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
卡珊卓嘴唇微張,翕動數下,她沒能立刻發出聲音。
這個問題不難回答。
謎面就是答案本身:她如此在意阿波羅愛的是否是達芙妮恰恰證明她沒有釋懷。
仔細審視過去就能察覺更多蛛絲馬跡。譬如在佛提亞舊宮道別的最後,她其實沒必要那樣決絕地否定他們之間的一切。如果完全不投入,她本該更瀟洒地接受事實:入局的人又有誰能真的倖免,不過是搭上了一點真心,那又如何?真心並非獨一份的孤品,她當初對厄洛斯就是那麼說的。如同坐視一朵花自然而然地枯萎,她本該等待情緒逐漸淡去。
可她非得說絕情的話給自己聽,好將達芙妮和卡珊卓徹底切割開來,哪怕那只是一個姿態。因為她也清楚,阿波羅給她的、在她心中喚起的情愫可能就是特殊的、獨一無二的。
受金箭左右也好,被阿波羅打動也罷,她確實沒有完全割捨留戀。承認這一點也沒什麼丟人的。對方是阿波羅,他英俊富有又強大、永遠年輕,並且堅信他非她不可,以市儈的眼光看,任何一項都是白日夢又或是迷魂湯的好素材,更何況他是以上全部,並且遠超於此。
然而愛並非萬靈藥。留戀當初沒能阻止她逃離他,現在也不足以讓她徹底投降。
接受了這一前提,卡珊卓反而逐漸找回思考的節奏。她搖頭低聲說:「你不能這麼混淆兩件完全不同的事。」
阿波羅揚起眉毛。
「作為達芙妮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我始終都保留着名為卡珊卓的一部分自己。撇除金箭的影響,我是否還對你抱有感情是一回事,你眼中所見的有多少是我本來的樣子,那是另一回事。」
阿波羅當即要反駁,她呵氣制止:「噓。」
氣息近距離交纏,只差相碰,她看到神明的瞳孔興奮地擴張。只有一點,但他動了,向她靠過來,宛如肉食動物飛撲咬住獵物前的熱身。
沒有被那隨時要從瞳仁里溢出來的渴望影響是假的。
「你並不平靜,」阿波羅低語,眼睛裏熠熠地閃爍,有種孩童般坦率天真的得意,「聽,我讓你心跳加速。」
神祇要以那超越理性藩籬的魅力蠱惑凡人實在是輕鬆極了。只要阿波羅願意,他可以是個無可挑剔的戀人,她知曉他的愛熱烈純粹得令人頭暈目眩。可此刻向阿波羅、向她自身的慾望退讓,那隻會迷迷糊糊地重複此前的錯誤,踏上同一條路而後在相同的位置跌倒,而且摔得更慘烈。卡珊卓吞咽了一下,還是堅定地別開臉:「不行。」
他的嘴唇便錯過目標,只在她的頰側擦過。僅此而已,他們卻不約而同地輕輕顫抖起來。
阿波羅因為她直白的推拒有些僵硬,平靜的語氣顯露出勉強的痕迹:「為什麼?」
她深吸氣:「我欺騙了你,你是否原諒,你是否真的喜愛我,我對你是否有感情,這些從來不是你和我之間問題的全部。」
他揪着眉心看她,顯然沒能理解她。隨即,他想到了什麼,神情轉冷,話語卻無端透出委屈的意味:「你又要繞回那些沒有根據的指控上?我等待了總共二十一年,在那期間我從來沒有過別的情人,甚至沒有和異性親近過——即便以不死者的尺度衡量,這段時間也遠遠稱不上短暫。」
「二十一年,我有足夠的時日反覆思考,質疑自己,試圖為對你的感情定性。你真的以為我沒有困惑動搖過?」阿波羅像是氣笑了,在卡珊卓有機會退卻前反扣住她的手腕抓緊,「我本應怨恨你,懲罰你,讓你付出與欺騙神明的罪名相匹配的代價。可一看見你,我就——」
他說不下去,下顎繃緊抬起,彷彿如果不那麼做,他就會忍不住將整顆頭顱向她垂低。
扣着她的手指太過用力,卡珊卓吃痛地抽氣。阿波羅下意識鬆弛指節,旋即更為小心地收攏,平衡在一個緊密卻不致於讓她疼痛的力度。
「卡珊卓,達芙妮……你還要我怎麼證明我的心意?」阿波羅幾乎是恨恨地低語。他盯着她,像注視一道難解的謎題。
卡珊卓閉了閉眼:「我不在質疑你的誠意。我在你面前弱小無力,需要考慮的事註定更多。」
他的眉心褶皺更深,吐字也變得硬邦邦的:「比如?」
卡珊卓有種走迷宮繞回原地的泄氣感。她眼下能給出的任何一個答案只要措辭偏差些微,就反而會激怒阿波羅。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還不老不死,生來就擁有凡人貧瘠想像力能企及的一切,因此他自然而然地相信,只要雙方有愛就能無往不利。
可她無法和他一樣對感情樂觀堅定。即便不去追究他迷戀的是否只是一個幻影,她在愛意與溫情燃盡后的災難現場長大,即便對方是阿波羅、正因為對方是阿波羅,她很難想像永恆,無法忽視有朝一日感情破滅的可能。而他們之間的巨大力量差距、以及這個世界更優待男性的規則,讓她必須有退路才會安心。
卡珊卓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阿波羅明白,她並非獨獨不相信他。
同時,她不可能如神祇一般超然地看待人世的盛衰生死。在伊利昂度過的十六年歲月並非虛假,她為特洛伊以及至親之人的存亡而擔憂。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該向阿波羅詢問特洛伊的命運,假如他早已知曉伊利昂將在亞該亞人手中陷落,此刻追究他的態度只會加劇他們之間的矛盾。
