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Cocoon(繭)
每次驅車回家途中,alex都會興緻勃勃談起老漢。或許是因前不久替他修復了追憶之鐘,土包子一改往日的刻薄嘴臉,尤其對他態度大為改觀。所以,有關這老東西的話題,則成了我們擺脫一天疲乏的主要話題。
“今兒午餐你不在,我又被老貨叫去潤音色,午飯在他辦公室里吃的,期間他談到了你。”alex在後座推了我一把,道:“他說你從不將他當僱主,我覺得他挺在意,知道都說了什麼?”
“不知道,或許是我從不肯給他好臉色看,”我歪着嘴笑笑,道:“我就是打工的,除此之外便是陌生人,什麼僱主不僱主的。”
“嘿嘿,丫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完全不是。老貨今天談到你哈哈大笑。”他打衣兜摸出酒壺,灌了幾口,望着觀後鏡里的我,顯得忍俊不禁:“按他形容過來,我再看看夜燈下開車的你,也會笑。他確實形容得很貼切。”
“傻笑什麼?有話就直說。”
“老貨覺得你我不是良家子弟,不是像他當年出門找機會的那種。他覺得我們肯定是攤上了啥事,不然不會找工作那麼困難。雖說不知道原因,但遭罪免不了。可瞧瞧你吧,就跟個沒事人似的,臉上帶着無所畏懼的表情,哪管身後洪水滔天,照樣能活講究了。他說就那種表情實在很可笑。”alex撫弄着長發,望着閃爍的路燈,嘆道:“不過話說回來,你我可真夠走背字的。哦,這麼說也不對,我比你慘多了。”
“誒?你不提這事,我倒是忘問了。”回想起認識他這兩個月下來,無數次攀談中都有個疑點,那便是alex從不提他家庭,甚至連里昂故鄉都絕少提起,這十分不符合一個人的自然常態。想着,我不由轉過臉望着他,問:“你好似從不談自己家事,難不成你是街頭撿來的?”
他並不作答,只是將臉縮在陰暗裏,開始連綿不絕地抽煙。
我不知這話有什麼問題,又感到自己有些冒昧了。雖說我與alex情同手足,活像真正的兄弟。但他人的家事是屬於自己的一部分,他有權說也有權不說。不論怎樣,這麼反常的閉口不談,總應該有些難以表述的原因。
一路無語,我與他默默地來到天橋下引口,在中華料理店門前停了車。當我剛轉身預備上樓找chris親熱親熱,卻被一把扭住了胳臂,他對我做了個難看的笑容,說:“能陪陪我么?就上我那喝幾杯小酒,耽誤你些時間。”
儘管多年後我才理解當一個男人特別孤單時,哪怕自己再忙也得分出時間去當個熱情的聽眾這一為人處世,但那時我只是個20剛出口的毛小子,全然不顧他的感受,只對他拍拍屁股譏笑一番揚長而去。他卻也不在意,或許那時他也不過20多歲,外加本身就混不吝。
五月的第三個周末,是我們到班滿整月,“一分鐘人”藉此由頭,說按他們慣例新人是要做東請客吃飯。本以為這群人會大敲竹杠,結果只是選了處可以帶私食的越南人酒吧,吃了十多個披薩和要了三、五瓶烈酒。alex不停灌酒自己不怎麼喝,很快,他們人仰馬翻,清醒的扶着牆頭回家,酒性不佳的連吐帶嘔,醉倒在皮沙發上。
alex將“一分鐘”人們都放倒后,覺得耳根子清靜了,這才開始將屁股挪到我身邊坐下,談論起自己來。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你說的話。”他故意看着他處,緩緩嘆息:“實際上,我與街頭撿來的也差不了多少。在小劇場,我們剛認識時,我說了許多,雖然絕大多數都是真話,但有些內容我並未照實說。我那時並不知道後來會這麼投緣,心想就是介紹他人工作嘛,何必掏心窩把自己都講全了,這不合適。”
“理解。”我心想這也沒啥,那天的對話,在彼此都沒建立誠信的前提下,誇大或瞎扯又有什麼?不過alex這小子欠抽,你特別不能帶着一副寬慰的表情對他擺手說這沒什麼。
“不過,丫也沒說實話!我早已知道,只是不說罷了!”果不其然,還未等我開口,alex便急急忙忙狡辯起來,他指着我大聲嚷嚷:“咱們先不說別的,光是你自稱姓holeethmen,又說自己叫麥克楊,就都是瞎編的。一個是拼法錯誤,另一個現在誰取名會取個四十年代人名?我知道意大利人名字都很怪,但再怪也不會拼法上錯誤,這就是個蹩腳的化名!”
