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假戲真做
城上有人喝道:“馬皇后鑾駕已到城上,問你等有何事覲見?”
邢馥定睛觀望,見此人身穿駙馬都尉衣甲,十足就是檀方。
但是他見過鄭異數面,當時是褒衣博帶,一身儒雅斯文之氣,雖今日換了漢軍武服,徒增不少颯爽英氣,卻依然瞞不過他的雙眼,此人必是鄭異無疑。
當下並不說破,平靜的說道:“今有天大之事發生,須得臣等進宮向皇后當面稟報!”
城上靜了片刻,“檀方”向下喝道:“定海內者無私論,皇后詔曰,有什麼事就在這裏但講無妨?”
邢馥聞言,眉頭緊鎖,望向鍾離意與第五倫,道:
“二位有何高見?莫不成就在這裏商討?豈不瞬間就傳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
第五倫道:“我等既已到此,好歹也算見到了皇后,總不能白來一趟,徒費時間吧?”
“大司農之言有理!”鍾離意道,當即抬頭向城上喝道:
“今司徒府得到沂國急報,言稱陛下率領闕廷大軍兵臨沂國境內一處名喚龍口嶺之地,遭遇山上大水淹襲,全軍覆沒。邢司徒提議欲擁立淮王繼承帝位,我等前來,就是請示皇后此舉是否妥當?”
此言一處,頓時石破天驚,震得城上城下眾軍士盡皆惶怖失色,就連城上的楊仁都面色蒼白,他慌忙望向鑾駕。
卻見鑾駕之內毫無激烈反應,更不見哭嚎悲泣之聲,異常平靜,裏面傳出馬皇后沉穩和緩的聲音:
“陛下全軍覆沒的消息可曾核實過?”
“檀方”向下面問過後,回道:“他們說既有軍報,也有人證。”
“人證?”馬皇后聲音略微顫抖了一下,似乎不似適才那麼自信淡定,沉聲問道:“人證是誰?”
“檀方”回道:“人證有兩名。其一,是越騎司馬鄭異,現在司徒上;其二,是好畤侯耿忠的從弟耿恭,現正在沂國的陛下軍前效力,私自逃回,尚在抓捕之中。”
馬皇后的聲音立刻又平緩下來,道:“速讓他們傳鄭異來見,本宮有話要問。”
“諾!”
不一會兒,“檀方”回道:“皇后請稍等,他們已經遣人火速前去司徒府中傳喚越騎司馬鄭異!”
馬皇后道:“問他們為何要立淮王?為什麼不立劉炟?”
須臾,“檀方”回道:“他們認為劉炟年歲太小,還不能主政,而淮王年富力強,乃是唯一合適的親王!”
“再去問問他們,既然都已經商量好了,為何還要來請示本宮?”
“檀方”回道:“他們只是想提前商量出一個應對之策,如戰情傳聞不實,則棄之不用;但如果傳聞屬實,就照此計行事,畢竟天下不可一日無主,而且淮國至此需數日路程,一旦皇后同意下詔,他們就準備遣派快馬,去傳喚淮王前來京師!”
馬皇后道:“他們計議得還真周全。”
“檀方”道:“稟皇后,鄭異已到城下!”
馬皇后聞言起身,下了車輦,緩步走到城垛,俯身望去。
但見城下矗立無數軍士,盔甲整齊,最前一人卻是褒衣博帶,面容五官竟與身側的“檀方”幾乎一模一樣。
“檀方”向下喝道:“越騎司馬鄭異,速把你在沂國所見所聞,仔細講述一遍,不得有半字謊言!”
那城下的“鄭異”一抬頭,猛然望見城上的“檀方”頓時驚得目瞪口呆,神情如凍僵一般,馬皇后一聲冷笑,轉身回了車輦,命人垂下車簾,靜坐車內。
半晌,“檀方”回來稟道:“鄭異並未親臨龍口嶺,而是一直身在王城,所以沒有目睹陛下大軍全軍覆沒,只是見到周圍變成一片湖澤!”
馬皇后道:“既然如此,本宮之意是眼下前線戰況不明,如此大事,草率不得,待徹底核實清楚之後,再行商定;至於淮王,就等商定以後,如果需要的話,再通知他來京師吧!”
說罷,吩咐起駕回宮。
宮門外,邢馥與薛布等人,懷着百倍信心而來,卻未料竟又出現一個懸而未決的前所未料的新結果,暗自又急又怒。
鍾離意道:“皇后既然已經下詔,我等就只能奉此命行事了!且待查明軍情后,再看看是不是需要請淮王前來吧!”
薛佈道:“那如何使得?倘若軍情屬實,陛下全軍覆沒,沂王率軍乘機前來逆襲京師,而國又無君,那時再請淮王,豈不為時已晚,大事去矣?”
鍾離意道:“那此時若去請淮王,等他到時,陛下卻安然回來,豈能不怒?假如追查起來,竟是違抗皇后詔令,私下做主而為,這個責任,薛校尉,你等擔待的起么?”
