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庄斐是慢慢才了解到湯秉文的家境的。
鄉下出生長大,上初中時父親患了癌,折騰了四五年還是走了,為此家裏欠了一屁股債。而母親也有大大小小的病,每個月吃藥都得上千。
為了上大學,湯秉文險些和家裏鬧翻。他媽覺得給他上到高中已經足夠,他成年了完全可以早些出去打工。
其實也不能怪他媽,有時候環境會限制人的眼界,他那山溝子裏,多的是初中畢業就出去打/黑工的,上完高中的湯秉文已經算是“高材生”了。
好在湯秉文有個好老師,告訴他說什麼也得讀大學。最後,湯秉文給他媽跪下了,又給他爸的遺照磕了三個頭,保證大學學費不用他媽掏一分錢,而且他會努力在十年內把家裏的債還清。
這些都是庄斐逼着他說的,他說的時候語氣很淡然,但是庄斐聽得紅了眼眶,窩在他懷裏吸鼻子。
湯秉文慌慌張張地低着頭哄她,把她攬在懷裏,輕輕拍着背,告訴她沒關係的。好像這麼慘的人不是湯秉文,而是庄斐似的。
和湯秉文比起來,庄斐算是含着金湯匙長大的了。從小住別墅,坐豪車,沒記事時就開始跟着爸媽滿世界開眼界。
湯秉文要十年才能還清的債,可能堪堪能買庄斐的一隻包。
庄斐覺得他可憐,於是隔三岔五給他打錢,結果全部被他給拒收了。他不僅窮,還抱着不值一文的尊嚴死磕,有時候讓庄斐挺莫名的。
湯秉文雖然平日裏很溫柔,但在這方面卻很堅定。不管庄斐和他撒嬌還是甩臉色,他說不收就不收,逼急了直接提分手。
有次給庄斐氣急了,讓他不收就滾。結果他真的拿上東西滾了,還沒出門,庄斐跟他吼,說他敢踏出去自己就從樓上跳下來。
湯秉文嚇壞了,回頭抓着她胳膊讓她愛惜生命。庄斐故意推開他,說他不收自己馬上去爬窗檯。
那次湯秉文哭了,他把庄斐抱在懷裏,下巴抵着她的肩,啞着嗓子道:“秋秋,你就讓我認這一回死理好不好,我要是收了你的錢,我們的感情就變質了。我愛你,我特別愛你,我希望能一直純粹地、毫無保留地愛你。”
湯秉文很少說情話,可能他自己也不覺得這是句情話。但是庄斐聽后暈得七葷八素的,以後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大學的戀愛生活還是蠻開心的。湯秉文窮,但他每次約會非要AA,庄斐自然捨不得讓他花錢,只能去些不要錢的地方亂逛。
後來庄斐發現,原來有些快樂不用錢也能買到。和湯秉文在一起,不管去哪裏都很開心。
最瘋狂的一次,兩人一起跑去了海邊。還不是那種有潔白沙灘的大海,而是岸邊遍佈灘涂的野海。
海邊幾乎沒有人,兩人在灘涂上賽跑,互相砸泥巴——每次湯秉文只象徵性地扔扔,庄斐卻都砸得很實在,還都是衝著臉。玩累了后,兩人便直接坐在海邊,肩靠肩看看海鷗海浪也挺愜意的。
兩人在海邊聊了很久。其實湯秉文這人並不無趣,因為窮,最大的愛好便是花不了太多錢的電影和書。
他和庄斐從大衛林奇聊到林克萊特,從佩索阿聊到徐訏。雖然大部分時刻都是他在不疾不徐地講,庄斐在聽。
最後他單手后撐,仰頭看着庄斐,學着《愛的曝光》裏的洋子給她念聖/經。
他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
不同的是,電影裏的洋子念得聲嘶力竭,而湯秉文念得很溫柔。庄斐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間想要入教——如果真有那麼個“湯秉文教”的話。
其實在遇到湯秉文之前,庄斐對這類“神神叨叨”的文藝青年沒什麼好感。總是拾人牙慧,分享些不明所以的文字同圖片,自以為是曠野中遺世獨立的那一位。
可湯秉文和她印象里的文青似乎相距甚遠,他不是居高臨下地去灌輸去賣弄,而是平等地同對方分享、探討,就像分享今晨的早飯、昨夜的星空那般稀鬆平常。
庄斐很喜歡聽他在耳邊平靜地敘述,尤其是近距離交流時,他的聲音很像海浪拂過沙灘,帶着密密的顆粒感,有種令人安定的力量。
從他的敘述之中,庄斐逐漸在貧困與刻苦之中,看見了更多樣的湯秉文,那個或許很多人都不曾發現的湯秉文。
最後兩人直接在海邊過夜了,剛好是夏天,也不是很冷。兩人躺在灘涂上,望着城市裏多年未見的繁星,胡亂掰扯着各個星星叫什麼名字。
這點上兩人都不是行家,爭得不可開交的兩個答案可能都是錯的,但就這麼鬥鬥嘴,居然也挺開心的。
最後,湯秉文在她耳邊給他哼搖籃曲,她聽着聽着,便躺在湯秉文懷裏安然地入睡了。
沒想到半夜海水漲潮。是湯秉文先察覺到異樣的,彼時兩人躺着,海水已經沒過了臉,他趕忙推醒庄斐,拽着她往岸邊半爬半游。