“霍里斯曼,這是我的真名實姓。”我閉上眼,點燃一支煙,嘆道:“原先的姓我也知道拼法是錯的,但真要說故意耍你倒也不是。這是因為過去有個人,總這般寫我姓名,而我已多年沒再見過他,他又是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人,所以我這麼拼寫,是一種紀念。當然,我也希望你仍能繼續那樣叫我。”
“這人是誰?你的青梅竹馬?”
“錯,那人偏偏是個男的,是我剛到美國時的中學同學,他名叫jacob(雅各布),我習慣稱他叫小雅。”
“算了,咱也別計較這些,都慢慢來,也不趕時間。你我各說一個,權當重新相識吧。”他將腿翹上桌頭,一拍胸脯,道:’我先來,你可聽好了,這是100%真話。我曾說自己是音樂專科畢業生,那是鬼扯,我壓根就沒好好上過幾天課!音樂上的造化,都是自學的,可能是我這人特別聰明的緣故吧。至於我為何從不談自己家庭,那是因為自打十二歲起,我就住孤兒院裏頭。我媽在那年猝死了,而我家那老東西在此之前就已經失蹤,至今渺無音訊。所以我是被人遺棄了的小孩,對家庭毫無概念。換做是你,你讓我談什麼?”
”孤兒院?!“我的心被猛地抽了一下,沉悶如狂風拍門般痛不欲生的往事浮上心頭。冥冥之中,我想起一個遺忘很久的故友。
我出生在長期見不到父母的家庭,自小由祖母帶大,耳邊飄蕩着老人的羅嗦,始終對家沒什麼感情。到了青春期時尤為叛逆,一刻也不願在家待着。十七歲時,我報考了澳洲昆士蘭某家藝術學院,並獲得了個留學機會。一心想要逃出牢籠的我還未等開學便早早打包,大姐聞訊在我離開前急急趕回家,沿路打了許多電話。她覺得我年紀太小跨洲得有個照應,所以聯絡了brisbane(布里斯班)的熟人,讓我生活上多找他幫忙。
而我並不希望在幾千英裡外依舊被家人眼線看着,所以買了張到雪梨的機票,打算徐徐北上遊玩去昆士蘭。因此在大姐走後才不情願地撥通對方電話大致說了行程,以免別人傻傻地待在空港白等。結果誰能料到,出了k-s國際機場,老遠就瞧見有兩個人舉着板箱牌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林之衡,還有一個姓徐名開源,他就是我大姐所託的熟人。這兩個陌生的中國人搭十多個小時夜車,千里迢迢跑來等待一個不認識的人,甚至還是一個惡意開玩笑的半大小子——我。
徐來自遙遠東方,是個中國上海的憨厚工人,那時出國打工風起,許多稍有點條件的人都選擇走出國門。徐從小雙親亡故,就是個打小住孤兒院的。他的最大夢想是,往後等他有錢了,要辦一家屬於自己的孤兒院,將所有不幸的小孩,都照顧得面面俱到。
然而,這個穩重的大齡青年,卻為救助不認識的白人女孩,慘遭工傷高度截肢,公司無情地勒令他回國,失去基本生存能力的他,兩眼茫茫哪裏才是家?而最可嘆的是,他的未婚妻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即甩了他,徐出國務工則全是為了與她成婚。
我與林之衡不敢將真相告知徐,怕他接受不了,只得模仿筆跡寫信寄回上海再由人轉寄回來,能騙一天是一天。住所附近的老黑則說,這不是辦法,現如今最佳方案是設法給他黑在當地。終於,這個泡沫被戳破了,徐有次和國內老兄弟通話,知道了全部。
“是的,可那麼做,你們又能熬多久?我要打擾你們正常生活多久?最終你們,會嫌棄我這個老廢物!還不如什麼都不管,林銳,我更不想你接觸drugs.“為應付他的藥單和與找道上人幫忙,他知道了我不停打工掙錢,因勞累過度牙痛發作注射嗎啡,不由失聲痛哭起來:”我不想因為我這無用之軀,最終毀了大家。”
