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家發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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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市市中心寸土寸金之地。
一處視野最為寬闊的頂樓大平層。
穆清野的目光越過整片乾淨鋥亮的落地窗向下眺望,人、車,就連遠處的建築都如螞蟻般縮成黑點,萬物皆渺小如塵埃。
自十八歲成年後離開穆家,他便很少回到那個地方,唯有過年時家族聚會才不得不在那幢讓人窒息的陰沉沉的家宅別墅呆一晚,顧全一下穆家人所謂的“面子”。
面無表情將杯中醇香的紅酒飲盡,穆清野的鼻尖抵在杯口處輕嗅,與舌尖上殘留的回甘微澀行程鮮明對比,他的鼻腔內所嗅聞到的氣味異常寡淡。
先天性病症,嗅覺退化,對於各種氣味的感知敏感度不足三成。
懨懨垂眸,穆清野無所謂地隨手放下酒杯,他的眼下掛着淺淺青黑,顯示近期休眠狀態不佳,尤其是昨晚,失眠至深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卻接到了一個奇怪的電話。
想到這個未知來電,穆清野的動作一頓。
他的耳邊似乎又迴響起聲音奇特的“窸窸窣窣”摩擦聲,還有和吹氣泡水一樣微小的“咕嚕咕嘰”哼叫。
——而最為明顯的,是另一個人沉穩又平靜的均勻呼吸聲,一起一伏,像是漲潮又退落的海水。
他燥郁又無法宣洩的煩悶在對方的呼吸聲中漸漸趨於平穩,儘管陌生來電沒有備註,對方也沒有開口回應他的問話,但穆清野莫名無比篤定,這個電話絕對來自阮十八。
他的私人聯繫方式知道的人並不多,而那些為數不多知道他聯繫方式的人都很清楚,有事找他一般微信聯繫,只有不可調和、最緊急的危急事情發生才會打電話打擾他。
但有一個人不知道。
阮十八不知道。
“是睡著了不小心按到了?”
穆清野垂眸,不自覺地調整呼吸頻率和對方同頻,手機貼在耳邊,通話始終沒有掛斷,“或者……”
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副畫面,就彷彿他真的親眼看到了一樣,眉眼柔軟的俊秀少年和他一樣沉默地捧着電話,小心翼翼地呼吸,對方肯定會不好意思半夜打擾他休息,怯怯地咬唇滿臉懊惱。
會是這樣嗎?
穆清野本來調整好的呼吸又亂了。
許久,不知時間流失的速度,對面忽地傳來一聲呢喃細語,聽不真切,不待穆清野反應過來,對方像是嚇到了一般迅速掛掉了電話。
“您的通話已結束——”電子機械語音不知疲倦重複報告。
整整一個小時的無聲通話,直至凌晨五點半,穆清野才倦怠地闔眼。
昏沉無夢。
唯有海潮翻湧的浪聲一刻不停,他溺在其中沉浮。
艱難從思緒中抽離,穆清野的臉色有些難看。
他心知自己最近的狀態不對勁,開了瓶酒想要放鬆一下,但當他浸在充足冷氣的空調屋內,大片大片從落地窗傾灑進室內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
“……外面很熱吧。”穆清野的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個念頭。
全球變暖,各地氣溫驟升,A市就像個大火爐一樣,僅僅是呆在室外就讓人經受不住,更別提頂着大太陽到處跑了。
室內冷氣充足,他下意識地眯眼仰望懸挂在天空中的烈日,微挑的丹鳳眼被長睫遮掩,辨不清情緒。
“滴滴——滴滴——”
這時,兜中手機響了,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然而此刻並沒有心情分神,穆清野輕輕將手機一拋,手機落在真皮沙發上,他反手掀起上衣下擺,露出寬闊的肩背,一粒粒骨珠滑動,細膩的肌膚折射出燦金光芒。
他進了浴室,“嘩嘩”的水聲響了沒一會兒,突然中斷了。
“嘭”的一聲,夾雜着急促的腳步,躺在沙發上的手機被細長的手指捏緊收攏。
臉上還沾着未沖乾淨的泡沫,發尾濕噠噠地滴水,就連浴袍都只是松垮垮地隨手一系,穆清野將前額的碎發向後一撩。
他面無表情地解鎖手機,指尖的動作很快,直奔着短訊而去。
短訊箱空空蕩蕩。
並不是昨晚的未知來電發來了新信息。
穆清野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他的指尖右挪,調出通話記錄默默盯着那串數字看了好一會兒,餘光瞥到消息欄的微信圖標,又快速點了進去。
終於忍不住要加他了嗎?穆清野心想。
沒有新的好友申請,他的目光觸到了周銘發來的信息。
[周銘:那小傢伙又來找你了,剛走。]
周銘信息中的“小傢伙”指的是阮十八,穆清野知道。
阮十八的臉自帶模糊年齡的稚嫩青澀,骨架身型分明已經是位成熟的男性Beta,氣質卻極具純凈少年感。
一雙圓圓的杏眸總是睜的很大,瞳孔色調幽深,裝滿了好奇、友善和笑意,穆清野在見到阮十八第一面時便在想——阮十八為什麼總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什麼值得讓阮十八這麼開心?
