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8
面對弟弟的揣測,卡珊卓有些哭笑不得:「就連你也聽信那種無根據的傳言?」
斯卡曼德洛斯扁嘴:「也算不上無根據,你剛剛去祈禱,他立刻就好了起來,比病情更輕的人康復得還快。而且……」他猶豫了一下,嗓音壓低:「母親悄悄和我說過,你們在神廟裏的時候,所有人都突然走神了一會兒。那之後你表現得有些古怪,她問我有沒有留意到什麼別的端倪。」
即便面上不顯,赫卡柏對女兒也極為關注,並沒有錯漏細微的徵兆。卡珊卓又有些心虛,隨即拍了拍弟弟的手臂:「你覺得我會做那種事?」
斯卡曼德洛斯眼睛委屈地閃動:「以前你當然不會。但是自從堤布拉的事,你就變得不一樣了……」
「沒有,」她吸氣,斬釘截鐵地道,「我與佩安還是半個陌生人,怎麼可能會為了他把自己搭進去?」
紅髮少年安心了些微,卻還是不依不饒的:「那你保證之後也不會做這種事。」
「我保證。」這麼承諾的同時,卡珊卓看着斯卡曼德洛斯與自己肖似的臉龐,心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憂愁。她不至於為了佩安與神明做交易,但假如是孿生弟弟呢?
雙生子從降生就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彼此的存在,默認世界上會有一個相似又不同的自己在身畔。她能調動身為另一個卡珊卓的經驗,去回憶只有一個哥哥的感受,卻依舊無法真正想像因為意外失去斯卡曼德洛斯會怎麼樣。
斯卡曼德洛斯心有所感,揪起眉毛:「我已經比你強壯了,不需要你保護。」
卡珊卓彎唇,笑意卻很快淡去。她相信弟弟會成長一名出色的戰士,但特洛伊戰爭之所以能流傳後世,自然是因為它的規模之大、傷亡之慘烈。任何戰爭最不缺的就是奮戰至死的優秀年輕人。
父輩人的經歷也足夠證明這個年代戰爭的殘酷:伊利昂在上一次陷落時,父親普利安的其他成年兄弟不是在戰場上犧牲就是被處決,女眷則都淪為亞該亞人的奴隸。如果前方埋伏的是徹底毀滅特洛伊的災禍,已然正式接受戰士訓練的斯卡曼德洛斯很難有好結局。
「明明小時候我們幾乎一樣,現在卻要過上完全不同的日子,」斯卡曼德洛斯喃喃,「你必須選擇嫁人又或者成為神的祭司,而我似乎只有娶妻並且成為戰士這一條路。為什麼?就因為我是男孩而你是女孩?」
「你也可以去當祭司,只要有神廟願意接收你。」卡珊卓半開玩笑,同時不禁覺得這說不準是個好主意。
斯卡曼德洛斯斜睨她一眼,露出譴責似的表情來。
「好了,你今天過來,總不能只是為了追究無聊的傳聞吧?」
對方一噎,明顯被她說中了。卡珊卓搖搖頭,開始問弟弟最近各種劍術武藝課的情況,斯卡曼德洛斯支支吾吾地回答着,眼神遊移。
「你怎麼表現得好像整天被老師批評似的。我聽說的可不是那樣。」
斯卡曼德洛斯不情願地沉默片刻才回答:「比起赫克托爾還差遠了。他在我這個年紀時已經能幫父親去剷除叛黨了。」
長兄赫克托爾太過出色的後果之一,就是普利安與赫卡柏膝下的其他男孩都會被有意無意地拿去做比較。話出口,斯卡曼德洛斯似乎也覺得難堪,急忙試圖轉移卡珊卓的注意力。
「對了,我給你看個東西。」他從腰帶上解下一柄匕首,自刀鞘中拔出向她展示。這匕首的裝飾性大於實用性,刃面很普通,重點在鞘身——上面又是鏤金,又是鑲嵌雲母之類的石頭,花里胡哨,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
察覺卡珊卓對這匕首不以為意,斯卡曼德洛斯揚起眉毛:「別小看它。」
說著他居然直接將刃尖抵上掌心,作勢要用匕首貫穿手掌。
卡珊卓嚇了一大跳,下意識要阻止。然而利刃在碰上他手掌的瞬間內縮,瞬間盡數收進了中空的手柄內部。
「你……」她舒了口氣。
斯卡曼德洛斯得意地抬起下巴,滿臉的「想不到吧。」
