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先聲震江南

第六十章 先聲震江南

十一月的湖廣,氣溫要比陝甘高得多,只是濕氣稍重,有點浸骨寒,這也是南方水區的通病。

幾艘千擔以上的官船,沿着長江順流而下。岸邊馬鳴聲聲、鐵甲錚錚,列陣輕馳的一千甲騎,猶如一座移動的山巒般滾滾向前,馬上的騎兵個個形容驃悍、舉止簡練、眼神冷峻,一看便知是打老了仗的。

其中最大的那艘官船上,除了順字大旗,另有一長一短兩面豎旗,長的那面是‘欽命使撫江南諸郡”,短的那面上只有‘榆關伯羅’四個大字。

那日李自成詳細斟酌了一夜,到底還是准了羅虎率隊出使江南。順軍使團於十月二十從西京出發,先經華山古道自鈞州入湖廣,再在襄陽換了水路,朝着六朝煙雨的古都金陵一路進發。

羅虎傲立船頭,欣賞着殘陽下的波光粼粼,感慨大發,還是戲詞裏說得貼切,這哪裏是什麼江水,分明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嘛!

“伯爺。前面就是應城,從那裏直到九江附近,都是左良玉的防區。是不是遣人先去說明一下,只要知道崇禎三太子就在咱們船上,諒他左良玉再跋扈也不敢輕舉妄動。”一個三十多歲精悍中年上前對羅虎請示道。此人正是帶兵護送使團的威武將軍李成柘,據說是當年潼關南原大敗后護着李自成突出重圍的十八騎兵將之一。

“不必!”羅虎硬綁綁的頂了回去:“難道咱們還怕了左良玉的兵?!”

“遵命!”李成恭聲應了。

羅虎卻是暗生警惕。以李成柘的功勞資歷對自己這種青雲直上的‘小娃娃’,有些怨氣是實屬平常,可一路上人家卻是令行禁止,從無違拗,倒叫他有點放心不下了!

李成柘前腳才去,一個女聲冷不丁的冒了出來。

“你就不怕寧南侯的大軍,殺了你們這些該死的賊寇!”女孩的語氣是夠凶夠惡了,可配上嬌若黃蔦的嗓子,卻聽得人骨頭髮酥,不得不說,很失敗!寧南侯是南明小朝廷給左良玉的封號。

羅虎無聲的苦笑,不用眼睛,他就能知道那又是長平公主。

羅虎最初的建議中並不包括這位大明長公主,後來是李自成的覺得定王太過年幼,性子也偏軟,怕是達不到給朱由菘時時添堵的效果,才決定讓長平與其弟一同南歸。體諒遭逢家國慘變,並被父親斬下一臂的女孩的心情,一路上長平雖每每尋釁,羅虎卻總是諸多寬容。其實比起小說里的獨臂神尼,眼前這個長平還算是可愛的,至少還沒有那麼多被悠悠歲月所賦予的惡毒。

“公主……!”站在長平身邊,欲行勸解卻不知從何着手的這位,正是羅虎名義上的妻子費珍娥,把她帶上卻是李自成的光明正大的寫在聖旨上的,也算是給那些借‘夫妻不睦’攻擊羅虎的人一個有力的回擊,私下裏的李自成更是狠狠的訓斥了羅虎一通,大有強迫兩人圓房之意。

羅虎可以不理會長平的言語攻擊,有人卻看不過去了。

“要是左良玉的兵真上了船,那殿下這樣嬌滴滴的美人兒,想有個乾淨的死法怕是都很難很難。大明以公主之軀犒勞自家軍士,那可是千秋難覓的佳話!”不知何時也到了船頭的建寧,不懷好意的看着一旁略顯痴肥的朱慈炯,繪聲繪色的道:“你弟弟就更慘了,我可聽說左家軍最喜歡胖人了,他們都是用兩塊木板把胖人夾住,再以小火燒之,慢慢的烘出油來,有時可以烤上了一天一夜,那過程肯定是有趣極了!”建寧小臉上的興緻盎然,若非對殘忍有着特殊的愛好,是怎麼也裝不出來的。

朱慈炯都快被嚇哭了,長平公主也在輕輕作嘔。

偏偏建寧還不放過長平,故意拖長了音關懷道:“公主殿下莫不是有了身子,駙馬爺是那位啊!”