浸透海水的灘涂踩不實也難以拔出,兩人恍惚間都以為自己要命喪於此。好在誰都沒有放棄,拽着彼此狼狽地逃了出來,彷彿共同死了一遭。
湯秉文心疼地捧着她的臉和她說對不起,結果她仰頭吻上湯秉文的嘴,末了回了句“我愛你”。
大學畢業后,其實以湯秉文的成績完全可以保研,但他還是選擇了直接工作,進了家互聯網公司,開始用命換錢。
而庄斐不想工作,又考不上國內心儀大學的研究生,乾脆去英國讀了一年研,兩人也這麼異地戀了一年。
因為時差的關係,往往一條消息要隔上很久才回。但湯秉文每周都會熬夜陪她視頻一次,告訴她公司待遇特別好,領導和藹可親,同事友善大方。
直到庄斐留學回來,才知道這全部都是謊言。公司各種剋扣加班費,領導要求苛刻脾氣陰晴不定,同事酷愛搞小團體,不會來事兒的湯秉文自然是被排擠的那個。
她因此和湯秉文生氣,氣一半又覺得無奈。湯秉文本來就是報喜不報憂的性子,說了也不會改,自己反而是平白又讓他受了氣。
比起這些,最讓她驚訝的是湯秉文的租房。由客廳隔斷的不到十平的小房間,連窗戶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忍下來的。
庄斐住在她爸給她買的大平層里,和湯秉文撒嬌要他跟自己同居。湯秉文答應了,但表示會給房租。
最後商量的結果,是比湯秉文之前的租金稍微貴點兒的價格。雖然以這房子的地段和面積,真正的租金可能得翻上好幾倍。
其實湯秉文也清楚這一點,但他實在掏不起更多的錢。於是他主動承包了家裏所有的家務,洗衣做飯樣樣都干樣樣都精,每天加班到夜裏還得收拾家裏。
有時候庄斐心疼他,表示請個保潔來干就行。但湯秉文不太喜歡她浪費錢,尤其是因為自己而浪費錢,一口回絕了。
於是有些瞬間,庄斐有點恍惚。她覺得談戀愛應該是兩個人共同開心的事,怎麼因為自己,湯秉文好像更累了。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她那時候沒想明白。
碩士文憑都混回來了,庄斐還是不想工作,但又沒能力去讀博。於是她和父母亂掰,說自己要嘗試創業,父母欣然應允,還給了她一大筆啟動資金。
說是創業,其實也就是加盟了一家店。庄斐除了裝修和剛開業時去了一段時間,後來基本全權交給了店長。幸而她眼光不錯,每月盈利還算可觀。
開店之餘,庄斐也開始試着投資。雖然她是金融專業,但基本沒學到什麼有用的,好在人脈還是有的,偶爾聽點內部消息,錢一進一出,就翻了個翻。
她意識到現實有時候挺無奈的,縱使她不學無術,但靠着投了個好胎,分分鐘能賺到湯秉文賣命一年的錢。
她總在想,要是湯秉文是個軟飯男該多好啊。她可以養着湯秉文,給他好吃好喝的供着,湯秉文對自己也好,大多數事都順着自己,活也不賴。
沒有了錢的阻礙,他們應該每天都會過得挺幸福,怪就怪湯秉文空有一身無用的自尊。
可是庄斐又覺得,如果他真是那樣的人,或許自己反而不會愛上他了。
他身上最讓人憎的特質,有時候也是最讓自己着迷的。
既然無法實現的話,庄斐便在琢磨怎麼儘快讓他富起來。有次,庄斐又得到了條內部消息,便慫恿着湯秉文儘快買入,打包票一定能賺。
湯秉文的表情很是為難,看在庄斐極力推薦的份上才點了頭,問他買多少,居然只有區區一千。
庄斐簡直無語了,還說了句“活該你這麼窮”的氣話。湯秉文沉默了一下,庄斐剛想道歉,結果反倒是他給自己道了歉,最後咬牙買了五千。
庄斐的消息準確率很高,那支股一路飆紅,她看準時機賣出,賺了個盆滿缽滿。回頭一問湯秉文,才知道他沒幾天就給拋了。
聽到這個消息,庄斐比自己虧錢了還難受,恨鐵不成鋼地數落他。湯秉文平靜地看着庄斐,他說秋秋,我和你不一樣,我沒有試錯成本。
後來庄斐再沒讓他投資過,他一路踏踏實實走過來,賺不來這種高風險的快錢,也不敢去試水,這怪不了他。
但庄斐總覺得湯秉文離自己越來越遠了,踏入社會以後,愛情不可避免得變得現實。學生時期可以閉口不談的東西,逐漸成了房間裏的大象,無法逃避。
但她還是很愛湯秉文,她想湯秉文也很愛她。小時候她以為兩個人相愛了就可以在一起了,長大了才發現原來不是的。
兩個人不相愛也能在一起,而兩個人相愛,有時候反而不能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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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愛是恆久忍耐……”引用自《新約·哥林多前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