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里森（4）

——

“萊卡恩隊長，我們的騎兵下手太狠了，敵人的逃兵死得很難看。”士兵路修特邊說著接近屍體堆。

“路修特，把劍拿好，你從對面找起，看看是不是還有沒死透的。”

“是。”路修特跨過腳尖前的一具屍體，左顧右盼地慢慢向對面走去。

從條帶狀的屍體堆一路延伸到昨日敵軍與帝邦士兵交戰的地方，零零散散撒滿了武器和防具。隔三步遭遇蒼蠅圍着嗡嗡叫的馬屍，走五步就有炮架支離破碎、炮身血跡斑斑的倒下的炮車。陰森的炮口，像是對準了地獄的領土，隨時迸出夾雜着漆黑粉末的火花轟炸嗜血惡魔。萊卡恩在殘骸這邊檢查每一具屍體。他也確實很久沒見過這麼多死人了，多少讓他心情有些沉重。不過，既然是侵犯帝邦的襲擊者，確實應該予以消滅。想到這，他緊鎖的眉頭鬆懈下來。

萊卡恩和路修特你來我往，徘徊在乾涸的血池中久了，反感的情緒一點點消退……

“這裏每個人都看完了。路修特！死亡人數統計好了沒！”隊長朝着遠處的路修特喊着。

“報告隊長！統計完成！”遠處的路修特高舉小冊子，朝隊長揮着手。

萊卡恩徑直往主戰場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踢開攔着他步伐的頭盔與盾。地上雜亂的馬蹄印里塞滿了草屑和人血的混合物。萊卡恩不希望主戰場的狀況比這更加慘烈，但結果怎會隨他的意？遠遠望去那邊的流血面積就要大得多。

萊卡恩抹抹額頭和脖頸上的細汗，看着已經走到他身旁的路修特：“逃兵這邊死了多少人？”

“報告，死亡一百四十二人。”路修特好像還想說點別的什麼，萊卡恩讓他開口，“隊長，我覺得不用再往那兒去了，我們需要回去請求增派人手。”

“嗯，那麼你先回去。我一個人先去看看。”

“是。”

二人來時沒有騎馬，而是把馬拴在佐姆夫人屋側面的幾根木樁上了。像是以往二十幾年，屋旁還專門修了馬廄。自從十多年前繪羅嘉在異域打了一場大仗，本來是作為助力軍，正好委派的人當中大多是佐姆夫人的親屬和門客，還有她自己的丈夫。自索達紀元116年繪羅嘉成立帝邦以來，那是最不光彩、最失敗的一次援助作戰，不僅佐姆夫人的丈夫——領軍的蒂洛姆犧牲，其餘五名蒂洛姆連同六千利修斯軍隊都葬送在了狄娜和科特的交界處。

望着路修特大步往回跑的身影，萊卡恩轉身沿着逃兵的痕迹走向主戰場。

萊卡恩童年時聽聞的這場戰事，成為了繪羅嘉人埋藏在心底里的陰影。那時候，光是賜予一名騎士蒂洛姆的稱號這件事，都會舉國歡慶一周——報童興高采烈地宣傳、蒂洛姆和護衛隊不斷地巡遊大街、禮炮紛飛、五光十色的綵帶從居民樓的窗戶飄出……洋溢着歡喜的氛圍與屍橫遍野的情形讓人覺得這是兩個世界發生的事。帝邦在騎士身上消耗的戰備，說沒也便煙消雲散了。統治者收斂起大殺四方的野心，着重穩固帝邦的根基與發展，取消了近四十年的作戰計劃。那時的繪羅嘉，確實很好戰。如今重新奪回軍事實力的第一名，帝邦的子民接過了這份慰藉與尊嚴，將前人的教訓刻在骨子裏。

萊卡恩不知覺已經走到了主戰場的邊緣。這裏死氣沉沉的，也沒發現有什麼動物在附近。以往這種獨自一人呆在屍體旁的情形會迫使他選擇逃避，但是這次，大概是出於對死對頭科特的怒火，

萊卡恩只想多感受一下敵人死亡的痛苦與怨氣。他只在邊緣停了一會兒，邁步向戰場中心——昨日曾戰鬥的最兇猛的地方去了。他把這種帝邦間的小打小鬧代入到幾位現任蒂洛姆的角度，他們時隔多年終於淺嘗了復仇的滋味。不給予敵人任何憐憫，連俘虜也不打算留，即使是很久未沾染人血了，也可以從戰鬥痕迹中看出騎士們無畏的鬥志、沉浸的快感。

萊卡恩的眼神變了，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發現越靠近中心，屍體越多的地方，不完整的屍體就越多。幾乎都是腦袋被粗暴地啃斷，只是沒噴多少血出來。死屍的斷肢也不少，但皮肉都被吃得一乾二淨，只留下殘破的筋膜留在骨頭上。

難道蒂洛姆中還真有恨得牙痒痒的人，會去憤怒地啃食屍體？

就算是這樣，為什麼死亡的友軍屍體中，也有這樣的個體？

萊卡恩迅速打消了人吃人的念頭。疑惑的他打量面前這毛骨悚然的一幕，感覺肩膀還有頭頂站滿了烏鴉。

就在這時，一種像是抱怨的聲音被他捕捉到了：“唉呀……規模還是太小……”