她白他一眼,將匕首劈手奪走:「可千萬別在母親面前玩這個,也不要讓波莉看到。」
「不用你提醒。哎,你可以把它還給我了吧?」
卡珊卓嘗試着啟動匕首內部的機關,很快摸到了訣竅。她佯裝蠻橫:「你嚇到我了,這東西要給我。」
斯卡曼德洛斯張了張口,沒轍地偏頭看着她。
「不行?」她笑眯眯地看向他。
他嫌她幼稚似地搖搖頭,轉而道:「那你也要給我一樣東西。」
「可以。」
斯卡曼德洛斯想都沒想就說:「你發誓,做關於未來的決定之前,要先告訴我、和我商量。」
卡珊卓抬手:「我發誓,決定未來怎麼走之前會告訴你和你商量。放心了?」
他扁嘴算是默認。她將匕首入鞘,轉而問:「你從哪裏得來的新奇物件?」
「當然是帕里斯。他認識許多商人,這是冬季休航前最後一批貨物里的東西。」
這個答案順理成章。
「帕里斯最近在忙什麼?」
斯卡曼德洛斯想了想:「父親似乎打算在開春後派他去亞該亞,他差不多要為此開始做準備了。」
「亞該亞?難道——」
他會意頷首:「當然又是為了海希歐妮姑母。」
幾乎每隔一年,普利安王就會派出使者,試圖說服薩拉米斯的忒拉蒙放姐姐回特洛伊。斯卡曼德洛斯抓抓頭髮,繼續漫不經心地說:「而且帕里斯也到了要考慮娶妻的年紀。也許父親想讓他娶一個亞該亞公主回來,以新的姻親換姑母離開。」
卡珊卓蹙眉。按照簡單粗暴的交換邏輯,女人是需要爭奪的資源,那麼只有特洛伊王讓女兒出嫁,才有可能換得海希歐妮歸還。之前某次從亞該亞回來的使節就帶回來類似的訊息,那時候到議親年紀的只有卡珊卓,普利安罕見當眾發怒。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孩子交給當年侵略者的血親。
支撐普利安一次次派出使節的,大概就是期望海希歐妮能活過生育的年齡。到那個時候,忒拉蒙就沒有理由再將她強留在異國他鄉。
「當然,除了姑母那裏,帕里斯總還要拜訪一些別的亞該亞城邦。」
也就是說,這次出使更像是給帕里斯的歷練機會。
「怎麼了?」斯卡曼德洛斯端詳着卡珊卓驟然嚴肅的臉色。
她喃喃:「我必須去見父親。」
※
卡珊卓走入宮殿,普利安王正在長榻邊緣,隨意地撥弄着里拉琴。見到她,他眉眼硬朗的線條立刻都變得柔和帶弧:「過來,我的孩子。」
她是父親第一個女兒,在弟妹出生前,在普利安面前享有相當特殊的地位。
卡珊卓走過去,自然地從父親手裏接過里拉琴調弦,而後為他演奏了一首熟悉的小曲。
她之所以會從小學習里拉琴,還是因為父親堅持。普利安自小喜愛音樂,長子赫克托爾和三男得伊福玻斯出生時特洛伊還要戒備着是否會再次遭遇侵略,他們自然缺乏學習樂器的閑情雅緻,至於帕里斯長到半大才重回王宮,他倒是對牧羊人的排笛頗為精通,里拉琴也學着彈了一點。但他性格使然,除了弓術和交際,對什麼都只是略懂,缺乏興趣將其研習到極致。
撥着弦,卡珊卓和父親久違地閑聊了一陣。
普利安沒有提及佩安,但她能感覺到他在觀察她的狀態。
「說起來,聽說帕里斯開春後會出使亞該亞?」
「還沒完全敲定,」普利安掃她一眼,笑笑地推斷,「斯卡曼德洛斯告訴你的?」
卡珊卓反問:「你想讓帕里斯娶亞該亞新娘?」
「如果路上有令他心動的姑娘,那樣也好,」普利安沉默須臾,才重新看向她,溫和的笑意里有些藏不住的苦澀,「你清楚的,我和你母親都無法逼迫帕里斯做什麼……」
嬰兒帕里斯因為噩兆被拋棄,本該在荒野中死去,因為一系列的奇迹才存活長大。普利安與赫卡柏對這個孩子始終有些小心翼翼。如果帕里斯此行帶回已為***的海倫,而他又對此格外堅持的話,雙親說不定會因為殘存的愧疚接受事實。換作家中其他孩子,他們的反應定然會更加強硬。
卡珊卓越發覺得帕里斯此行不妙,簡直集齊了引發戰事的拼圖。
她組織着語句,謹慎地試探父親的態度:「亞該亞人每次都有借口,或者乾脆不見使者,帕里斯還從來沒有出使遠方的經驗,會不會派老手更好?」
「你不用擔心這點,」普利安笑了,似乎覺得她的擔心很有趣,「我當然會派老練的人跟着。況且帕里斯對此行也頗為重視,很少看到他那麼認真的樣子。」