更不用說,她還沒從厄洛斯那裏討得說法,無法真正對回到現代死心。
氣氛急轉直下,他們之間的對視變得更像角力。
阿波羅的眸光劇烈閃爍着,宛若火山爆發前的徵兆。卡珊卓不由自主緊張起來。他對她已經說得上破格地有耐心,而她至今還從來沒有正面領教過他真正的怒火。
「我需要時間,」卡珊卓決定暫時穩住他,這次見面太突然了,她沒有把握臨時編織出足夠有力清晰的說法,更不想衝動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我恢復記憶不久,還有很多事沒有考慮清楚。如果選擇你意味着選擇永生,我更加不能輕率對待。那樣對你對我都好。」
阿波羅繃著臉不語。
她反握住他的手,改換成交疊的姿態,輕輕搖晃了一下:「給我一點時間?」
他的睫毛快速眨動數下,表情依舊維持着不悅的原狀。
卡珊卓轉了轉眼珠,嘴唇貼上他的臉頰。
阿波羅渾身即刻繃緊。但在他有機會充分感受前,她的唇瓣就離開了,他有那麼一刻看上去甚至是困惑的,好像反應不過來,驚疑着剛才的是否是幻覺。隨即,他一震,搭住她的肩膀,氣勢洶洶地低下來,要好好確認她雙唇的滋味。
「停,」她用手抵住他的動作,譴責般地瞪視,「今天只能到這裏。」
真的讓阿波羅得逞,就很難說之後會發生什麼了。
畢竟上次從牽手走到最後一步只花了不到半天時間。
「我相信你不會強迫我做違背意願的事。我想錯了嗎?」
她激他自尊心發作的意圖太明顯,阿波羅唇線一抽,有些咬牙切齒:「當然。」
「那麼可以讓我先回去嗎?我消失太久,母親和其他人都會擔心的。」
阿波羅深吸氣,緩慢地放開她。
卡珊卓不覺鬆弛肩膀。他見狀又有些不高興,腔調古怪地說道:「即便我把你強留在這裏,你也會想辦法逃離。我不至於不清楚這點。」
她頷首,向後退了一步。
「堤布拉的春季祭典,我最多等到那時候。」他站在樹下沒動,注視着她宣告。
「假設我最終無法選擇你,你會接受我的決定嗎?」眼見着阿波羅的表情有些不穩,卡珊卓重複強調,「假設。」
他沉默片刻,艱難地說道:「我會試着接受。」
她笑了:「那麼之後見。」
阿波羅嘴唇動了動,但她沒聽到他說了什麼。因為他所在的庭院與綠蔭在眨眼間模糊遠去,迴廊飛速倒退,她站在原地,卻像是逆向走了一遍來時的長長路徑。
而後再一定神,卡珊卓回到了阿波羅神廟的正殿。
她依然站在神像下方。回身一看,無論是祭司還是母親赫卡柏臉上都是夢遊般的恍惚表情。而後,彷彿輕紗揭開,所有人都清醒過來。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們似乎都全然沒有察覺剛才的異狀,覺得自己不過是走神了片刻。
唯獨領頭的祭司有所察覺,探究地看了一眼卡珊卓。
卡珊卓垂下視線,做出祈禱完畢的樣子,轉身朝母親身邊走去。
祭司輕咳一聲,卡珊卓怔了怔,才想起按照流程,她還得接過淺口盞,把代表祭品的酒水潑灑在地上。
祈禱完畢,王后與祭司就特洛伊王室資助神廟學徒的事商談了一會兒,便帶着卡珊卓離開神廟。重新步入初冬的陽光下,卡珊卓有些目眩,在台階頂端呆站了片刻才跟上母親的步伐。
等牛車動起來,赫卡柏按住卡珊卓的手背拍了拍:「我們已經做了能做的,剩下只有等待。」
卡珊卓輕輕應了,抬手捋了一下頭髮。
「嗯?」王后皺眉,「你什麼時候磕碰到了這種地方?」
隨着母親的視線看過去,卡珊卓發現自己腕骨上方的皮膚上有明顯的紅痕——那是剛才阿波羅抓着她不放留下的印記。原本遮住紅瘢的鐲子因為撫摸頭髮的動作向手肘滑落,才使得她與阿波羅相會的「罪證」顯露出來。
「我沒印象了,」她做出驚訝的表情,用拇指揉了揉,「反正很快就會消退的。」
赫卡柏看了女兒片刻,最後沒追究這個細節,只輕輕嘆息:「但願佩安足夠幸運。」頓了頓,她委婉道:「他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但亞該亞很遙遠。你要考慮清楚。」
卡珊卓有些無奈:「我還沒有決定要嫁給他。」
如果佩安與阿波羅無關,她按理不應給他有機會的錯覺。除了嫁人,她其實還可以請求狄俄尼索斯幫忙,那是只有她知曉的第三條路。可直覺始終告訴她佩安身上有古怪。
等他康復之後,她有必要再對他做試探。
赫卡柏將卡珊卓的沉默解讀為猶豫不決,又按了按她的手背:「不論如何,在春季求得神諭前,你不能做出決定。」
「我知道。」
冬季才揭開帷幕,她居然已經開始擔憂春天來得太快。
次日,醫官那裏就傳來好消息:只是一夜之間,佩安的病情就奇迹般地轉好,徹底脫離了危險。
向阿波羅祈禱果然靈驗,有人那麼評價道。阿波羅竟然如此大度,也有悄悄這麼議論的女官。問得最直接的卻還是卡珊卓的雙生弟弟斯卡曼德洛斯:
「你不會拿自己與神明做交換,祈求那個亞該亞人健康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