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
對上那雙湛藍的眼睛,卡珊卓思緒停滯。
本該湧現心頭的感情與念頭全都緘默不語,那一刻,她什麼都沒有想。
而後,她的第一反應便是佯作錯愕與驚懼。她後退半步,作勢拜伏下去:「阿波羅……?您為何要降臨在我面前?您有何吩咐?」
里拉琴弦一抖,滑落數個不和諧音。
骨節分明而有力的手指抓住她的手臂扣緊,阻止她如惶恐無措的凡人一般匍匐到地。手指與她的皮膚相接處傳來與人類軀體截然不同的溫度與觸感,稱不上冰冷,卻令她止不住地想要顫慄。
卡珊卓渾身繃緊僵硬。她知道假裝不可能有用,但還是禁不住那麼做了。縱然只有數秒也好,她想要推遲以本來面貌與阿波羅相對的瞬間。
「卡珊卓,」悅耳的、嘆息般的聲音,連綴起兩個不同的名字,「達芙妮。」
她劇烈顫抖了一下,依舊執拗地壓着視線。可散發著淡淡金光的衣袍闖進她的視野邊界,即便她閉上眼睛,獨屬於神明的遙遠馨香也提醒着她是誰在近前。
「抬起頭來。」
卡珊卓深吸氣,緩慢地仰頭。
阿波羅的臉孔比預想中離得更近。她怔了怔,隨即意識到,現在的這具軀體即便及不上營養豐富的現代,依舊比身為達芙妮時高挑了一些,與阿波羅的身高差距自然縮小。
這點細微而顯著的變化令阿波羅也略一怔楞。
他無言地注視她良久,從她額角初生的散發到因為緊抿而發白的嘴唇。神明比寶石更無垢的眸色轉暗,他唇角勾起一個不太像微笑的弧度,輕聲問:「我令你恐懼?」
她不知怎麼找回了一些自嘲的勇氣:「有碰見失主不害怕的竊賊嗎?」
阿波羅沒有說話,但也沒有鬆開她的意思。
卡珊卓試圖將視線從他臉上挪開,隨之留意到了他柔軟金髮間的裝飾——
葉片光滑翠綠,一頂常青的桂冠。
也許是她的反應太明顯,阿波羅眸光閃了閃:「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那麼做。除此以外,我想不到別的辦法把你的一部分時刻留存在我身畔。」
某些時代某些文化似乎有把戀人的頭髮作為信物隨身攜帶的習俗。可不論怎麼想,把達芙妮化作的月桂樹的嫩枝編成葉冠戴在頭上,未免也……未免不太對勁。
卡珊卓深呼吸:「你都知道什麼?」
「所有?你來自一個秩序全然不同的世界,為何要為厄洛斯效力,我都知道了,」阿波羅的微笑淡去些微,糾正自己,「也許並非全部。」即便是此刻,他也不敢斷言他真正理解了她那樣決然慘烈地與他斷開的原因。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我是因為你才回到這裏?」她想要他解釋那個奇怪的夢,詢問他是否真的到過現代、給予過她名為詛咒的祝福。
「我不能回答。至少現在不能。」
大概礙於某些規則,他不能解釋。
她就換了個問題:「我在堤布拉神廟恢復記憶,是你的手筆?」
阿波羅沒有回答。但這次的沉默更像是承認。
「為什麼?」卡珊卓喃喃。這幾句話足以證明,在她一無所知地與弟弟一同踏入堤布拉神廟前,阿波羅早就注視着她。如果她什麼都不記得,不論阿波羅想做什麼,明明都會更容易。比如,她很可能會安然接受成為阿波羅祭司的使命。
聞言,阿波羅維持至今的溫和態度頭一回現出裂痕。他努力控制着表情,反而令五官線條微微扭曲了。
「我那麼想過,可我無法忘記,」他幾乎是嘶聲道,吐出每個音節都在打顫,泄露出無法完全釋懷的怨恨,「我無法忍受只有你不記得。」
他盯着她,有那麼須臾,她恍惚覺得他要將她撕開吞下去。
激烈的情緒隱入水下,他歉然鬆開她,輕聲重申:「哪怕那包括讓你讓我都憤怒痛苦的部分,我也希望你都記得。」
德洛斯島平靜時光中危險的徵兆,忒提斯的婚禮,狄俄尼索斯的酒,懸崖上的對峙,精疲力盡的追逐戰,還有最後沒有對上的雙眼……誰都沒有出聲,但他們都知道對方想起了同樣的事。只是在彼此眼裏,同一件事的版本也或許有致命性的出入。
卡珊卓閉了閉眼,啞聲說:「所以我想起來了。」
「那麼為什麼是現在?」見阿波羅有些茫然,她把話問完整,「為什麼要選擇現在把我引到你的神廟裏來?」
「引?」他低低念,幽邃瞳仁里的火光又劇烈搖曳起來,「你覺得我在那個福基斯來的凡人身上降下疾病,逼你不得不來為他求情?」
他連佩安的事都知道。佩安……真的與阿波羅無關?