邢馥忽然道:“太僕既然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真若這樣,此責由我邢馥來擔!”
“邢司徒,你莫非要違抗皇后詔令?”鍾離意困惑不解的望着他。
“與大敵兵臨城下,京師危在旦夕相比,讓淮王徒勞一趟京師,有備無患,我寧願選擇後者!”邢馥昂然道,“即便陛下事後為此問罪,我邢馥也問心無愧!”
薛佈道:“邢司徒如此高節,令薛布肅然起敬,願唯司徒馬首是瞻,一同擔責!”
“你等且不可意氣用事!”鍾離意大聲道,“皇后已經下詔,一切須得明確陛下的龍體安危后,再行處置!司徒如此明目張胆違背詔令,實不可取!咱們暫且回到司徒府大堂之上,將此事說與大家,看眾人之意,究竟是否妥當?”
“放肆!”邢馥勃然大怒,道:
“鍾離意,本司徒素來敬你公忠亮直,可與謀大事,故此方才一再忍耐,好言想商!不料,你卻負勢放縱,任情不羈,言辭驕訐!既然如此,本司徒就令你前往淮國,去請淮王入京,即刻動身!”說罷,怒目睜起,直視鍾離意。
他適才見到鄭異,已然心驚,接着見馬皇后聞聽明帝噩耗,竟然無動於衷,暗生不祥之感。但事已至此,騎虎難下,且畢生心血的成敗皆在此一舉,只有放開手腳,使盡渾身解數,方能勝利在望。
故此,絕不能讓鍾離意將此事抖露在滿朝文武都在的大庭廣眾之下,明知鍾離意不會前去淮國,才有意佈置這個差事向他發難。
果然,鍾離意抗聲道:“你雖為司徒,但也只是代行主持朝事,且還是違背皇后詔令,一意孤行。我鍾離意斷然從命!”
邢馥道:“身為太僕,竟敢違抗司徒之命,公然逾越法度。左右給我拿下,押往洛陽獄,待本司徒忙完手頭正事,再行發落!”
左右武士高聲應允,上前圍住鍾離意。
鍾離意望向第五倫,道:
“大司農,你素來肆情剛烈,執節淳固,如何在此緊急關頭,卻瞻顧杜口,鑒畏前害,竟能坐視邢馥亂法,莫肯正言?”
第五倫垂頭嘆息,緘口不言,薛布不容鍾離意多說,喝令立刻將他押走。
邢馥冷冷望了第五倫一眼,轉身登車,吩咐回府。第五倫、薛布等人緊隨其後,一行人回到司徒府大堂之內。
王康迎上前去,問道:“皇后之意如何?可願下詔召淮王進宮?鍾離太僕為何沒一同回來?”
邢馥不答,大聲喝道:“我意已決,就依所定之策行事,尚書僕射叔孫不疑何在?”
“在!”
“火速趕往淮國,前去召請淮王進京,途中不得有絲毫耽擱,越快越好!”
“諾!”叔孫不疑轉身正欲離去,忽聽有人一聲斷喝:
“且慢!”
邢馥循聲望去,竟是第五倫,心中一驚,此人智略難測,厚重質毅,舉動得禮,進退有度,素得闕廷百僚影從,海內歸懷,實在猜不到在此當口,他又有何話要說,莫非竟敢突然發難?
第五倫緩緩道:“在千里迢迢前去恭請淮王入京之前,我有一事頗感困惑,尚請王校尉與薛校尉指點迷津!”
“何事?大司農請講!”王康與薛布齊聲道。
“本司農已經言明曾在淮國出任過醫工長,熟悉其國風俗、地理、民情。今日在臨來司徒府途中與適才往返宮中的路上,卻見到許多淮國軍士,不知何故?”第五倫道。
他這一問,又恍若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堂之中登時如同炸了鍋一般,引來滿座驚疑的目光!
“如何竟有淮軍潛入京師,請二位校尉當眾解釋清楚?”侍郎閔仲叔厲聲問道。
“請二位校尉當眾解釋清楚!”袁安、寒朗、荀恁等大臣紛紛跟着質問道。
“斷無此事!大司農必是聽錯了?”薛佈道。
“絕無可能!如若偶爾有軍士操着淮國口音,倒不足為奇,我也不會有此一問,但臨來路上,所聞所見,比比皆是,這就不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了!”第五倫道。
“莫非步兵營最近征入許多淮國軍士?”王康向薛布問道。
“這絕不可能!”第五倫道,“京師漢軍多由全國漢軍精選而來,盡皆為各地軍中善騎射、勇武之有才力者,而據我所知,淮軍戰力平平,遠遠比不上漁陽、雁門、上谷等北境與敦煌、張掖、武威、酒泉等西州將校,如何能充斥於京師步兵營中?”
邢馥道:“薛校尉,此事非同小可,立即遣人調查,如若屬實,當深究其根源。不過,眼下時間緊迫,可與請淮王入京二事並舉!”