“我那麼做全部都是因為你和我姐那層關係,不然,我才懶得管這些逼事。”
話分兩頭,我大姐曾因業務需要,在上海修習過中文,而徐則是每天開車接她回去的司機。所以,她介紹我們認識后,請他代為照料遠在澳洲念書的我。誰知斗轉星移世事多變,現在成了我照顧他。
我摔門而去,躲進一家通宵電影院,想着自己艱辛勞累,不被人理解的苦楚,哭了整整一晚。
六小時后,林之衡撥通我剛打開的手機,我才知那晚三點,徐在寓所自殺了……
”現在,只剩下你我兩個人了。“林之衡紅着雙眼,無力地順着窗檯滑倒在地,泣不成聲。也因為受了這件事的刺激,幾周后不辭而別,開始過起慘不忍睹的黑戶口生計。
所以,當我聽聞alex打小住孤兒院,自然而然就聯繫起徐,因而反應才會如此激烈。但酒吧光線暗弱,他沒有注意到我失神表情,依舊一幅滿不在乎的表情:“所以嘛,我打小自由慣了,真給我放到課堂上去,我也必定翹課,你alex老子就是這般率性。”
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一把將他深擁懷裏,撫着他金色長發,拍着他脊背,為他不幸童年哀傷不已。alex掙了幾下,也就順其自然,時間一久,他的雙臂繞上我的腰。隔了許久,我感到一股窒息感,這才鬆開他,笑了:“確實,你這麼一說,所有說不通的也就順了,自然,你也談不了童年,不如我自報家門,先說自己。”
“往事很多,從何說起?不如說說你家庭或是童年吧。”他想了想,提議道。
“我的童年就是一大堆爛事,談沒問題,但你不準笑。”
“丫童年都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不笑,我的意思是,我盡量不笑。”他依舊嬉笑,顫顫巍巍抓過煙盒,為自己點燃支煙,聲音變調,開始帶起了哭腔:“我很孤獨,我一直很孤獨,我太想要個一起生活的哥們,打小我就希望自己能有兄弟姐妹,可我娘再也下不了孩子。我家那老東西從記事起就長年不歸,街上小孩全tm是神經病,我總被人叫雜種,野種!”
“這樣,我說個輕鬆的,”我也取了一支煙,晃着腿思量,終於翻出件可能會令他樂起來的歷史,道:“那就談談你大哥我的童年醜事,偷錢吧。這件往事,既能把家庭說全了又能把自己概括完整了,您吶就聽好吧。”
以下時間裏,是我的單方面敘述:
老子打小出生在一個中產階級家庭里,幾乎不太明白貧窮受苦是個什麽含義。
父母皆高級知識分子,但卻異常小氣,從小到大家裏有股不良風氣,那就是收入多的才有話語權。這種傳統延續下來,造成我諸多憤憤不平。我的老姐出社會早,一個在蘇斯比拍賣行上班,另一個去當了t台模特,而我未成年沒有收入,家裏她們兩個不回來不開飯,要等人全部到齊我才有的吃。
而每次親戚湊一起聚會,就愛相互攀比,當聽說我大表兄波切利家裏不給零花錢而靠他自力更生,那一天,我的災難降臨了。
回到家后,我老爸表情嚴肅地蹲下身子對我說:“林銳,我覺得我們之間有必要談談了。”
跟着,他毫無理由地取消我每週零花錢,卻要我學習表兄,像他那樣自力更生。但是,我老爸犯了個低級錯誤。這根本就不現實。為什麽?因為當時他們家住在海邊的卡普鎮,那邊都是別墅區,他每天就可以去各家問要不要打掃草坪或幫人曬地毯。而倒霉的我,卻住在napo人口稠密的馬爾西人聚集地市中心,周圍的鄰居大多都是蝸居的散戶,滿樓的小孩吵吵鬧鬧,主婦們個個以一當十,手腳利落得很,眨眼之間便能將家收拾妥當。處在這種環境下,你讓我上哪找錢?