相比於他而言,阮十八明明一無所有。
穆清野握着手機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眸中複雜和不屑交織,又暗藏着一絲微不可察的迷茫和艷羨。
……阮十八為什麼又在公司找他?
前兩天找了一次兩次不夠,今天還要去見他第三次?為什麼阮十八不找別人,就只找他?
上一次問了他“多久能哭出來”這個奇怪問題,那這次阮十八找他,是想問什麼更奇怪的問題,還是有別的什麼事?
——“剛走”
周銘發來的信息是在十七分鐘前,阮十八在公司沒有找到他,還能維持的了面上的愉悅和笑容嗎?
穆清野深深吸了口氣,他的視線下挪,看到了周銘發來的第二條信息。
[周銘:奇怪,我看他不是想簽約攀關係,這小傢伙該不會是喜歡你,在追你吧?]
每個字穆清野都認識,但連在一起,他的腦袋卻有些宕機了。
——“不是想簽約攀關係”
那阮十八是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呢?
——“這小傢伙該不會是喜歡你,在追你吧?”
穆清野眉間的疙瘩擰的更深更大,像是極為不耐厭煩一般,他平緩垂落的長睫微微顫動,唇角的弧度崩成直線。
手機好像在發燙,握也握不住,掌內一松,手機再度掉在沙發上,發出一聲悶響。未沖凈的泡沫夾着水滴從額角滑到眼尾,一陣陣刺痛。
穆清野突然轉身重新進了浴室,腳下步調匆匆。
拐角處的全身鏡中折射出Alpha同手同腳走動的背影。
淋浴頭噴洒細霧,鏡面蒙上了一層水珠,在不真切的朦朧籠罩下,穆清野能夠透過浴室鏡面辨出自己的雙眸。
不知是因為剛剛的泡沫刺激,還是別的原因,丹鳳眼微微發紅,就連眼下的青紫都似乎消淡了許多。
良久,穆清野才收回了視線。
他想要扯出一個冷淡的無畏嗤笑,嗓間喉結滾了滾,氤氳的浴室水霧中只飄出了一句自言自語的低喃。
“……胃口還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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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落日已下。
阮十八站在飯店門口,笑盈盈地衝著遠去的快遞員背影招手,高聲大大喊道:“辛苦您啦!慢走呀!”
他的腳步放着一個巨大無比的編織袋打包的快遞包裹,幾乎有半人高,看上去沉甸甸的,結實地壓在地面上。
輕鬆將快遞包裹一把抱起,阮十八進了謝宏的休息室。
用餐高峰期已過,謝宏正在休息室內忙裏偷閑吹空調,耳邊只聽“咣當”一聲巨響,大型陰影砸在他的面前,嚇得他立刻睜開了眼睛。
“什麼聲音?!地震了!”謝宏慌張喊道。
阮十八頭也不抬,“沒有啊,是我的包裹到了!”