長平氣得一口氣沒有倒過來,身子一軟,若不是費珍蛾扶着,當時就得癱在船板上。

對這個結果,羅虎絲毫不以為異,如果說,建寧是一條其毒無比的青花小蛇,那長平不過是一隻穿着盔甲的小白兔,兩者間的戰鬥力根本就沒有可比性。不過,對女人鬥嘴這種事,總體上羅虎還是不大感冒的。他很快向船艙走去,以小德子為首的幾個一直候在船艙口前的宦官,慌不迭的迎了過來,臉上的謅媚一層疊着一層。這些宦官大多是杜勛的門生故舊,他們會加入使團純屬政治需要,金陵那邊宦官的權勢很大,要想與南明結成盟約,弘光朝的貴宦們不可或缺了一個環節,而疏通這個環節.再沒有比這些已在順朝供職的前明宦官更合適的人選了,畢竟都是天涯淪落人。

另一條順軍官船上。

“早就勸過你,羅虎膽大深沉,人又年青,久后必成大器,只要抓穩此人,不愁它年不遂青雲之志。蒼蠅之飛,不過數步,附於驥尾,可勝千里的道理,你應該比我更懂才是!”顧媚似教訓又似埋怨的道。

“為夫錯了!”難得露出慚愧之色的龔鼎孳連連作揖:“還請的夫人設法為我的轉圜才好!”

按說,以在北京的那番‘交情’,龔鼎孳怎麼也該划進羅虎的嫡系中去,可無奈這位才子大人‘風向標’的老毛病又犯了,見羅虎初回西安時不大得勢,便跑去抱當朝宰相的粗腿。牛金星倒是捏着鼻子把他收了,可牛黨中人卻對龔鼎孳多有詬病,始終把他排擠在核心之外。以龔鼎孳心性自然不甘就此沉淪,剛好那會羅虎又重新成了李自成跟前的紅人,龔鼎孳又去上門攀附,更費盡周折的擠入了順軍使團,可羅虎卻總是不冷不熱的,讓老龔一直不得要領。想來想去,也就這隻有打出顧媚這張王牌了。

“我想辦法試試!”說是試試,可聽顧媚的口氣,卻分明是自信滿滿。

做一個合格的青樓名花的首要條件,其實既不是外秀內媚,也不是會多少門絕技絕藝,而是超群的公關手婉。手婉要是到了巔鋒,只靠給人提供作商談買賣、打通關節的場所與合適的氣氛,就能夠日進斗金,根本就用不着布施色相,偶爾為之也是興之所致,而顧媚無疑是個中的佼佼者。

天黑了,船隊下帆休息,騎兵也在岸上紮營,一夜無話,次日一早使團剛進應城地界,沒行得幾里,就聽得了一聲炮響,一支左軍騎兵從山後冒出,直逼江岸而來,其勢如火如掠,看樣子足有二千開外,護具齊全,馬雖比不得了順軍胯下的關外良駒,可也是河曲馬居多,在江南就算是一等一的精騎了。

儘管來敵兵多,可順軍騎兵卻人人鎮定自若,稍做整隊就迎了上去。騎兵從來不是用於防守的,以騎對騎時更是如此。

官船上的‘閑人’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向岸上繚亂,行動上雖然一致,彼此的心境卻天差地遠,可謂各有懷抱。

左軍仗着兵多,將要與順軍接觸使,突然分成兩路,取了夾擊之勢。按理,順軍正該趁勢而為以求個個擊破,可李成柘卻極為託大的把自家兵馬也分成兩半,各自對付一路左軍。

“姓羅的,你的人在找死!”長平到了西京之後,很是讀了一些日子的兵書,這種常識性的問題,卻還是看得出來的。

羅虎面上不置可否,心下卻對李成柘評價又提高了一個等級,能領會自己想要立威的意圖,此人的悟性夠高的。

順軍的託大最大程度的激怒了左軍將士,有些火氣大的,都衝到了隊列前頭,手裏的長槍掄得呼呼作響,很有點化身長板坂前趙子龍的激情。原本羅虎還略有忐忑,可這下心倒定了,勇氣可嘉卻沒有整體意識,此類完全靠個人的武勇作戰的軍隊,對付前明那些怯如羔羊的內地衛所兵尚可,卻絕不是真正勁旅的對手。