但老爸不管,他覺得親戚家孩子能做到的,我也必須做到。
這裏說說當時住老房子的家庭成員。我、我老爸、我老媽、我祖母、我叔叔及老婆,以及他們的女兒。樓房三層三下,大約四百多個平米,以當時的居住環境,屬於罕見的大戶。通常這類大房子別人都是底下開個餐館或是包租出去,只有我們家住。
我很喜愛吃幾條街外一家雜貨舖裏的零食,首選是牛眼糖,以及某種忘了名字的方糕和梅子干。那時的東西都很便宜,零花錢買這些不僅僅足夠有餘,而且還有得多可以買上幾本漫畫書。我長期以來都是這家店的老主顧,即便有次那條街路口發生槍擊案,依舊影響不了我。我意志堅強,不為所動,勇往直前。
但是災難降臨后,我每天都故意繞開那條街,對自己說已經不喜愛再吃牛眼糖了,因為我是個大孩子,那都是幼童吃的零嘴。我有個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名喚納蘭佐,他見我鬱鬱寡歡,便拉着我走去他家,吃一個名字叫布里索拉的奶凍泡成的糊糊,那是嬰兒專用食品,味道像奶米滋,甜的不行。他最愛那東西,還是胡蘿蔔味的,上學了也照吃不誤。納蘭佐認為他喜愛的我也必定喜愛,因此他媽一見到我,就會進廚房泡兩碗這樣的東西出來。
我對胡蘿蔔過敏,那股味道,一聞就像跑進了公共浴室泡湯的大池裏,才吃一口差點沒背過氣去。
很快,這件事在校內傳來,老師給取了個綽號——漿糊兄弟,而同學則管我們叫一對鼻涕蟲。
在捱過大約一週天天吃奶凍的折磨,我精神受到了極大的摧殘,整日意志消沉。當時的我,就連活下去的勇氣也在逐日削減。就在此時,一件改變我命運的東西映入了眼帘,頓時讓我振作起來,心中也燃起了熊熊烈火。
這件偉大的東西,便是我堂妹的儲蓄罐!
這是一種打不開只能往裏填錢的儲蓄罐,石膏製成,是個貓頭鷹造型,背部有道小孩手指寬的大縫。這種儲蓄罐在當時幾乎每家都有,就我沒有。為什麽?因為我出手大方,每次出門非得將身上的錢用到一個子不剩為止,小氣的祖母老說為我將來擔憂,長大后肯定沒出息,只配身上沒錢。我最不爽的就是這種嘮叨,趁她在廚房煮東西,去翻其放在枕頭邊的手提包。我祖母是個老糊塗,她幾乎沒什麽記性。因此她每隔幾天,都會在飯桌上把包裏的錢傾出並擺平,隨後一張張去數,核對賬目。所以,我從不拿整鈔,專掏硬幣。
看官們見此不由會覺得奇怪,老太太不是每隔幾天便要數一遍嗎?這樣她豈不是立即就能知道包里少錢了?這麼去想固然沒錯,但我身邊有個得力幫手——我叔叔,所以這點完全可以不必擔憂。我叔叔每次下樓買煙酒都會習以為常去那個包里掏些零錢花花,當時的他收入不多,在漁業俱樂部里打一份工混日子,每周上兩天晚班兩天白班。即便上班也是和一班矮的矮,瘦的瘦的人聚在一起打牌,消磨6小時。因此,我偷老太太錢,一大半都被他自己承認並頂罪了。
回到原話題,我輕手輕腳走到儲蓄罐邊,拿手裏掂量一下,好重,稀里嘩啦的。裏面不僅僅有硬幣,更有不少紙幣。當我將它倒轉過來時,突然就掉出個硬幣,當時我心裏笑開花,這下要賺大發了。