第五倫道:“不妥!當初北宮諸王之中,東海王已離世,濟王、沂王相繼圖謀不軌,而淮王亦與此二王往來甚密,亦難保沒有不臣之心!尤其是陛下御駕親征,洛陽此時防務空虛,如果不查明淮國軍士入京之事,就貿然請淮王入京,一旦事變,豈不是倒成了引狼入室之舉?而我等眾臣不成了為虎作倀之人?”
“依司農之意,當如何處置?”邢馥道。
“淮國軍士公然出現在京師街頭布哨值勤,如不經過薛布與城門校尉秦彭應允,絕不可能!當立刻將此二人拿下,嚴加審問。同時,另遣可靠之人查明淮國軍士之事!”第五倫道。
“司農所言有理,我等附議!”眾臣一片贊同,聲勢浩大。
“來人!”邢馥突然一拍案幾,怒目圓睜,喝道:“先把第五倫給我拿下,押往洛陽獄中聽候發落!”
“諾!”洛陽令張恢應允一聲,示意武士將第五倫押走。
在座眾臣均未料到邢穆瞬間翻臉反目,聲色俱厲,猝不及防之下,俱都不知所措,很多人深感震怖,兩股戰戰。
“且慢!”廷尉監袁安卻忽然喝道,“邢司徒,將司農逮捕入獄,不知他犯有何罪?”
“違反法度,抗命不遵,謠言惑眾!”邢馥道。
“抗命不遵,只是違令不違法,其罪不至抓捕入獄!謠言惑眾,是不是謠言,尚需遣人調查,如京師街頭果有淮國軍士蹤跡,則不但不是謠言,而屬實情,故而謠言惑眾之說,更是無從談起,倒是察破奸黨不軌之舉,不僅無過,反而有功啊!”袁安道。
“住口!本司徒在洛陽令上多年,熟知大漢法度律令,當時你袁安還是一介書生,如何竟敢教訓起本司徒來了?我明白了,這幾年,全靠第五倫一路推薦、關照,今日你才坐到廷尉監的位置!他投之以桃,此刻你就報之以李,關鍵之時,便替他說起話了,還真是感恩戴德啊!你等朋黨,只知彼此幫襯,互相提攜,卻不明朝章政務,不分公事私事,不知輕重緩急,焉能不誤國事?”邢馥喝道,“眼下陛下生死未卜,叛軍轉瞬即至!此時,是應當確立天下新主,以號令聖漢子民、齊心并力,平叛誅惡,挽狂瀾於既倒!還是置當頭之國難於不顧,去追查幾個淮國口音的軍士,以釋他第五倫個人之疑忌?二者孰輕孰重,難道你等就真的辨識不清嗎?”
司隸校尉王康、河南尹薛昭、步兵校尉薛布、洛陽令張恢、尚書僕射叔孫不疑等齊聲一同質問袁安。
王康喝道:“袁安既與第五倫結為朋黨,因公行私,逞縱威福,誹訕朝廷,疑亂風俗,若不加以懲處,為變滋大,後患無窮!來人,將袁安拿下,與一同第五倫收監!”
“且慢!”廷尉平寒朗喝道。
“你有何話要說?莫不是第五倫一黨?”王康道。
“是何言也!”寒朗厲聲道,“王校尉,我來問你,什麼是國家的最大的心頭之患?”
王康頓時警覺,道:“緊急關頭,你何來此問?”
“諒你也答不出,更是不敢回答,我來替你回答!”寒朗道:“大臣重利愛財而不敢儘力死諫,小臣害怕得罪權臣上司而不敢明言,以至於下面實情通報不到上面,這才是國家最大的禍患!”
“你究竟想說什麼?”王康道。
“當下,陛下杳無音信,傳言沂軍即至,但畢竟尚在途中,還屬於遠慮,而眼下京師城中已然充斥淮國之軍,實為近憂!宛若火已燒身,不解燃眉之急,卻要去抱薪救火,豈非荒誕至極?今大司農、廷尉直述實情,言辭懇切,卻被誣為同黨收監,下情不上通!你等才是國家最大之患!”
“眾位都聽到了吧!寒朗當眾信口雌黃,目無上司,侮辱國之柱臣,公然為第五倫、袁安狡辯,同屬一丘之貉!左右,拿下一起收監!”王康喝道,武士們將第五倫等三位重臣一同押出門外,打入囚車收監。
王康目光如炬,環顧四周群臣,按劍喝道:
“還有誰是他們一黨,都儘管站出來!”
大堂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稍傾,尚書僕射叔孫不疑道:“請司徒頒發召請淮王進京文書,下官即刻啟程!”
邢馥道:“本司徒早已備妥!”當即命人將文書交於他。
叔孫無忌接過,躬身退至堂外,剛出去沒多久,卻又慌慌張張重新返回大堂。
“為何又去而復返?”邢馥問道。
“啟稟司徒,下官無須再趕赴淮國了!”
“卻是為何?”邢馥與在場眾臣盡皆一愣。
“因為此刻,淮王已至門外,讓司徒與百官出外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