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順意鞋坊
翌日。
天朗氣清。
東邊天空剛泛白，城裏的雞爭先恐後叫起來，有商販陸陸續續地出現在街頭巷尾。
張天門起得晚，醒來已過辰時。
他在廟裏撿起兩塊木炭，用手磨成粉，就着昨晚接的雨水漱口，無意間看到廟門前有什麼東西。
他含着漱口水走過去，看到門檻上放着一隻黑木盒子。
盒子上陰刻有“順意鞋坊”四個字。
他聽說過順意鞋坊的名號。那是風雪城最有名的老字號之一，是前朝只給皇帝做鞋的地方。現今雖淪落到風雪城，但技藝不減，名聲依舊響亮。城裏達官貴族都以能穿上一雙順意鞋坊的鞋為榮，時常為了一雙鞋一擲千金，即便如此，也有可能得不到鞋坊主人的接待，故而需要提前預定。
他打開鞋盒，看到裏面放着一雙嶄新的布鞋，鞋底有順意鞋坊的標識，穿上一試，很合腳。
顯然是有心之人為自己定製的。在這個地方，能做到這份上的只有蘇秦一人。
張天門在廟裏來回走幾步，鞋是千層底，但不厚重，能清楚地感知到足下踏的地方，鞋布看不出材質，赤腳穿上沒有磨腳的感覺。
他心想，不愧是給皇帝做鞋的手藝，只是蘇秦一聲不吭地送上大禮，必定是想拉攏自己進天羅。
罷了，得人好處，也該當面道謝才是。張天門抱刀出門，想去花滿樓找蘇秦。
他看到街上人來人往，吆喝聲、討價聲絡繹不絕。在熱鬧街頭的一條巷子裏，有個不起眼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個女人抱着一雙鞋站在巷口，見張天門發現自己，先是一楞，隨後露出笑容，快步朝少年走來。
他一眼就認出來，來人是宋巧兒。
蘇秦沒有食言，如他所言，天亮之時，官府自會把宋巧兒送回來。
眼下宋巧兒手捧一雙乾淨的布鞋，滿心開懷地站在少年跟前，開口正要說話，一低眼，卻看到張天門腳上的新鞋，眼中浮現出不安和羞愧，想說的話也壓在喉嚨里。
張天門把女人的表情收在眼裏，沒有過問原由，而是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我……我想着你沒鞋穿，就把我官人以前的鞋洗了烤乾，給你送過來。”
“這麼說，官府昨晚就把你放了？”
宋巧兒以為，少年不知道自己被官府帶走一事。
不想，什麼事都瞞不過對方。
如此一想，也就說得通，為何官府把自己抓了又放。
她點了點頭，手裏捧着乾淨的鞋子，聽到張天門說，“你委託我的事已經做到了，往後也不會有官府的人找你麻煩，以後也別來找我。”
不等她回話，張天門從她身旁擦肩而過，轉眼就混入人海。
宋巧兒自嘲地笑了笑，把布鞋抱在懷裏，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又進了巷子。
張天門就站在街邊上，默默看着她離開，面無表情地走到長臨街。
街上已不復昨夜那般喧嘩，黑夜裏掩藏的千瘡百孔在太陽升起時暴露無遺。
看似精緻的高樓黑漆斑駁，巷子裏隱隱散發出糞便的惡臭，地上的青石板也破碎不堪，就連被視為長臨街的代表，花容月色的女人也因為疲憊不堪，帶着殘裝無精打采地靠在門上。
花滿樓門前，一個穿着薄紗的女人在迎客，她頂着龐大的困意，揉揉兩隻黑眼圈，在半睡半醒中打了個哈欠，卻見到一個黑衣少年朝門裏走來。
大白天來青樓，必定是個急躁的小童男！
女人哈出一口渾濁的口氣，衝來人笑道，“小哥兒，進樓里玩啊？”
張天門看也不看她，一聲不吭地進門，完全不理會她的話。
女人自取其辱，見少年穿得寒酸，料定他身上沒幾個錢，鄙夷地翻了個白眼，咕咕罵道：“小癟三，毛兒都沒長齊，還來逛窯子。”
張天門聽到她的話了，並未反駁。
他站在昨夜那扇門前，推開門，便見到蘇秦端坐在酒桌前，抬頭笑眯眯地望過來。
他懶得進去，凝視蘇秦人畜無害的臉，漠然道：“謝謝你送的鞋。”
蘇秦抬手示意他進門坐下，少年一動不動，他自討沒趣，依然笑眯眯地說，“那雙鞋不是我替你訂的，是白雪堂主。”
張天門眉頭微挑。
“就連宋巧兒，也不是我出手救下來的，是白雪堂主找到平安君，請他出面，讓官府放任。”
他不認識白雪，從來不想跟天羅堂主有什麼瓜葛，可對方不僅送自己一個人情，還在順意鞋坊為自己訂了一雙貴族才配的鞋。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腳上布鞋很燙腳，恨不能扔了鞋，赤腳走回去。
蘇秦豈能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再加一句，“白雪堂主囑咐我，要幫你一把，讓你在比武招親上脫穎而出，成為西門家的女婿。”
“為什麼？”對於陌生人的好意，少年一向心生警覺，不自覺想要拒絕。-
蘇秦朗聲道：“因為她也很好奇，追殺你的人究竟是誰。如果是西門烈，那他的目的應該不是蒼雲絕影。”
“為何如此肯定？”
“根據天羅掌握的情報，西門烈很有可能也是上古絕技的傳人。他為人低調隨和，鮮有人知西門城主的真實身份，而且，就算是天羅，也不知道他的秘術是什麼。所以從這一層面看來，他應該對你的秘術——姑且算你會蒼雲絕影吧，完全不感興趣。”
張天門難得地笑了一下，“那我可好奇了，你不去找他，反而來找我？”
蘇秦搖頭道，“我既不想當他女婿，從骨子裏也不喜歡那個老傢伙，幹嘛要噁心自己？”
他一邊說著，一邊做出誇張的面部表情，好像剛剛吃了一坨大便。
張天門背過身，“我能否見白雪堂主一面？”
“不能。”
他沒問原因。
拒絕一個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蘇秦站起來，追到門口，攔住他，從懷裏摸出一把鑰匙，“你已經暴露了身份，現在回去，破廟裏全是殺手，縱使你以一敵百，也難保不會出什麼岔子。畢竟，你可是要當西門家女婿的人呢！”
“所以你這是做什麼？”
“是白雪堂主，把她在城東的院子借給你住。那地方隱蔽，附近都有山堂的朋友，即便江湖殺手找到你，也不敢貿然行動。”
“一時間，我簡直不知道你們到底是刺客還是大善人。”張天門雖然有幾分抗拒，為了能順利見到西門烈，還是從蘇秦手中接過了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