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看病
按照規定,男性一律騎馬,只有女性可以乘坐馬車。但我不會騎馬,只能靠白奎騎馬載我;可在路上,我又摔了下去。因此,我成了唯一乘馬車回門派的男性。
在馬車裏,我身邊是幾位年長的女眷,她們很貼心,一直關切,詢問我的身體是否無恙。我雖然覺得自己的腦袋隨時要爆開,馬車每顛簸一次,肚子裏就翻江倒海,但我仍然告訴她們,我很好。
我想要睡覺;我想要華佗扁鵲出現,醫好我的頭痛;我想要喝一碗南華寺才有的冰綠豆湯;我想要靠在王昭君的腿上,由她扇扇子,聽她靦腆的笑。
我想要的一切都是妄想,在夢裏才可以實現,可我偏偏睡不着覺。在悶熱、潮濕的馬車裏,在左右搖晃的木盒子裏,忍受身體不適帶來的折磨。我真的逃出了那個地牢么?為何我無時無刻都覺得自己在受刑。
馬車終於停下,我們下了車。眼前是一個雄壯無比的山門,一眼看去,莫約有五丈之高。五個門洞連在一起,正中的最大,左右兩邊依次減小。白色的方形石柱下方是類似王八的走獸雕像。每個拱的頂部都有屋檐,黑色的瓦片上佈滿青苔。
山門后就是綿延不斷的白色石台階,我抬頭一看,竟然數不清有多少級,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白奎似乎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他非常高興,跟我說要介紹幾位朋友。我們一起走了幾步,他就發現了我的窘迫。對現在的我來說,要走上那個長長的台階,無異於天方夜譚。
“王貴,我可以背你上去。”
“那可不行,這麼多人看着,太丟人了。”
我執意要自己走上去,但沒走兩步,已經無法站直身子。不得不妥協,任由白奎將我背了上去。順着台階而上,沿途能看到鱗次櫛比的樹木以及樹木掩映中的屋舍。台階不斷旋轉,變換方向,一個又一個依山而建,造型瑰麗的宮殿與道觀出現在我們眼前。
白奎非常自豪地向我一一介紹,這座屋子是什麼,那座屋子又是拿來做什麼的,可惜,我沒有精神去欣賞。等我們終於走到一個大廣場之上,我才發現,剛剛只是管中窺豹罷了。
這寬闊的廣場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裝飾的柱子,而正中一條道路通向高處的三座連續的重檐宮殿,。四座鐘樓在四個邊角遙相呼應,所有裝飾都左右對稱,這條中軸似乎無限延伸,穿過華美的宮室,直達九天之上。
如果秦始皇還活着,我一定會問他,眼前的這些與他的阿房宮比,孰優孰劣?
“王貴,這條大路我們是不能走的,你要記住。”
不用走台階,我和白奎並肩而行。我們繞開廣場,從旁邊的游廊走向院牆之後,這條道路兩邊都是高高的白色牆壁,由於長年的雨水沖刷,上面有着長長的污垢痕迹。
這條路似乎是專門為下人而設的,一路上我們只看見僕役裝扮的人。不久后,我們走到一個院子裏。
“我們人字號的低級下人,都在這邊住着。你應該也會分配到這個院子裏來。”
“人字號?”
“天地人,三個級別,人最低。”
我點點頭,蒼山派不愧是名門大派,連下人都有這麼多講究,白奎帶我到他的房裏歇腳,這屋子裏有四個床,每個人的位置都相當寬敞。雖然是下人住的屋子,但比我在王莊的家要體面多了。
“你先喝口水,我馬上帶你去老胡那看看。”
“老胡是誰?”
“郎中。
”
差點順嘴說出自己不需要,我從小就有些怕郎中,怕藥鋪的店招,怕深藍色的帘布,怕診脈時白色的墊子和瀰漫的藥草氣味。也許是因為我曾經鬼上身,差點丟了小命。自那以後,看診對我來說是極可怕的事,除非危及性命,絕不輕易看病。
如果只是風寒,我可能會拒絕白奎;但我懷疑自己中了毒,最好還是請郎中看看。我將行李放在白奎的床上,桂花糕依舊貼身攜帶。我們走出院子,白奎領路,我跟着。
午時就要點卯,所幸郎中的醫館並不遠,沒走幾步就到了。眼前的醫館,可能是蒼山派最簡陋的屋子,屋頂上缺了瓦,夯土的牆壁坑坑窪窪。
我拉住白奎,對他說:“這個郎中,可靠么?”
“放心,老胡的醫術絕對可靠。也不收費。”
“銀子我有,我的意思是,他嘴嚴實嗎?”
