宦官全被嚇得小臉乍白,他們從前經常來往於兩都之間,對大名鼎鼎的凶宅涼國公府(明初,藍玉戰功赫赫受封涼國公,不久就被朱洪武滿門抄斬。)自然不會陌生。羅虎也被弄得啼笑皆非,用所謂會觸霉頭的凶宅來報復別人,這弘光皇帝的氣量格器跟愚夫愚婦還真有一拼,也就只有養兒如豬的朱家才會鬧這種笑話。

原本,羅虎還以為自己要等上幾天各方才會有反應,不曾想,晚飯前,龔鼎孳就拿來了一張灑金花的帖子。

“芝麓先生台鑒:先生駕離南都已有經年,圓海盼先生如大旱之盼雲霓,今晚設宴與海園,望先生與尊友不吝賞光。阮圓海百拜頓首!”芝麓卻是龔鼎孳的號,當時的士大夫無不有名有字有號,大多數還不只一個號。

這張帖子妙就妙‘與尊友’這三個字上,以龔鼎孳如今的身份,江南仕林誰還敢沾他,他的友人也唯有使團中人了,使團里稱尊的了,羅虎自是首屈一指。意思到了,旁人還挑不出毛病,這文字玩得可謂爐火純青。

羅虎彈着貼子問道:“海園是什麼地方?是阮大鋮的居處?”

圓海是阮大鋮的表字,此人目下是弘光朝的兵部右侍郎。

“回大人,是一所酒樓,其間有戲台,有賭場,還有可留宿的雅間小榭。”龔鼎孳一臉的容光煥發,前幾日他還在發愁如何接近羅虎,轉眼阮大鋮就送了這麼一份大禮。

‘這不是娛樂一條龍嘛?這意識夠超前的。’羅虎心裏暗吃一驚,口中卻沒停下:“人家既然下了貼子,那勞煩龔先生陪我去看看這江南風物吧。”阮某人的摯友兼靠山正是弘光朝第一權臣馬士英,單沖這一條就值得羅虎走上一趟,更何況,阮大鋮還極可能就是馬士英派出的政治尖兵。

華燈初上,兩頂由換了便裝的順軍親兵簇擁着的小轎出現在南都街頭。當然,小轎後面也少不了鬼鬼崇崇的錦衣衛探子。

其時,不許紳民走動的禁令早已解除,羅虎遂有幸將六朝古都最繁華的一面盡收眼帘,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車馬,其它城市也有,可那種浸透在空氣中的曖昧與旖旎,那種寫在每個行人眉梢的富足與閑適,卻是獨步天下,或許揚州會有些類似,卻少了古都特有的王氣。

海園就是在秦淮河釁,門前那副增字聯,頗值得玩味。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獨我無他聲。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心寄綺羅帳。”羅虎朗聲輕讀。

東林書院的看家對聯被各加了五個字,意境全變了,玩世不恭中透着嘲諷,不過以東林近年的所做所為,此聯倒也不算刻意醜化。

龔鼎孳老臉微紅的解說道:“老阮被複社那幫公子哥欺負得狠了,也就是發發牢騷而已。”

羅虎不置可否地笑笑,曾是東林骨幹後來又被打成閹黨的阮大鋮,與東林及與從東林派生出的復社間的恩恩怨怨豈是一個‘被欺負得狠了’,就以能掰扯得清的。

一大群滿頭珠釵身材姣好,卻偏被姻脂塗著好似鬼臉的女人,從羅虎一行的身側走進了海園,

“這是什麼人?”羅虎頗為好奇的問道,直覺告訴他這不是妓女,因為從那些女人身上他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卑微,可那煙視媚行中卻又充斥着肆無忌憚的放蕩。

“都是南都官宦人家的女眷,出來看戲的。有時也逢場作戲,結一兩段露水姻緣。”龔鼎孳撿起那群女人留下的一條香帕貪婪的嗅吸着,似乎這是很風雅的行徑:“其中有些人的父家夫家,還是世代公候的巨室。用濃妝遮住面貌,早就是約定俗成的規矩了,除非本人願意,別人是不會探究她們的真面目的。”

羅虎正消化這個艷聞,海園裏卻衝出了一隊彪形惡漢,扛着幾個下了妝還套着戲服的男女,招搖過市的去了。

“這也是南都一樂,這些當紅的男女優伶,哪家的公子小姐看上了,又不想在場面上的露頭壞了名聲,就乾脆讓豪奴或是打行(職業打手)搶了回去,第二天一早再送回戲園子,到時總有一份厚厚的纏頭。”看得出來,重溫南都夜生活讓龔鼎孳很興奮:“今天沒意思,換了幾家同時開搶那才好看。三年前為了搶一個男優,幾百豪奴打爛了半條街,連城裏的衛軍都卷了進來。最後還是南京守備徐國公親自做了中人,才平息了事端。不過,圓海與南都豪門大多交好,不會讓他的園子當真沒了主角。”