很快羅虎便發現,自己對形勢的估計還是太保守了。

只一個交錯下來,兩路左軍中墜於馬下者上百,而順軍卻只有少數幾人負了輕傷,戰損懸殊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說來也是左軍倒悔,從前的順軍騎兵可沒如此厲害,也是通過近日與滿蒙鐵騎的連番惡戰,順軍才大大提高了技戰術水平,尤其是那些從草原騎兵那學來的小花招,簡直就是為了對付中原騎兵而量身定做的。

左軍不甘就此的罷休,一聲鑼響,又是一千騎加入了戰場,左中右三路相互呼應,向順軍包圍了過來。順軍仍是分成兩股,竟對左軍展開了反包圍,真真是狂妄到了極點,任誰見了都得肚皮氣炸。

左軍的將領學聰明了,以一路拖住左路的順軍,其它兩路撲向右路的順軍。

處境不妙的左路順軍被迫施出了殺手鐧,兩軍離得一百五十大步,順軍紛紛從搭褳里掏出了剪斷了引線的小號五雷神機。順軍的本意無非是給左軍一個下馬威,誰曾想,五雷神機剛一成排打響,從沒受過這種近在咫尺的刺激的左軍戰馬就炸了營,發了瘋似的向犯竄,一時部伍大亂。順軍順勢一推,輕輕鬆鬆的就擊潰了四倍於自己的敵人。

主力都敗了,剩下的那路左軍除了逃出,哪還有其它的選擇。,

事後,羅虎對左軍的表現做出了品評,不缺少亡命之徒,可軍隊綜合素質太差,尤其是戰馬缺少相應的訓練。其實這也難怪,早先左良玉所帶的那批正規官軍,幾年前就扔給順軍了,現下的這批左軍雖然有訓練的時間,卻沒有訓練的心情,整日裏就忙着打家劫舍勒索鄉里,久而久之,部隊也就民兵化了。

此戰之後,駐應城的左軍再也沒有動作,眼睜睜的目送着順軍使團水陸並進的離去,就好象之前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數日後,使團船過武昌。

把這座江楚第一城映入眼帘的那一刻,羅虎除了想哭還是想哭。他不是不知道此前張獻忠與左良玉圍繞這座城市纏鬥了一年,可怎麼沒有想到武昌會殘破成一座只剩斷垣殘壁的廢墟。

南岸蛇山上的左軍衝著順軍的官船開炮了,只是準頭不大濟事,白白炸起了好大的浪頭,卻沒給官船造成了任何實質性的傷害。第一輪炮擊過後,順軍的官船不但沒有逃向江心,反倒向南岸又靠得更緊了。這種自己送上門的調侃,對色厲內茬的左軍,無疑是最有力的羞辱。

蛇山之巔。

“父帥,李瞎子的人也欺人太甚了,咱們乾脆打沉了他!”一個頭角猙嶸的青年總兵忿忿嚷道。那左臉比右臉稍大的奇相,正是左良玉的養子人稱少帥的左夢庚的獨門招牌。

被左夢庚稱做的父帥那個鬚髮花白的紅臉漢子,當然就是雄鎮武昌,勇虐民、怯於戰的土賊將軍左良玉了,聽了養子的抱怨,左良玉只是繃著臉一言不發。

不敢埋怨養父怯懦的左夢庚,只得把氣撒在應城的守將頭上:“總歸是金聲恆太過無用,應城明明有數萬水陸軍兵,大小戰船幾百隻,他要全軍壓上,壓也把這千餘潑賊給壓死了。

“夢庚!金聲恆做事比你明白。”左良玉語重心長的教訓道:“李瞎子早成了大氣候,近日又大勝韃子威鎮中外。對他的使團以少數精兵折辱一下倒也無妨,真要把李瞎子的使團的給一鍋端了。惱羞成怒的李瞎子必發大兵來攻武昌,咱們就算勉強守往武昌也得元氣大傷,一旦我軍實力大損,下江的那些人物豈能再容你我父子雄鎮上游。”左良玉所說的下江那些人物,卻是指實際掌控南明的小朝廷的馬士英、史可法與這兩人所倚重的高傑、劉良佐、黃得功、劉澤清四鎮兵馬。至於李瞎子卻是對李自成的蔑稱。

