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9

第69章 69

佩安只是稍一怔楞,旋即反問:「你是想要讓我知難而退,還是考驗我的心意有多堅定?如果你已然決定順從阿波羅的意願,即便不特意告知我,這個消息也很快會傳開。」

卡珊卓沒想到他會把問題又拋回來,不快地抿唇,望着他沉默。

迴廊外淅淅瀝瀝地降下細雨,庭院地面石磚在無言中濡濕成更深的灰色。

佩安見卡珊卓始終沒有開口的意思,最終只得率先打破沉默。他的語調染上些許求和的意味:「你在猶豫嗎?這是否代表着我依然有機會?」說到後半句時,他迷人的藍色眼眸掙扎地閃動起來。

卡珊卓偏頭看着雨幕,沒什麼起伏地說道:「換個地方說話吧。讓你再生一次病我也會過意不去。」

語畢,她引領着佩安走向伊利昂王宮西側的某座狹長殿室。

那裏是她平日學琴的場所,如今並非教習的時候,裏面自然空無一人。由於下雨,近旁更是連侍者的影子都看不見。

佩安在門口駐足,看着她緩聲問:「和我獨處妥當嗎?」

卡珊卓聞言彎唇:「怎麼,你打算對我做些什麼?」

深色頭髮的亞該亞人受傷般沉默須臾,才有些生硬地應答:「我絕不會傷害你。」

她沒答話,雙手一撐坐上窗檯下的大箱子。

由於普利安王愛好音律,王宮中收藏了不少價值高昂的樂器。最珍貴的那些自然在寶庫中,稀有但日常頻繁使用的樂器放置在這間殿室上鎖的箱櫃中。至於擺在外面的,則大都是樸實好用、適合練習的佳品。

卡珊卓手臂一勾,從另一邊的箱子頂端取過把里拉琴,邊調音邊漫不經心地說:「開玩笑的。赫克托爾已經回來了,他對我和波呂克賽娜都有些過度保護的傾向。如果你真的敢對我做什麼,你就別想完整地離開伊利昂了。」

她撫摸着龜甲製成的音箱,抬眸向佩安微笑。很難從她的表情和口吻判斷她剛才所說的有多少是調侃,有多少是警告。

不等佩安作答,她就拿起拴在琴身上的撥片彈奏起來。

開頭幾個音符滑落琴弦,佩安的瞳孔便不由自主擴張。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聽着,目光從卡珊卓的面龐挪到熟練動作的手指,又游移回她的臉上。

她的掃弦撥弦的指法都極為熟稔,顯然常常演奏這首琴曲。旋律婉轉動聽,稱不上複雜,卻恍若蘊藏着無盡的柔情。

佩安唇線繃緊,目光逐漸變得空洞,意識彷彿隨着琴音飛到了極度遙遠的彼方。

但終究只有片刻。他隨即更為專註地凝視卡珊卓,試圖從她微垂的面龐上解讀出她演奏這曲目時的心緒。可她將情緒藏得很好,沒有差錯的琴音與她假面般的剋制表情形成鮮明對比。有些時刻,她甚至顯得無動於衷。

一曲奏罷,卡珊卓沒有按弦止住最後數個音符殘留的震動。繾綣樂曲的餘韻便如同外間隨綿密雨勢積蓄的潮氣,緩慢地在偏殿中散開。

而後,她鬆開手指,貝母質地的撥片下落,掉在她端坐的箱蓋上,輕輕一聲響,恍若揭幕的鼓點。

在這樣微妙的氣氛中,她與佩安四目相對。

「這首曲子……叫什麼?」他的聲音有些暗啞。

卡珊卓笑了笑,唇角弧度如雨霧虛幻:「月桂(達芙妮)。」

月桂與達芙妮是同一個詞。

佩安眼睫快速翻動,艱澀地低語:「我沒聽過這首曲子。」

一頓,他又說:「但是很美。」

「是嗎?原曲其實要複雜精妙得多,我學得不好,只能演奏成這樣,」卡珊卓的目光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從他臉上移動分毫,「你想讓我教你彈琴,就這首怎麼樣?」

佩安僵硬地答道:「月桂是阿波羅的聖樹。」

「你很介意這點?」卡珊卓輕盈地從箱子上跳下來,一步步靠近,突破合乎禮節的距離,幾乎貼到佩安身前。她的眼神和動作都充滿與旖旎意圖無關的侵略性,卻反而帶着冷感的誘惑力——特洛伊公主卡珊卓沒有在人前表露過這一面,河神之女達芙妮也沒有。

她踮腳挑釁似地吹氣,帶得佩安垂落頰側的一縷散發不安地晃動起來。

佩安身體繃緊,喉結動了動:「卡珊卓。」

她彷彿對眼下難言的氛圍全無自覺,依舊靠得很近,指尖甚至玩鬧地在他皮毛披風的領針上扣了一下,在將要撫摸他肩膀的時刻又抽手,只輕飄飄地說:「我以為你甚至願意為了我得罪神明。」