於是,我趁我叔叔去上班堂妹睡午覺之際,將儲蓄罐偷拿到我小屋裏,掰開祖母髮夾使勁掏。我並不貪心,掏出多少算多少,夠花即可。完事後我再偷偷將儲蓄罐放回原處,底座絲毫不差地與積灰吻合,左看右看瞧不出問題后,便鼠竄遁走花銷去了。
有了這筆意外之財后,我又成了雜貨鋪的老主顧,店主有買有送,每次特地咬開一顆牛眼糖白送半顆,讓我倍感幸福。我吃着零嘴,轉到電動店裏打遊戲,整日逃學,反正我當時所在學校上課的人比逃課的少,缺我一個不缺,多我一個看不出,那是家黑幫垃圾學校,讀書根本就是沒必要的。
就這樣,很幸福地過了一個多月,堂妹的儲蓄罐一天比一天輕,我偷錢的次數一次比一次頻繁,直至有天我自己掂量著都感覺輕得離譜,於是決定再偷最後一次,然後罷偷幾個月,等貓頭鷹滿起來之後再說。而就是那一次,我闖了大禍。
由於儲蓄罐裏只剩下難拿的紙幣,掏起來格外費勁,在掏的過程中,只聽得“喀蹦”一聲,貓頭鷹從卡洞位置碎裂開來,變成了大塊碎片。怎麽辦?怎麽辦?我要怎麽應對人生危機?我苦痛地攪著頭髮,心裏連一絲再順手撈幾張錢的想法也都被眼前殘酷的現狀擊碎,整個人懵在當場。
看了看鐘,下午兩點,距離我叔叔回來還有兩個多小時,如果去買個一模一樣的擺回原處,那就沒問題了。這種儲蓄罐在當時到處都有得賣,想到此我立即行動。我記得那天跑遍大街小巷,偏偏倒了血霉,那種儲蓄罐突然之間就銷聲匿跡了。直到下午四點,我才在一家店裏看見有賣,但是很不幸,破的儲蓄罐是白底藍紋,而這家店裏賣的卻是白底粉色紋。不管這麼多,先買回去再說。
到家后我找出壓箱底的水彩顏料,調合出與藍紋一樣的色澤往上抹,可這種色塊花紋是噴槍漆的,所以邊緣位置有漸變效果。但我當時並不懂這些,只得用粉筆灰補充。工具雖簡陋,但也弄得像模像樣,解決色彩難題后,開始按照破碎的那隻整殘舊感,用祖母髮夾在石膏體上摳挖,盡量接近原作。跟着最難辦的問題產生了,這個儲蓄罐表面有一層牙垢黃的色斑,這是我叔叔常年抽煙被染就的。所以我找來家裏的沙律醬。老太太特喜愛做菜蔬沙律,而且會做十多種地中海風味,每次做完都把全家人叫來品嚐。我現在也很喜愛吃沙律,主要是太想她了,我祖母於1993年中風后沒一年就過世了,從此之後我也就再也吃不到那種口味。
我找來她放在冰箱裏的沙律醬,往上抹,然後用煙絲烘烤,再用砂皮紙將它們弄粗燥,大約忙了半個多小時,終於完成了傑作。我前腳將膺品放回原處我叔叔後腳便上了樓,怕遇着尷尬,便背着手出門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出門,但當時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那就是一向大意的叔叔也許神經發作會去碰儲蓄罐,再或是堂妹假裝午睡時發現我進屋子了,總之,這種感覺很不好。而同時我又對自己說,儲蓄罐放在角落裏好幾年都沒人碰四周積起厚厚一層灰,他們平時進出都從不會看一眼,這次我會沒事的,就算真到被發現時起碼也得是下週,或許再下週,再下下週,那時我爸早出差去了,誰知道呢?總之能混一天算一天吧。儘管我是如此想的,但仍遲遲疑疑不敢回家,一直待到7點後天色完全暗下來,這才順著水管爬進小屋,觀察起周圍情形來。
