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回 同居生活(上)
()大清早,被窗外不知名鳥兒的鳴叫喚醒──這樣的事情對於武後來說,已經是十分遙遠的回憶了。
生活在宮裏,就算是有蟲叫蟬鳴,也會有負責此事的太監,用盡各種方法來把聲源消滅。
不過,換個角度,在宮裏也沒有辦法睡得太晚;在那必須要繃緊神經的地方,武后沒有一秒是真正鬆懈的,每時每刻都在提防、每分每秒都在戒備。
和這閑適鬆散的早晨相比,簡直就像不堪回的惡夢。
武后伸了個懶腰,看了看周遭陌生的場景;柔軟舒適的床墊、jīng致氣派的書桌,幾張鋪着碎花墊子的沙,和一面窗格里鑲嵌上朦朧玻璃的窗子。
很舒適、但並不奢侈,這是武后的感想。
「來……」武后正要開口喚人,卻又想到自己此時不在宮中,於是便放棄了這個打算。
只是才一下床,門外便傳來了潤兒的聲音。
「您起床了嗎?」
「潤兒嗎?」武后揉揉眼睛,隨口問了一句,又打了個呵欠。
「進來吧!」
「是。」
潤兒柔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然後才推開房門,端來了一盆水、一份毛巾。笑吟吟的問道:「昨晚睡得可安好?」
「嗯,還行。」
武后說完有種說謊后的罪惡感,畢竟這是她幾十年來睡得最好的一覺,什麼政事、什麼政爭,全都沒有放在心上。
「那就好,娘娘……」
「嗯?」武后鳳目一瞪,佯怒道:「什麼稱呼?」
「二、二姊……」潤兒嚇了一跳,隨即臉上一紅,低聲應道。
「這就對了。」武后笑嘻嘻的拍拍潤兒的腦袋,柔聲說道:「自己若是不爭,旁人也沒有辦法幫妳。」
「但、但是……」潤兒有些羞窘。
「別但是了。」每天都在和老狐狸交手的武后,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等小兒女的神態了,一時之間母xìng大,溺愛的對潤兒說道:「就算是二姊求妳一件事吧?」
潤兒好奇的抬起頭。
「把杜維栓在身邊。」武后的笑容有些疲憊:「我還是看不透這小子……但是,我知道他最重情分,所以……」
「但是……不是已經有……大姊……了嗎?」潤兒結結巴巴的問道。
「哼,那是妳不曉得男人是什麼德xìng。」
武后哼了一聲,手指點了點潤兒的小腦袋。
「妳看,王家有王瑜和她姊姊,崔家三女還在妳家等着,更有聽說宗室想將義陽、宣城嫁予杜維。妳在這麼拖磨……」
「不是這樣的。」潤兒沒好氣的打斷了武后的言。
見武后困惑的轉過頭來,潤兒無奈的說道:「六郎才不是這樣的人。」
「以六郎的條件,他要……嗯,要收人入房,還不是只要一句話的事?更何況琇姊姊……她們總是勸六郎快納小荷、沐涵。」
「妳是說,杜維還沒收那幾個小丫頭?」武后聽了有些難以置信。
「是啊。」潤兒有些驕傲,覺得杜維果然不是一般男子,但武后卻理解到另外一邊的意思。
「難道他不是男人?姊姊的懷孕是掩人耳目?」
「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的。」
潤兒正反駁,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更大的反駁聲。
「我杜維雖然稱不上什麼好人,但是讓女子傷心的事,我可是做不來的。
更何況,我能得琇兒、順兒任一人為妻,都已經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又怎麼敢如此不知足?
小荷、潤兒之心,在下心知肚明……但除非是在不會傷害琇兒、順兒的前提下,不然杜維此生只能愧對她們的心意了。」
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詞才說完,武后便是一聲斷喝。
「三妹!妳做什麼怪?」
門外探出一個腦袋瓜子,果然便是武三娘。
「他是這麼對娘親說的啊。」武三娘絲毫不懼武后,嘻皮笑臉的說道。
武后搖搖頭,拿這個頑皮的三妹一點法子也沒有。
「妳啊……全大唐也就只有妳敢這麼對我說話了吧?」
鬧了一陣,武后將兩個女孩趕出房間,也沒另外喚人,自個就在裏頭整理打扮。
門外的潤兒卻是一張苦瓜臉,拿小手輕輕戳了戳三娘的腰側,悄聲問道:「那些話……真的是六郎說的嗎?」
「着急了?」三娘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個xìng,見潤兒緊張,心下頓時一樂。
「還不快說?」
「那自然是……」三娘拖着長長的尾音,一面看着潤兒的反應,看到潤兒急紅了臉,這才將下句說完:「是真的!」
潤兒嘆了口氣,但耳邊又聽到三娘說道:「但是……」一顆心又再次提了起來。
「但是,娘親斥他花言巧語,沒點誠心。」
「義母大人怎麼這樣呢?」潤兒大感焦急,連聲催促着三娘問道:「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就沒聽到了。」三娘雙手一攤,也不管氣鼓鼓的潤兒,作勢就要往回走去。
「就這樣?」潤兒一把拉住了三娘,沉聲問道。
「就……這樣……吧?」三娘見潤兒認真,趕緊收起玩笑的心態,苦笑告饒。
「就這樣……吧?」潤兒秀眉一揚,模樣像極了生氣的楊氏,讓三娘忍不住一陣哆嗦。
「我沒聽見他倆說了什麼,但是他倆談完后,我卻曾聽見娘親說了些話。」
「那妳剛才是在戲耍我嗎?」潤兒冷冷問道。
「不不不,我是怕妳……」三娘原本急着否認,但話到嘴邊,卻又像驚醒似的收住了口,喏喏說道:「怕妳聽了不爽快。」
「妳這樣我才覺得不爽快呢!」潤兒沒好氣的放鬆了表情,為這位三姊的沒正形嘆了口氣。
「娘親說,六郎是個好人……別笑,娘親說六郎是個懂得顧慮人、照料人的好人,忠孝信義無一不具,對待妻子之好恐怕是無人能及。但是!」三娘頓了頓,清清嗓子,才接著說道:「但是,若是跟了他的女子,難免會有些無奈或煩憂。」
「這是為何?」潤兒好奇的問道,但一雙小手卻是握緊了拳頭:如果三娘又開六郎相貌的玩笑,她就用會用拳頭攻擊三娘!