「我願意,」佩安低語,「我願意為你與神明為敵。」

卡珊卓笑了一下,以來時同等輕盈的步伐退回箱子上。

「可我並不想要你為我那麼做。」

佩安身體一震。

「我只能讓你失望了,佩安,我不會嫁給你。」

佩安眼神劇烈閃爍起來,他看起來有些微茫然,似乎沒反應過來:「所以……你會選擇阿波羅?」

卡珊卓搖頭。他的表情是空白。

「誰說我只有兩個選項的?」

佩安的臉色變得蒼白,他雙手緊握成拳,盯着她的眼中有初次出鞘的寒芒:「還有誰……?」

卡珊卓不作答。

他前進一步,像是在沒生火的殿室中感到異乎尋常的炎熱,隨手扯下披風:「你要拒絕神明的垂青?」他隨即改口般補充:「我不明白。如果你不想進入神廟,那麼就必須儘快選擇一個未婚夫。而你不願意選擇我,那麼還有誰?我想不到,之前我也並沒有覺得你另有愛慕之人。我能夠理解你捨棄我選擇神明,但——」

她依舊緘默不語,只是看着他溫和友善的態度如面具碎裂。

佩安像是耗費了渾身力氣才沒有再迫近,執拗地向她提問:「為什麼?」

這次卡珊卓回答了:「那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佩安愕然,揪住披風邊緣的動作流露出困惑與焦躁。他觀察着卡珊卓,不太確定地說:「因為對凡人而言,神明的意志變幻莫測。你害怕一朝會失去祂的愛,所以你不願意選擇阿波羅?」

卡珊卓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是我和你,又或是任何一個別的凡人結合,」她意有所指地停頓半拍,「假如有朝一日一方對另一方厭倦,又或是因為別的原因無法忍受再一起生活下去,我有護衛,還能憑着嫁妝雇傭一艘船……反正總有辦法離開回到伊利昂。我還能擁有新生活,我的家人也會接受我歸來。」

「愛情乃至婚姻不必是我人生的一切,哪怕失敗了,那也是我承擔得起的失誤。」

佩安順着她的話說下去,語調有些尖刻:「但是在你眼中,與神祇結合併不是這樣。」

「確實不一樣。」卡珊卓從腰帶上解下一柄閃閃發光的匕首。佩安的瞳仁收縮,很緊張她會不小心弄傷自己。她示意他安心,熟練地將利刃出鞘,轉動着刃面觀察上面流動的鉛色光澤,兵器上冷冷的幽光隨之在她灰色的眼睛裏一閃而逝。

「我能寄希望於陪嫁的護衛又或是財富,讓我的丈夫在傷害我之前必須仔細想一想。可如果對方是神祇——」刃尖危險地貼着她的掌心滑動,稍用力就會劃破她的肌膚。

佩安的眼珠追着匕首的尖端輕微地挪轉,他專註極了,甚至讓她有些懷疑他是否在聽她說什麼。

「可如果對方是神祇,那又如何?」他問,依舊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動作,因為陰雨而顯得色淡的藍眼睛表現出非人的專註。這樣的眼睛更該屬於全神戒備伺機飛撲的野獸。

卡珊卓驀地意識到,他之所以沒有立刻撲上來奪走匕首,是因為他還在等待着她說下去。她哂然,以古怪的語氣喃喃:「凡人的血肉與金屬相碰的時候,肯定是血肉受損。而神明的「寵愛」……」

「就是那麼一柄美麗卻不小心就會致命的利刃。」

這麼說著,卡珊卓手腕驀地發力,匕首尖抵住掌心,眼看着便要刺穿她的手掌。

「住手!」

她的眼前一花,身體首先感受到幾乎被掀翻的重壓,而後才是被發狠扣住的腕部輕微的疼痛。

佩安在瞬息間就從十步開外的地方到了她面前,快得不可思議,遠超凡人的極限。

卡珊卓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匕首已經不在她手裏。他一手握着搶奪而來的利刃,一手抓着她的手,胸口起伏不定。她的背後是窗檯邊緣,他籠罩她的影子卻彷彿漫到窗外。

對方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吐出的短句壓抑地顫抖着:「你幹什麼?」

卡珊卓本能地吞咽了一記,緊張的顫慄沿着脊柱一路攀上後腦。她緩了緩,側眸朝他依舊抬着的那隻手看去,忽然輕笑出聲。

佩安詫異地眨眼,隨着她的視線看去。

不知什麼時候,匕首的刀刃不見了。

「你……」

卡珊卓單手輕輕撫上他的臉頰,眼瞼半斂,只看着他的下半張臉,迴避着對視。隨後,她要將礙眼的油彩擦拭掉一般,徐緩而輕柔地順着他的唇角往頰側摩挲,同時一點點地抬高目光,直至眼神相碰。

「阿波羅。」

並非疑問的語調,是確信的陳述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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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亂終棄阿波羅后[希臘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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