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報到
“沒毒?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
“我肯定中毒了。”
“你中毒了,卻還活着?”
“中毒未必會死。”
“如若不致死,中不中毒有何區別?”
他一下問住我了,確實,如果中毒只是頭疼腦熱,四肢無力,那和患了風寒倒也沒什麼區別。
“你身上並無劇毒的癥狀,放寬心,休息好。”老胡的表情,是要關門逐客了。
“可是,先生。這糕點絕不可能……”我不自覺提高了聲音。“我能肯定有人做了手腳。”
老胡抬頭看我,對視片刻后,他擺了擺手:“走吧,快到午時了。”
他既然如此肯定,我也不能強求。拿起桌上的證物,準備離開。正當我的手觸到那塊桂花糕時,老胡的煙桿落在我的手背上。
“你若堅持,不妨留下它。”
“先生也覺得蹊蹺?”我心裏暗自高興。
“以防萬一而已。”
我不再糾纏,道別後走出了這間破屋子。老胡是個怪人,但據我聽演義故事的經驗,有本事的人往往性格乖張,行事不拘一格。這蒼山派果然非同小可,四處藏龍卧虎。
沒時間感慨,我加快步伐,方才在屋內和老胡一番對峙,背心出了不少汗,四肢不再無力,頭腦也清楚多了。知道自己沒有中毒,負擔全數消除,只覺得身輕如燕。
沿着來時的道路,回到人字號下人的宿舍,空無一人。想是都去應卯了,我走出院子,向來往的人詢問。裝扮華美的,我不敢開口,只敢向下人或更低級的奴隸打聽。問來問去,竟也沒有一個人知道。眼看午時將近,我暗自思忖,向西是廣場大路,定然不會在那個方向;只能向東,於是朝着東方走。
僕人的甬道通向各種各樣的場所,所有穿下人衣服的人都謹小慎微,走路並不抬頭。我也不敢東張西望,只是走路,偶爾偷偷看一眼周邊。不一會兒,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新來的,都怪你!我要遲到了。”
“怪我?”
“掃把星,事事倒霉,帶壞了我的氣運。”
我不想與李嬌爭辯,我知道她也沒有這個意思,她只是打趣我。我們一起快步走,在她的指引下,左轉右轉,到了一個清凈的院子,門半掩着。推門而入,一群身着下等僕役的人嚴陣以待,我們悄悄加入了他們的方陣。
剛站定,遠處的鐘樓傳來響聲,院外的更夫也吆喝起來,午時了。院子的正房門打開,一個穿着黑色粗絲老者踱步而出,立於屋檐蔭蔽之下。他的左右各有一名侍女。
老者提氣,大聲喊了一句:“蒼山劍派,千秋萬代!”
這突如其來的叫喊嚇到了我,但更大的驚嚇還在後面,我身邊隊列里的所有人,接着那老者的口號又喊了下去。先是是什麼“江湖霸業”后是什麼“萬古流芳”。歌頌完偉大的蒼山派,又讚揚宗主,接着喊的是努力刻苦,力行奉獻之類。
這些人喊起口號來聲嘶力竭,男的脖子上青筋暴起,女的尖銳的聲音幾乎要刺破屋檐。方才還安靜克己的一群人,一下陷入一種令人害怕的狂熱之中。正是午時,烈日高懸,人又多,站的又密,喊了幾句大家都汗如雨下。
而那老者為首的三位,站在屋檐的陰涼下,如監考官一般,來回不停掃視。我偷偷瞄了李嬌一眼,訝異於平日散漫嬉鬧的她,此刻竟然也扯着嗓子在喊。想必是不賣力吶喊會有嚴重後果,
我完全不知道口號,只能裝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樣子,實際上在對口型。
喊號環節結束,老者昂着頭向前一步,但恰好曬不到太陽。鄭重其事地說:“身為蒼山派下人,切莫忘記每日反省:可對門派有貢獻?可有肝腦塗地?可有精進技藝?”