卡珊卓不禁懷疑,帕里斯是否因為她此前的警告才會對這趟出使格外有幹勁,他迫切渴望干出些事業,來證明他並非特洛伊的禍害。
「可是……」她猶豫良久,最終還是說出口,「當年母親做的那個夢,還有賢者的解讀……」
普利安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身周閑散的氛圍消散殆盡。此刻她面對的不止是自己的父親,同時也是特洛伊的君王。
「卡珊卓,如果沒有理由,你不會提及這件事,」他眼風往旁側一掃,確認沒有閑人偷聽,「你想說什麼?」
她一咬牙:「不能讓帕里斯去亞該亞。」
普利安眉頭揪起:「你憑什麼如此斷言?」
卡珊卓嘴唇抿緊。她不知道貿然宣告以未來之人的身份得知的事會造成什麼後果,依照蓋亞的說法,原始命運神依舊存在於這個世界。揭開不應知曉的秘辛說不定會引來祂的注視。奧林波斯神的力量都那般可怖,蓋亞能隨意創造生命變幻她的軀體,不難想見與蓋亞同一層次的原始神會是怎樣的存在。而即便有阿波羅和狄俄尼索斯關照,她也不過是個凡人。
在有足夠把握前,她不能輕舉妄動。
「我還不能說。」卡珊卓低下頭去,企望這點神秘感能增強說服力。
「我不能僅僅依據你的一句話更改決定。我需要更詳細的說明。」
她眼神閃動着不語,普利安見狀半晌一聲嘆息,輕輕按在女兒的肩頭:「出使這樣的大事前慣例會求神諭。這不是應當令你憂慮至此的事。去找你的同伴們玩吧。」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普利安聞言表情有些複雜,只擺擺手。
卡珊卓愁緒滿懷地離開父親的居所。心裏煩悶,她乾脆讓跟隨的同伴先回去,一個人裹着披肩在初冬的花園裏踱步。
她應當詢問阿波羅金蘋果的事,但當時被他的進攻攪亂心神,再加上不想激化衝突,就沒能顧及。可除了預言之神,她也想不到還能向誰尋求建議。
大不了主動召喚阿波羅,付出一些他們都能接受的價碼。
如果確定此行關乎特洛伊存亡,她還可以私下說服帕里斯,讓他主動放棄。之後她還有必要與狄俄尼索斯再見一面。她不可能請求他在三女神的壓力下保護一整座城池,但她想聽聽他的意見。
想到這裏卡珊卓心神稍定,轉身往回走去。
好巧不巧,她在花園邊界的迴廊上迎面碰見了佩安。他看上去確實已經完全康復,幾乎沒有病容,向她致意時眼睛裏有欣喜的光芒:「我想出來走一走,也許恰好會見到你。看來今天是我的幸運日。」
卡珊卓半開玩笑地說道:「現在你見到我了,那麼你也該回去了。醫生不會樂意見到你病癒就在外面吹風。」
「我沒有那麼柔弱,而且我做了準備。」他向身上的皮毛披風示意,像是有意讓她想起他借給她披風的事。
她沒搭腔。
「我聽說了,」他注視着她說,「你與王後去神廟為我的健康祈禱。」
卡珊卓淡然道:「我只是做了我該做的。」
她客套的態度明顯,佩安觀察她片刻後轉開話題:「希望上次提到的指導里拉琴的事還有效。」
卡珊卓又是片刻的沉默。她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審視了他一遍。佩安擁有與阿波羅完全不同的外表,展現的也始終是更為溫和親切的待人接物方式,但微妙的熟悉感還是揮之不去。
佩安就任由她打量,不躲不閃,只有臉上的微笑逐漸收斂。
「之前,阿波羅神降臨在我眼前。」卡珊卓驟然打破寂靜。她的聲量不高,但話語足夠清晰。
對方沒想到她會扔出這種開場台詞,望着她的表情有一瞬空白。
她彎唇,眼神追着着迴廊柱子上的斑紋描摹,維持着淡然的、事不關己似的口吻繼續:「祂想要我。」
語畢,卡珊卓才終於將視線轉回佩安身上。她彷彿並不覺得自己的宣言有多驚人,毫不掩飾地探究着他的反應,那態度甚至有些殘酷,彷彿在說: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