卡珊卓唇瓣輕顫了一下,沒有作答。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在你眼中,我有理由把他視作威脅?」阿波羅眯起眼睛,「因為你對他有情?」
「沒有!」她即答,出聲后自己都愣了愣。
阿波羅睫毛眨動數下,虛影落在眼瞼下方又消失,像夢中展翅的金黃蝴蝶。他的情緒明顯平穩了許多:「我原本想等待你做出決定,成為祭司後主動來見我。但既然你已經踏入我在凡間的居所……」
他笑了笑。
「我忍不住想立刻與你見面。畢竟忍耐並不是我的強項。」
卡珊卓喃喃:「我……」
阿波羅瞭然彎了彎眼角:「我知道,你為祈求他的健康而來。無妨,如你所願,他很快就會康復。」
他太好說話了,她積蓄的不安只有加深。
卡珊卓想後退拉開距離,但只邁了半步,她就不得不駐足——感覺再遠離一點,阿波羅就會忍不住把她拉回原位。她儘可能站得筆直,輕聲拋出至關重要的問句:「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處置你?」阿波羅重複,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她的嗓音發緊:「那麼你想要什麼?」
「你很清楚我想要什麼,」他笑了,「達芙妮,你那麼聰明,沒有必要裝傻。縱然你逃避直面它,答案也不會改變。」
又是達芙妮。卡珊卓忽然很想捂住耳朵。
阿波羅以明亮赤忱的眼神看着她,彷彿他們之間橫亘的只是一個微小的、可以輕鬆勾掉的失誤。他柔聲說:「我想要你回到我身邊,達芙——」
「我的名字是卡珊卓!」她打斷他,而後被自己的尖利的聲音嚇了一大跳。
阿波羅不贊同地蹙眉,口氣依舊溫和:「但你也是達芙妮。」
「不!我不是,」卡珊卓身體止不住地發抖,血液往臉上沖,可她的手腳又是冰冷的,「達芙妮只是一個幻影,一個不懷好意的贗品,從來沒有真正存在過!」
她陡然爆發的情緒令阿波羅啞然無措。他看着她,帶一點迷路般的困惑。她總覺得他正在試圖從她的臉上、神情中找到他更熟悉的那抹身影的痕迹,而這讓她無法忍受。
「看着我,」她一咬牙,雙手捧住他的臉向下,她在他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紅褐色的頭髮、蒼白的臉孔,她的聲音也染上顫抖,「你好好看我。」
「我看着你。」他輕聲說,手掌覆上她的手背。
她大聲說,也像在說給自己聽:「我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達芙妮所表現出來的性格只是逢迎你的偽裝。我只是個凡人,根本不單純——」
阿波羅笑了笑:「我知道。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知曉。」
卡珊卓沒有停下:「我不熱情,不謙卑,甚至不善良,如果有必要,我會傷害他人達成目的。」
他表情不變:「我知道。」
「我不喜歡你理所當然凌駕的這個世界,如果有機會,我永遠會放棄你選擇回到家鄉。」
阿波羅吃痛地眨了一下眼睛,依舊說:「我知道。」
始終沒能如願激怒他、讓他率先情緒失控,卡珊卓感覺自己就像站在流沙漩渦的中央,隨時會陷進去,可始終沒有。她嘴唇無力地翕張數下,高亢的嗓音低下去,變得有些暗啞:「我……我甚至說不上我為你做了什麼。」
「我給你獻花,可那些花連名貴都稱不上。我拙劣地向你示好,糾纏你,用金箭的名義讓你無法對我置之不理,我試圖幫助你穩固權柄,可你其實並不需要我做任何事,我甚至反而給你帶來麻煩。除此以外,我……還做了什麼?」
他彎唇,那是徹底認命般的、無端令人心痛的微笑:「也許不需要你再做什麼,已經足夠讓我愛上你。」
卡珊卓哽住。
「可那只是因為我使用的是一具恰好符合你喜好的軀體,現在不是的,」她喃喃,說著要想抽手,但他按着她的指掌不放。她抽息,再次顫抖着抬高聲調,「阿波羅,你看看現在的我、本來的我的樣子。」
他無言地注視她,以眼神回答他在照做。
「我不是那個金髮碧眼的寧芙,」她搖頭,再這樣下去首先哭出來的會是她,而她討厭這樣,「你根本不了解我。如果你試圖在我身上尋找達芙妮的痕迹,我只會令你幻滅、讓你失望。」
阿波羅一瞬間看上去有些悲哀:「對你的指控,我只能說,你也遠遠不夠了解我。」
卡珊卓怔住。
「你就是你。卡珊卓,達芙妮,名字只是名字,我被你吸引,而這是事實。」
阿波羅拇指指腹擦過她的下眼瞼,這讓她尚未潰堤的流淚衝動只有更加洶湧。他的聲音很輕,卻重重地叩問她的心房:「你說你的軀殼改變了,這無可置疑。你說達芙妮的一切都是個幻影,真的是那樣嗎?我還有一個問題,回答我。」
「你能看着我的眼睛說,達芙妮的感情也與那具軀體一起徹底消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