人類的物流真是名不虛傳,宏哥才幫忙傳信回去四天,他落在巢穴中的包裹就被寄過來了。
包裹里堆着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除了他的證件外,還有阿爹阿娘塞進來的各種海鮮干,裝的滿滿當當。
海帶信上的塗鴉歪歪扭扭,阮十八彎着眼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心滿意足地將海帶信捧在胸口。
小一也冒了出來,接過信件亂蹭,不時發出“咕咕嘰嘰”的聲響。
今天的小一很是反常,出乎意料地乖巧,不僅出門時沒有躁動,眼下聞見了那麼多好吃的東西也只是拚命地分泌黏液,沒有控制不住撲上去亂啃。
為了表揚小一,阮十八特意挑了根小魚乾在觸手們的面前慌。
“今天怎麼這麼聽話?”
他笑眯眯地說,“以後都要這樣乖,我們在人類社會裏要謹慎一些,特別是下次碰見了穆先生,你可不要胡鬧了。”
抓住一切機會教育僅有妖怪原始本能的未開化小一,阮十八苦口婆心。
正“嘎吱嘎吱”咬着小魚乾的觸手們本來吃的正香,聽到了阮十八口中冒出穆清野的名字,突然集體僵住了。
小魚乾被啃的碎碎巴巴,小一觸手尖端蜷縮,它們悄悄望向阮十八,見阮十八開始整理證件,心虛地左右對視。
阮十八的唇邊被塞進了小魚乾殘存的尾巴。
“怎麼不自己吃了?”
發現是小一省了口糧喂他,阮十八心頭一軟,摸了摸滑溜溜的小一,“好乖,小一最聽話了。”
觸手們發出“咕嘰咕嘰”的叫聲,不約而同地轉身背對着阮十八滿是誇獎的目光,不敢繼續面對他。
沒有發現異常,阮十八回身繼續翻他的包裹,他的各種人類身份證件,還有人類學位證明都齊全了。
學位證明是他在海底時參加妖族統一考試正規考取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妖族學位證明也可以在人類社會使用,但長老們對此始終一副神神秘秘,不可多言的態度,任誰問都沒有開口。
阮十八撓了撓頭,掀開自己的畢業證書。
——A大海洋生物研究系,海洋軟體動物研究方向畢業生。
人類參摸不透的海底奧秘,他們妖怪可是一清二楚,畢竟自己研究自己,阮十八四年裏每天都交海帶紙作業,一個月交一篇詳細的生活記錄報告。
也許以後可以去A大看一看,看人類是怎麼學習的,阮十八心想。
上次長老們還發現人類的參考資料上有一個小錯誤,不過大概人類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第二年的新版本就已經修訂改正了。
想到這裏,阮十八默默給自己鼓勁加油。
長老們也說了,即使妖怪們入了人類社會,也永遠不能停止學習。人類就是靠着學習和努力才會成為藍星的主宰,他們妖怪也不能落後太遠,要帶領整個種族和人類一同進步。
壓在包裹的最下方只剩一個被黑砂石染色的海帶條密封的嚴嚴實實的小方盒,上面畫著阿爹阿娘的親筆塗鴉——“阮十八親啟”
是什麼東西?
阮十八有些好奇。
很久沒見過阿爹阿娘用這麼嚴肅認真地口吻對他托話了,平日裏這對夫妻總是一天到晚摸不到妖影,在廣闊的海域中過自己的二人世界。
他打開了小方盒。
裏面裝滿了大片的海帶畫,塗著各種各樣的雌性八爪魚。
還有阿爹阿娘潦草的留言——“兒,你的繁育期快到了吧?這是爹娘託了族內紅娘拿到的相親冊,不用感謝我們,加油!”
阮十八撓了撓頭,一眼未看,將所有的相親海帶畫放了回去。
阿爹阿娘這是在做什麼啊?
他才不要相親呢!
長老們都說包辦婚姻是不會幸福的。
阮十八心想,總有一天,他一定能遇到一個自己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願意每天親爪剝貝殼餵給對方吃,搜羅全天下最圓潤明亮珍珠獻給對方的心上人。
小一悄悄咪咪地爬上了阮十八的肩膀,“啪啪”拍了兩下。
阮十八知道小一理解他,軟軟道:“你也是這麼覺得的吧,小一?”
觸手們:“……咕嘰咕嘰。”
“不過怎麼辦呢?阿爹阿娘說的沒錯。”
欣慰過後是茫然,阮十八盤腿坐在地上,與小一面對面大眼瞪小眼,“我的繁育期好像是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