“可這樣放他們過去,何督帥,袁都堂那裏,該如何交侍?”左夢庚的聲音低了八度,卻仍在抗辨,眼神中卻頗多的閃爍意味。

何督帥是指總督湖廣、四川、雲南、貴州、廣西軍務的何騰蛟,袁都堂則是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都是明廷在湖廣的重臣,名義上左良玉還得受其節制,實際上,手中無兵的何、袁更象是左良玉的高級幕僚,只是左良玉對他們相對尊重些罷了。

姑且不論毀譽,左良玉畢竟是一時之雄,左夢庚的那小意思那裏瞞得過他:“是袁大人、何大人,還是南都的錢受之?”南都是金陵別稱,受之是當時大名鼎鼎的東林領袖弘光朝的禮部尚書錢謙益的表字。

左夢庚一時面紅耳赤。

“夢庚!我跟說了多少次了,對咱們父子而言,兵才是一切,與朝中的文臣交往切不遷牽過深,免得被有心人利用。”與方才不同,這會的左良玉顯然動了真火:“你當我不知道你與南都的東林黨人在策劃些什麼?就你們信中說得那些事情,是做臣子的該談論的嗎?”最後那句本是正理,可由左良玉嘴裏說出,卻怎麼都象是對他自己的諷刺,多少年了,他左大將軍何時守過臣道。

左夢庚好半天才嘣出一句:“您不是跟南都東林諸公交情甚厚,並每每為之聲援!”

左良玉用利刃的眼神狠狠颳了自己的繼承人一眼,最後還是決定不要城府了:“給東林撐場面,那是老子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沒有南都東林諸公的渠道,咱們從墓里挖上出來的古董,從富戶手裏搶來的首飾,怎麼變成金錠銀錠,又怎麼從金錠銀錠變成糧食軍械。可他們也藉此發了大財,大家彼此彼此,大面上過得去的就成了,老子憑什麼給他們出死力,讓他們坐享其成。”

左家父子爭辨時,順軍使團早就大搖大擺的卻得遠了。

戰應城敗三倍的左軍精騎,闖武昌左良玉擁大兵不敢稍動,順軍使團一時威壓江南,聲名大振,沿江的明廷守臣莫不戰戰兢兢,明面雖還保持了距離,暗裏卻爭先恐後的派出心腹幕僚上船來奉承巴結,美女金銀流水價似的上船,順軍使團路過江西境內的寧國府時竟有人匿名送上一條可容百人子葯俱全的中型戰船,能送這等大禮,那‘無名氏’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順軍使團上下被大好形勢弄得醺醺然,對羅虎的先聲奪人之策更是讚不絕口,唯在羅虎內心沉重無比,南明的遠比他想的還要腐朽虛弱,以自己一路所見之軍之將帥之地方官,若是清軍再度南下,望風而逃的都算是有良心的,更多的怕是會爭着搶着去當漢奸,好反過頭的升官發財!

‘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揚州了!”羅虎在心裏對自己道,那位史可法史閣部的政治眼光雖然短淺了些,卻要遠勝那些宵小千倍萬倍。順軍可以力助南明抗清,可前提是南明自己也得一定的抵抗力量,一個偌大的王朝,光靠是扶不起來的。如果史可法也讓羅虎感到了失望的話,那順朝就要考慮立刻從襄陽南下,與清軍一起瓜分江南了,那樣雖然對順軍很不利(畢竟江南最富庶的地區都在清軍所佔的山東當面),可也總比看着江南整個落入清兵手裏強。

當然,在到揚州之前,羅虎得先去金陵,那裏到底他今趟的使命所在。

永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順軍使團在跋涉了四千華里之後,抵達南明都城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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