白奎笑了:“你看個風寒,還在乎這些?你放心,大家都愛找他看病,就是因為他這人不好事。”
說完,白奎一馬當先,推開門走了進去。
“哎、哎、哎,幹嘛幹嘛,怎麼不敲門啊。”
不滿的老頭一定是郎中老胡,他面前還坐着一個年輕小伙。
“不好意思。”
“這個娃娃是誰?”
“王貴,新來的。”
“噢,怪不得這麼眼生。”
我撓撓頭,向郎中和另一位同僚彎了彎腰。
“小何啊,你還年輕,別擔心。”老胡不知從哪摸了個煙桿出來,抽了一口。“好好休息,過一陣就行了。”
那個叫小何的年輕人點頭稱是,道謝以後站起身來。他的臉,從臉頰紅到了耳朵根。小何起身準備出門,突然想到了什麼,對白奎說:“大奎,差點忘了,張大娘找你有事。”
“什麼事?”
“不知道。”
白奎看了我一眼,又問:“急嗎?”
小何先說不知道,又說挺急的。說完他就走了,一路小跑。
“王貴,我有事,你一個人沒問題吧?”
“能有什麼問題。”我笑着拍拍他的屁股,示意自己能應付。白奎跟胡郎中道了別,又跟我道別,也走了。
屋角的書架上有不少書,但已經結了蜘蛛網,灰塵很厚。房間裏沒有藥味,也看不到一株藥草。老胡自顧自地抽煙,我向前走,坐在方才小何坐的板凳上,凳子用久了,表面很光滑。
“怎麼?屁眼上長了東西,還是那玩意出問題了?”
“都不是。”我連忙否認。
“不是啊。”老胡吐了個煙圈圈,吸了吸鼻子。“那你找我幹什麼?”
“看病。”
他終於放下了煙斗,探身湊近我,看着我的臉。
“噢,你有病啊。”
“我昨晚淋了點雨,然後……”
“一點小傷風,去藥房領點麻黃,煎了喝就是。”
胡郎中說完便不理我了,又不知從哪摸出本圖冊來,一邊抽煙一邊品。
“先生看病不把脈?”
“我不把,你要把脈找別人去。”
我心中十分糾結,到底要不要把桂花糕的事告訴他?這件事不應該告訴陌生人,但眼下邱賀已遠赴涼州,除了這郎中,也許再沒有人能幫我。他又不願替我號脈看病,如不主動提出,怕是不行……
老胡見我不動,直接說道:“若無事就請走吧,小老兒還要午休。”
我橫了心,對他說:“先生,可懂得毒理?”
“你說什麼?”
“就是,下毒之事。”
老胡抬起頭,眼中射出的光幾乎要凍傷我,他左手一揚,那根煙桿飛了出去,砸向小屋的門,關了個嚴實。我看見他滿臉黑白相間的鬍渣根根直立,全身充斥着一種壓迫性的殺氣。
這種讓人幾乎窒息的殺氣,除了進城那日的魚知樂和他,再沒有其他人讓我感受過。
“你是什麼人?”
老胡說著,我看見他的左手抓着一根長針,枯瘦的手指乾燥、修長、關節處緊緊繃著。我不知道方才那句話哪裏得罪了他,連忙解釋說:“先生,-我大概中毒了,性命垂危,特來求助!並無別的意思……”
“我問你,是誰?”
我連忙說:“我叫王貴,黎縣王莊的一個農民。”
他閃着精光的眼睛上下掃視我,像一個觀察獵物的野獸。但我也許根本不配做他的獵物,獅子搏兔,雙方都須盡全力。我本沒有能力抵抗,此刻染病,更是如刀板上的魚肉一般。
“不會武功?”
“不會,一點都不會。”
為了表示誠意,我甚至咳嗽了兩聲,希望他能安心。胡郎中一直盯着我看,他橢圓形的瞳仁立在眼中央,像一個吞噬一切的裂縫,這裂縫周圍,閃着幽暗的綠光。
老胡將手放下了。屋子裏的殺氣瞬間消散,我眼前只有一個乾癟,不起眼的老頭。
“你既認為自己中毒,詳細說說。”
我剛要張嘴,老胡又說:“你,把我的煙桿拿回來。”
我知道自己安全了,有種劫後餘生的欣喜。而且,這老頭似乎不是尋常人物,他很可能會幫到我!本就有求於人,獻點殷勤也沒什麼。老胡接過我遞過去的煙桿,重新點燃,抽了起來。
“先生請看看這個。”
我很小心地從懷裏拿出那塊被布包着的桂花糕,放在桌上。老胡輕輕拿起,將布揭開。這糕點已經發霉,形狀也被破壞,老胡先是用手指捏了一小塊,仔細看過後,又湊到鼻子前嗅了嗅。
“怎樣。”
老胡將桂花糕放下,又將煙嘴放回口中,表情百無聊賴。
“此物,無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