一幕我最不願見到的情景出現在眼前。
精心偽裝的儲蓄罐,被無情砸碎在地,這件事顯然暴露了。可為什麽會被發現?我想不明白,花費那麼多心思去做的偽裝,他們又是怎麽發現的?就在這時,堂妹突然跑了出來,將地上的碎片拿起來玩,順手擺到桌上。燈光照射下,我全明白了,因為水彩顏料是透明的,贗品的粉紅底紋映現上來,花紋成了紫色,真是功虧一簣,全盤皆輸。
我欲哭無淚,悄悄地從原路爬回樓下,老爸知道這事後,非得暴打我一頓不可,而這事太過丟人,老媽絕不會幫我,算是死定了。我漫無目的地徘徊在街上,望着街燈渾身戰慄,該怎麽辦?到底要去哪?人生已是一片灰暗,這大晚上的我要在哪睡覺?
晚上十點左右,我緩緩走進汽車墳場,這裏距離火燒公寓不遠,到了晚上是個危險場所,不僅有飛車黨愛在附近飆車,而且道友也愛在那嗑藥。附近破房子裏常會走出些怪人大半夜燒舊傢具,總之,這裏很不安全,所有住戶也個個不正常。從小我們就被灌輸一大套爛七八糟的恐嚇,一般絕不會隨便去那。
但那天整個汽車墳場安安靜靜,連個人影都沒有,我轉進了一輛破舊不堪的舊巴士,在最後的座位躺倒。
不久前電視裏曾報道,西西里錫鑞庫薩發生過一起謀害小孩惡性事件,死者器官被挖走,屍體就停在類似的汽車墳場裏。我會不會也走上這種背字?我不知道,回想起自己做下如此丟人的事,還不如死了算了。
在破車裏嗚咽了半天,最後我選擇有氣無力地往回走。這地方太可怕,風聲鬼哭狼嚎,而且特別冷,我還不如到鼻涕蟲納蘭佐家暫住一晚,有什麽事以後再說。當走過橋,來到賣牛眼糖的雜貨鋪前,我望見老爸和叔叔兩人正站在那抽煙,他遠遠瞧見我,飛快跑來,一把將我擁在懷裏,淚流滿面。
那一天,老爸居然沒有打我,而且全家人都當沒發生過這件事那般。回到小屋后,他隔着門縫看了我一眼,搖頭嘆息走開了。
第二天,他恢復了我的零花錢,不僅如此,還多給了三分之一,並且對我說,這錢不是白給的,你要幫祖母做家務,而且這錢你還不能花,你要償還你欠下堂妹的。整一年,我都過得特別沒勁,每天都在等明天,希望噩夢早早遠離我。
那次事件后,老媽開始盯防起我,只要離開大屋是絕不會把我一人留在屋裏,因為我對家裏錢放在哪裏一清二楚。每次只要少了東西,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叫我慣偷;而堂妹無論是塑料玩具沒了還是零食不見了都要跑到我小屋裏翻,並且口齒不清地說一定是你拿的;只有祖母待我最好,每次沒人時都會偷偷塞零錢給我。
游泳的季節來到了,喜愛吃凍奶的納蘭佐有次要我去他家裏幫著賣舊貨,在搗騰舊物箱子時,我看見一隻和我弄破的同樣款式,並且發黃陳舊的貓頭鷹,我一把抓起它,瞪大了雙眼。
納蘭佐正巧進來瞧見,對我說你喜歡就拿走吧,他的這個儲蓄罐不用許多年了,只起到積灰的作用。
聽完他的話,我只感到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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