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新生（中）
天將明時，淅淅瀝瀝落了一夜的雨方才停了，沈寬與太醫院諸太醫一夜未眠，反覆斟酌了藥方，又下了一次金針之後，才喚醒了顧清玥，眾人屏息等待。
晨光熹微，喧嘩了一夜的內殿，終於傳出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聲。
“是妹妹出生了嗎？”允衡亦是一夜未闔眼，此時揉着眼睛，不由眸光微亮。
內殿的門開了，一個產婆喜孜孜地出來稟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是一個粉粉嫩嫩的小公主。”
“娘娘情形如何？”宣成帝心中的重石終於落下，鬆了口氣，面上露出微微喜色，卻仍不忘問道。
允衡亦眼巴巴地盯着着產婆。
“娘娘力竭，還沒來的及看一眼小公主，就......就睡過去了。”見宣成帝瞬間沉了臉，產婆不知為何，下意識地低了聲音，戰戰兢兢問道。
“皇上！”宣成帝正要提腳進內殿，卻見太極殿的內侍氣喘吁吁地跑進殿門，跪下稟道：“皇上，喜報，喜報呀，鎮國公大敗西戎軍！”
宣成帝怔了一怔，目中閃現異彩，隨即縱聲大笑：“公主降生，西北大捷，好！好！好！”
“傳旨下去，冊封公主為寧國公主。今夜露華宮一應人等，俱按功行賞！“邊說著，邊攜着允衡的手進了內殿。
內殿，產婆已將新生兒清洗完畢，包了一個大紅錦緞的襁褓，宮人們亦將顧清玥汗濕的小衣換了，床鋪亦是全換了新的，翠袖細心，道娘娘若是醒來必不喜異味，焚了顧清玥素來常用的柑橘味的香，壓下了內殿隱隱約約的血腥氣。
太后正抱着新生的嬰孩，眉眼慈和，笑道：”這軟乎乎的小姑娘呀，和皮小子就是不一樣。“心裏嘆息着，就是不足月，身子有些孱弱，但好在方才太醫看了，說是無礙，好好養着便補上了。
見宣成帝進來，太后的神色一冷，淡聲問道：“酒醒了？”
“兒子慚愧！”宣成帝赧然，目光情不自禁落在了顧清玥臉上，她蓋着錦被，沉沉睡着，臉色白得接近透明，幾縷濕發貼在額上，長睫在眼下落了一圈扇形的青影。
這是他深愛的女子，縱是為別人生兒育女，他仍是止不住的心疼。然而，卻因他之故，受了這麼大的罪。
太后順着宣成帝的眼神看了過去，憐惜道：”清玥這次生產吃了大虧，從孩子落地就閉上了眼，累得直接昏厥了過去，以後可得好生保養。“說著又瞪了兒子一眼。
允衡喚了聲：”母后！“，便要跑到顧清揚榻邊，太后忙止住了他，噓了一聲：”你母親需要休息，衡兒，來看看妹妹。“
允衡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來，忙踮起腳尖看向太后懷中的襁褓，襁褓里，一個小小軟軟的人兒，臉如梨子一般大，眼緊閉着，膚色紅紅的，整個人皺巴巴的。
”妹妹好小，不過.......怎麼有點丑？“允衡有些訝異，又有點失望，他伸出一個手指，碰了碰小人兒緊攥着的拳頭，那小小的拳頭變忽然鬆開了，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指。
”妹妹知道我是哥哥！“允衡的眼亮晶晶的，方才的一點失望瞬間被驚喜代替，總歸是自己的妹妹，便是醜醜的也是可愛的，當哥哥的，定要好好保護她。
”是，妹妹喜歡你。“太后笑着回了允衡一句，但終究是上了年紀的人了，這一放下心來，臉上疲態盡顯，掩不住地打了個哈欠。
”娘娘抱的時間不短了，仔細手酸。“早就找好的奶娘忙上前，恭聲道。
太后看了宣成帝一眼，見他的眼光落在嬰兒的臉上，滿面溫柔中是無言的落寞，心裏嘆息一聲，想了想把襁褓交到乳娘手中，囑咐道：“好好照看着，要是你們娘娘醒了，便按着開好的葯先服下去。這些事，一點輕忽不得。”又對宣成帝道：”方才我聽到了，寧國二字極好，這是我們兩朝唯一的嫡公主，封號自應尊貴大氣。“
宣成帝頷首，見一夜未睡的太后鬢邊銀絲明顯，臉上的皺紋弧度亦如刀刻，深感愧疚，扶着太后道：”您辛苦了一夜，兒子送您回宮歇息吧。“
太后瞥了宣成帝一眼，搖頭道：“不用了，你也是一夜未睡，歇歇吧。”又對紫韻道：”小孩子熬不得夜，讓太子回宮補補覺。“
紫韻躬身應了，一眾宮人跪下恭送。
“兒子應當做的，西北已靖，最近無甚要緊事體，便是一日罷朝也沒什麼。”宣成帝恭敬扶着太后的手，一面解釋一面朝外走去，親自把太后扶上鳳輦，送回了慈安宮。
待到得慈安宮門前，太後下了鳳輦，道：“你回去吧，哀家知道，清玥未醒，你必是要守在她身邊才安心。”
“只是，哀家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兒子洗耳恭聽。”太后慈愛的眼光落在宣成帝臉上，帶了一絲悲憫，靜默了一瞬，才緩聲道：”你的心思，哀家懂得。然世間事不可強求，所謂情深不壽，強極則辱，不外如是。“
“這一次，她僥倖度過生死之關，但若你一再強求，下一次呢，她可有這樣的運氣？”
“如若她最終不願，你真的想讓她以死，來祭奠你們曾經的感情嗎？”
太后語聲沉沉：“阿澤，放手罷。”
放手！
短短的兩個字，如浸透千言萬語。宣成帝頓時怔在了那裏，心神驚茫地看向太后。一夜未睡，原本內心深重的歉疚與擔憂，已讓他倍感無力，此刻因太后的一番話，他忽然感覺自己有些暈眩。
過往歲月，他的目光從來都追隨着她的身影；愛恨糾纏，因為她，他走上這條九死一生的奪位之路。艱難困頓中，對她的愛一直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動力，是他於茫茫暗夜中的一盞光明。他一廂情願地以為，她只是忘記，總有一天，他的深情會喚醒她的記憶，終會將她感動，卻從未想過，倘若故人心意早已改變，已是覆水難收呢？
思緒沉沉，在太后踏進宮門后，宣成帝沿着太液池，緩步走回露華宮。
天際陰霾漸消，一線陽光從雲層中透出，天光晴好，塵埃洗盡，萬物煥然一新。太液池的紅蓮，在經歷一夜風雨之後，依然卓然挺立，一點晨露，在碧綠的荷葉上滾來滾去，熠熠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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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能考據到的出處是金庸老先生的《書劍恩仇錄》，小時候讀的，至今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