“噝……”不遠處那令人不滿的吸氣聲催促萊卡恩快些過去。

不到一分鐘，萊卡恩就看見了嘆息的源頭。一個穿着鷹鉤帽披風的瘦削的男子背對着萊卡恩蹲在地上，似乎在擺弄什麼。

“哎，這位先生，請問您在做什麼？”萊卡恩保持禮貌卻略帶詫異地問。

那人緩慢回過頭來，從地上機械一般地站起來，膝關節嘣嘣響得連十幾步開外的萊卡恩都能清晰地聽見，甚至可以用刺耳來形容。萊卡恩初見以為這只是營養不良的瘦，等那人完全站起來並轉身的一刻，他才發覺用皮包骨、瘦骨嶙峋的巨人形容他最為貼切。那“人”的披風很厚實，塌在肩上一直墜在腳旁，連風都吹不動。肩胛骨突兀得像利刺頂起披風，崎嶇不平似山丘一般。

面前這位身高超過三米的“人”開口說話了：“哎呀……作為一個人類，你表現得確實不錯……很有禮貌……像我這種素未謀面的生人都……都知道打聲招呼。……哎呀，你確實不錯。”渾厚、模糊不清的口音，萊卡恩差點沒聽出來那人在說耶利亞語（比伯通用語言）。

萊卡恩在他講話的時候盯着他的腳看，漆黑的披風后徐徐滾出一個鮮紅的球狀物體。被吸引視線的萊卡恩定睛一看，是一顆人眼！

他揣想這個氣息古怪的人會不會是出逃的精神病人，如此看來，萊卡恩得先順着他的話安定他。

“嗯，多謝你的誇獎。先生在這裏做什麼呢？我是來這裏調查的人，可不可以請您待會兒離開？”

“咳哈……我也是在這裏辦事的。”萊卡恩看不清那張乾枯的臉，只注視一個黑洞一開一合地發出難聽的聲音。

“你看。”那人突然讓身，從披風裏抽出一根沒有溫度的焦黑的手臂，五指併攏，指向開始身後的堆得像小山的眼球，“好失望……好失望……和我預計的數量差遠了！”那人垂下頭低吼着。

什麼情況？！比起醜陋的屍體，這些眼球更讓萊卡恩反胃。撞見這一幕，他把手摁在胸口上，瞬間冒了一頭冷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低吼完之後，那人又發出輕微的邪笑聲。萊卡恩直勾勾盯着他，實實在在地警覺起來。

“你，你到底是在——”

但萊卡恩激動的話語被那人的動作打斷了，因為那人異常迅速的動作使得萊卡恩瞠目結舌。

——那人在一剎那收回手之時，連腳都沒挪一下，就出現在了萊卡恩面前。這人低着頭彎下腰，又尖又長的下巴近乎碰到萊卡恩的鼻樑：“籠是我可愛的孩子們，我只不過……只不過保證它們的營養均衡罷了。”萊卡恩覺得周圍的空氣渾濁刺鼻，讓他遭受着嚴重的窒息。他的視野只觸及到四周的黑暗，披風和這個怪人的腦袋阻隔了光線的照入。發自內心的恐懼混入血液淌遍全身，眼皮開始顫抖，腦內血壓急劇升高。

“你，見過這個嗎？”這個人沒有理睬萊卡恩僵硬的恐懼表情，他從風袍的黑暗處捉出幾隻小籠子，小籠子的接縫處滲出血往下滴，“孩子們餓了……需要投喂餌食，你也和我一起……怎麼樣？”

他鬆手的一瞬間，籠子不見了。他後退一步，萊卡恩似乎感受到總算有陽光照在身上。

“我的孩子們……走出房門啦……”他身旁驀地出現幾頭長有八條腿、瘦弱的身子承着一個大出車輪腦袋的怪物，腐爛生蛆的肉腦暴露在外，破碎的臉皮還有神經抽動，試圖作出表情。

“啊啊啊——”萊卡恩驚恐得叫喊出了聲。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孩子們嚇着您了。不過別擔心，它們不吃活人的！”那“人”慌忙解釋道。

大腦一片空白，萊卡恩只覺得這種景象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應該快點，竭盡所能地逃跑！

身體的本能讓他立馬動了起來，萊卡恩轉身拔腿就跑。

“人類的心理還是太脆弱了。”赫弗靈斯嘀咕着，“孩子們……你們要好好享用午餐。”

赫弗靈斯默默從披風裏摸出一個連着白線的小雕塑，對着萊卡恩逃跑的方向鬆開手——

——一隻體型巨大的、沒有皮肉只有內髒的爬行獸從空中而落，砸碎了萊卡恩。

“濛獸……我就只買了這一隻啊。太草率了。”赫弗靈斯再次嘆息，“主要是還……還收不回來了。”

滿面愁容的他突然擠出一絲微笑，那是狡黠的壞笑，就像昨天夜裏傳達給斯姆托克的一樣。

“陸地上經久不聞的惡魔復生了。”赫弗靈斯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