那邊羅虎早已是瞠目結舌。在他原先的想像中,金陵的風氣再糜爛也不過是加倍的紙醉金迷,可眼下這一幕幕,卻完全是徹頭徹尾的末世氣象。一個社會的無可救藥,總是從精英階層開始的。

雖對阮大鋮沒有在門前迎接自己滿心不悅,可羅虎還是決定進了園子再說,發作也總得有個對象。

一進大堂,羅虎就發現了自己錯怪了阮大鋮。

包了錦緞的戲台前,一個戴着四方平定巾的胖老頭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台上,不時在紙上寫寫畫畫,當真痴迷忘我到了極處,就彷彿天地間只剩下他與一張戲台。看那一把又濃又密的大鬍子,看那十數侍女環伺的排場,不消說,此公便是今天的東道主南明兵部侍郎阮大鋮了。

從龔鼎孳口中,羅虎還知道了台上正演着的是阮大鋮自編的,說得是唐代士人霍都梁與名妓華行雲、尚書千金酈飛雲之間曲折婚戀。單就這部,阮大鋮就已經邊看邊改了兩年有餘。

當下便有阮府的總管過來,引着龔、羅兩人到了一邊,那裏早擺下了精緻的盛宴。

等到台下又唱完了一折戲,阮大鋮才回到席間:“怠慢了,怠慢了,老夫平生就這點私好,誤事得很,還請榆關伯多多海涵。”說罷就要欠身施禮。

“不妨事!不妨事!”羅虎連忙將阮大鋮攙住:“誰還沒有點喜好,何況圓海先生這是大大的雅好。”別的也還罷了,阮大鋮大庭廣眾下敢稱羅虎榆關伯,卻顯得歉意甚誠,要知道,單憑這一條,就夠得上被御史參劾的,而且一參一個準。

聽道羅虎誇獎自己的愛好,阮大鋮笑得眼睛都沒了:“噢!伯爺也是此道中人,還請評評此劇如何?”

龔鼎孳面上一變。他知道這是阮圓海的老毛病,並不專門針對何人,可羅虎是孤兒出身,從小就軍中廝混,就算識得幾個字,也就看看兵書的水平,對雜劇又能有什麼研究,這不是叫擠競人嘛。

龔鼎孳正想岔開話題,羅虎就已經接品評上了。

“才子佳人的故事雖俗得了點,可大俗中往往蘊有大雅,總得來說,此劇還是堪稱上佳。只是念白上有些不夠新穎,還有舞台上的色彩也太單調了!”

“噢,還望榆關伯多多教誨,小老兒當洗耳恭聽。”阮大鋮還真來了興緻。他是江左傳奇大家,被人在這方面的非議的時候還當真不多,可愈是愈如此,他的求知之心就愈切。

幸好,這對於一個穿越者絕非難事,羅虎信手拈來兩段經典愛情台詞,再解說了一些初級的聲光手段,就把阮大鋮噓得頻頻拍案叫絕,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第一回接觸,羅虎也沒打算談什麼正事,三人就一邊談笑,一邊推杯換盞,慢慢的話題就轉到了曲子上,談興大發的羅虎少不得拿了後世的曲調歌詞稍加賣弄。。

酒到酣時,阮大鋮渭然嘆道:”榆關伯所說的新曲新調甚妙,可一時又哪裏去找試唱之人。”

“國海先生醉了。”龔鼎孳大着舌頭道:“你這裏蔦蔦燕燕無數,還怕找不到佳人唱曲

“芝麓!”阮大鋮指着龔鼎孳取笑道:“你也算是行家了,怎麼這點竅門都不通。若沒有絕好的嗓子、絕尖的唱功,誰能把新曲新調唱得妙處紛呈。若是唱不出個中妙處,豈非畫虎不成反類犬!”

阮大鋮對自己的管家耳語了幾句,繼續又回頭痛飲。小半個時辰后阮府的管家返了回來,聽了管家的回報的,阮大鋮大喜過望,把手中的酒懷一推:“榆關伯、芝麓,今日還真是巧了,舊院那邊正有一位夠格試唱新曲的姑娘空着閣子,咱們這就趕過去如何。”

所謂舊院位於秦淮河南岸,原是洪武皇帝設的官妓大院,門楣上刻有朱洪武親書的對聯。其上聯為: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話。下聯為:世間多痴男痴女,痴心痴夢,況復多痴情痴意,是幾輩痴人。以帝王之尊鼓勵**只為拉動內需,朱元璋算得上‘開放搞活’的鼻祖。從那以後,秦淮風月的精華就盡在舊院,也稱南曲。

儘管阮大鋮已經掩飾得很好,可羅虎還是憑着戰場鍛鍊出來的直覺,嗅到了一股陰謀氣息,可轉念間羅虎又想,阮某人總不敢找人行刺他吧,在本是‘八卦’搖籃的風月場合鬧出點事來,正好可以讓滿城紳民都知道順軍使團已然入城,這對自己下一步的行動可是好處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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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之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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