「像這種至情之人,『喜歡』的女子是必定不會少,但真正『摯愛』的女子,卻永遠只會有一個人。」
「哼,說得跟真的似的。」
潤兒心裏一揪,還是選擇迴避這個話題,轉過身子、摀住耳朵,拚命的跑回自己的房內。
杜維摯愛的人不就是武后嗎?
杜府中人只要是有長眼睛的,大概沒有一個看不出來異樣。
王琇、武順之所以對杜維納妾大開綠燈,甚至是積極主動的提起,都是來自於這一分愧疚。
這裏就凸顯出文化的差異了:
杜維覺得愧疚,因為他心裏還有着武后,卻又同時享受着王琇和武順的包容。
王琇、武順也覺得愧疚,兩人對杜維其實沒有太多的念想,但在那一夜過後,兩人卻迎來了從未想像過的生活;兩人的年紀比杜維大、又都有過婚姻,還分別有着身分上的限制,若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恐怕就連自己都不覺得自己會是杜維的良配。
然而,她們原以為只是做了一夕的夢,醒來卻現杜維擔起了她倆的一生。
對此,潤兒表示十分忌妒!
但她對自己和杜維的關係也頗有信心,加上年紀還不算大,所以仍然是好整以暇的在一旁靜觀其變。
不過聽了三娘的話,潤兒心中仍然是不大舒坦。
和潤兒一樣不大舒坦的,還有正在房內更衣的武后。
隔着那道薄薄的房門,武后把三娘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裏忍不住暗自嘀咕:「娘親識人極准,莫非杜維這小子當真已有了摯愛之人?」
不過以三娘那樣瘋瘋癲癲的個xìng,武后也沒有太放在心上,對着明亮的鏡子照了照、確認妝扮妥當之後,便推開房門走了出來。
外頭一個人影也沒有。
方才的潤兒、三娘早已跑得不見人影,就連平時總跟着自己的薛琦,都難得的沒有出現在自己面前。
深吸了口氣,武后正想要大聲喚人,突然一陣疾風吹過,伴隨而來的是小桃、潤兒的笑聲,中間還參差着一絲微弱的琴音。
武后愣了愣,順着那方向看去,只見綠樹成蔭、一屢斜光穿透樹梢枝枒,灑落在自己的手中時,只剩下溫暖和舒暢──從前她只覺得太陽刺眼、炎熱,恨不得招來雲朵把它遮住才好。
武后忍不住啞然失笑: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竟然連陽光都有不同的感覺了?
打消了喚人的念頭,武后沿着庭中小逕往遠處湖邊行去,一面走着、一邊感受杜維對這間宅子的用心。
這條小徑鋪滿了圓石子,中間一段是一排潔白的花架、上頭纏繞着青翠的常net藤,道路兩旁種滿了花叢、樣式全然迥異於大唐風格。
走了一小段,武后見到了一座小小的竹林,竹子種得並不密、稀稀疏疏的佔着一片不曉的空間,不過看起來卻是頗為雅緻;然而,竹林另一頭卻是截然相反的空無一物。
武后認真看了看,這才現了地上的玄機:在這一片草地上,赫然呈現出一片山水圖的景象。
「這是怎麼用的……?」
雖然是用草地呈現,但勉強還可以看出是名家手筆,但是,杜維是怎麼用草地來表現出如此多層次的深淺sè?
「這是閻立本尚書的原圖,好像是用剪裁的布片蓋着,幾天便掀去一片,一個月下來就完成這幅圖畫了。」
「原來是用陽光晒成的……咦……阿琦?妳來了?」
武后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來到了,她先是一愣,然後才招呼了一聲。
「娘娘。」薛琦臉上一紅,氣喘吁吁的對着武后一禮。
「去哪裏了?」武后埋怨道:「正想找妳在這走走看看呢。」
「娘娘慢慢看吧,宮裏積壓的奏摺,我昨夜已經和六郎整理過……接下來幾天,除了十分緊急的摺子外,娘娘只要在這兒安心作詩就行了!」
薛琦說的十分得意,但武后的表情卻有些古怪。
「阿琦……」
「是!」
「妳不會是為了……妳自己也想留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