台下又是一陣熱烈的回應,老者很滿意,點點頭,繼續高談闊論。他先說的是,僕役房應提升雜務功效。然而繞來繞去,雖然但是,如果而且,不論如何,反反覆復地說這些詞,卻講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我一度懷疑是自己沒讀過書,聽不懂滿腹經綸的人說話。但我看了一圈,身邊諸位,似乎也只是機關人般微笑點頭,並無瞭然於心的感覺。
暑熱難耐,老者的演講又臭又長,但沒有人敢表露出不耐煩。我跟着點了大概七十多次頭,老者終於示意,自己講完了。
熱烈的掌聲,持續了好一陣,我也將自己的雙手拍到幾乎紅腫。奇怪的體驗,我內心完全不知這群人為何要如此行事,甚至覺得非常荒唐,但當我身處他們之中,穿着同樣的衣服,卻會情不自禁地一起行動。
一種恐懼暗暗紮根在我的心裏,當我不和身邊的人一致,就自動擁有了某種罪過。而為了看起來和他們一樣,什麼事我也願意去做。
比起漫長的演講,接下來通知事項,以及獎懲下人的流程則要快很多。幾下子,所有要辦的事都完成了。那位老者戀戀不捨地宣佈了解散,就在我以為要解脫時,一旁的僕人又宣佈:新進下人留下。
白奎用眼神向我道別,李嬌和另一個姑娘歡聲笑語走向院門,我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隨後,我不熟悉的人也全都走了。空蕩的院落里,只有我還站着。
我知道,這表示,今年的新進下人只有我一個。
在侍女的招呼下,我走上正房的台階,跟着他們進了屋。黑衣老者端坐於桌案之後,一旁的侍女對我說:“這位是僕役房的總管,李爺。這邊所有的事都歸他管。”
老者笑了笑,說:“他們一般叫我李伯,你也這麼叫就好。”
我也笑一笑,喊了聲李伯,語氣恭順。
“首先嘛。歡迎你加入蒼山派。從今後,你就是我們僕役房的一份子了。”李伯的雙手架在桌上,十指交叉。
我用儘可能燦爛的笑容,表現自己的高興。
李伯滿意地點點頭,又說:“年輕人,初來乍到,激動高興是肯定的,但要切忌,不能得意忘形!接下來,有很多事情要學習,我們這裏的規矩……”
李伯又開始了他最愛的說教,先是痛心當今年輕人已全然沒有上一輩的勤儉克己精神,又是我這樣的人進入蒼山派,意味着光宗耀祖,應該好好把握機會,在最後,才開始介紹做下人的基本工作,排班分配等等。
他時不時問我一句:“對吧?”
但我若真的想要回答時,卻又會被他打斷。又這樣過了很久,也許是他自己講到喉嚨都幹了,終於停了下來。
“王貴,做蒼山派的下人可不簡單,我現傳授你‘三規’,‘四訓’,你回去好好研讀。”
一旁的侍女抱着一摞書款款走來,將其放在桌子之上,李伯將手一揮,示意我上前看看。
第一本書上寫着“下人規”翻開破破爛爛的封面,發黃捲起的扉頁上寫着作者的名字:李思柏。這八成就是李伯的真名了吧。
我又往後翻了幾頁,沒什麼晦澀難懂的文章,甚至連字也都是常用字,全都能看懂。內容無非就是不可這樣,不可那樣。看來在蒼山派做下人,能做的事情確實不多。
李伯見我翻書動作很快,皺起了眉頭,訓斥道:“這書可珍貴着呢,抄本不多,你當心點。”
我賠笑了一下,放慢了動作。看到最後幾頁,上面寫着“下人不可與主人私通。”我將書合上,繼續看下面的書。
《半月規》和《李氏家訓》我壓根不想翻開,直接放到一邊。再翻,下一本竟然是《愚公移山》。不是說“三規”和“四訓”么?怎麼會冒出一本《愚公移山》來,我翻開這本書,更奇的是,封面上作者的名字,赫然寫着“李思柏”,與第一本一樣。
興許是我疑惑的表情引起了李伯的注意,他咳嗽了兩聲。我又將這本《愚公移山》合上,不打算繼續糾結作者的問題。就在我合上書本之後,卻突然發現,此書並非叫做《愚公移山》,這四個大字之上,還有一個幾不可見的小字“論”。
原來如此,如果是《論愚公移山》,那作者署名的事,就說得通了。我心滿意足地將這本大作挪開,下一本書是什麼?
“玉樓春。”我默念這個名字。心想,奇了,這名字好像在哪聽過。一翻開扉頁,難得作者不是李思柏,再向中間一翻,一張血脈噴張的插圖映入眼帘。
“這這這……”李伯眼疾手快,一把將這本《玉樓春》搶了回去。以隱蔽的動作塞入自己的衣服。責備起侍女來:“怎麼將我的私藏拿了出來,該死!”
那侍女連忙跪下認錯,李伯礙於我在眼前,也不好發作,訓斥兩句便作罷了。氣氛有些尷尬,我決定給李伯一個坡下:“李伯,書我收下了,還有何吩咐?”
李伯再次咳嗽兩聲,非常嚴肅地對我說:“小王,今年的新人只有你一個。我想你也多少知道原因,蒼山派的下人,那可不是一般人想做就能做的。從來不缺人。”他喝了口茶,又繼續說:“你要好好表現,我對你,可是寄予厚望!”
我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向李伯道別。他示意我可以走了,我抱着那摞書,轉身離開。
剛推門出去,身後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叫住了我,我轉頭一看,是方才那個犯了錯的侍女,她塗的粉很厚,身上的香氣比熏香還重。
她有什麼事?我剛要開口詢問,她扔給我一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