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七章

第57章 第五七章

聖祖銅像矗立於昏暗之中,因藉著天外月色而流出恰能勾勒輪廓的光。

先人容顏模糊,五官卻在後世子孫地代代美化下顯得慈眉善目,悲天憫人。

腳邊兩個年輕人佔據着微光的一隅,在一片沉沉睡去的故紙堆里尤其鮮活,仿若歲月長河間鼓動的血脈。

商音嚼着口中的糕餅,視線落在浸了冷油的紙上,語氣透着涼薄,“那有什麼辦法。”

“為達目的,總得吃些苦的。”

隋策抿了抿唇,“我就不明白了,難道只有這一條路能走嗎?你非得將自己的終身大事押在血海深仇上?”

他說完別過臉,話音古怪,“我以為,你們姑娘家應該更看重感情。但在你這兒,婚配嫁娶總比街市上的生意買賣還廉價。”

她聽罷,長久的沒言語,卻不是氣惱與不平。

商音齒間咀嚼着細碎的花生,突然合攏糕餅,轉身面向他:“你說我,你自己呢?”

“一開始口口聲聲要尋個溫恭賢淑的姑娘,也是有為你親娘考慮的緣由在裏頭吧?”

隋策:“……”

這話沒法接。

要不是她提起,他自己快忘了還有這茬。

商音沒有真的要揭他短的意思,並未對此事刨根究底,反而抬手一指,示意旁邊的塑像:“我問你,知道我朝聖祖為何姓季,不姓宇文嗎?”

“當然知道。”他曲起一條腿,將胳膊搭上去,“因為昔年聖祖無後,才將皇位傳給了自己唯一的外甥。”

也就是宇文氏的太/祖皇帝。

“太/祖同孝康皇后這一對,在話本里早都快被編排爛了。史書上歌功頌德,說他什麼不近女色,什麼情深義重,傳得比唱得好聽,不過是因如今時過境遷,人世已變。

“想當初太/祖剛被推上龍椅,多少人惦記着往後宮塞人,又有多少人拿孝康皇后異族戰俘的出身做文章,為著什麼?還不是為了擠破頭都要牽上這裙帶關係。

“你看大應泱泱□□,百年來出過幾個太/祖皇帝?”

她不以為意地支起下巴,“天子也好,公主皇子也罷。皇室的姻親皆是籌碼,從大姐姐出嫁那日我就看明白了。

“長公主下嫁無權無勢的宣平侯,是為自保以安梁皇后的心;太子不惜娶大自己五歲的太傅嫡女是為得到內閣擁護;沛王向戍邊大將之女求親是為聯姻,鞏固地位……更不提其中多方勢力的平衡周全,什麼原因都有,裏面就是沒有一個叫‘喜歡’。”

“在皇城下,哪有那麼乾淨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既然大家皆是互相利用,我為何不能挑一個對我有利的?”

商音言罷,仍舊攤開紙包,接着吃她的殘羹冷炙,“你就只會責備我。”

隋策張了張口,竟叫她一番條理分明的“現實”駁得無話可說。

是,若深究下去他們倆這樁婚事一樣帶着許多考量,毫不純粹。

他看着一旁的商音津津有味地掰着糕餅送進嘴裏,不時點頭稱讚一句:“嗯,花生餡的更好吃。”

既憋悶又堵心,索性把兩手往前一交疊,沉默地別過臉去,兀自對着一汪黑暗較勁。月上中宵,今兒是個月圓夜,華光無比皎潔,可惜了書庫里都是直欞窗,採光不太好。

唯一能被清輝照到的只有聖祖的半張臉。

他老人家手摁佩劍,站那兒聽了不肖子孫這席大逆不道的話,光影下的容顏都比先前冷峻了幾分,大概是想給小丫頭片子一點教訓,腳底下倏忽就颳起一縷風。

陰氣逼人。

商音隱有所感,吃東西的動作驀地停住。

她口中還含着半片餅,視線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總覺着暗處躲了什麼東西,沒來由的危機感頓時竄上心頭,周身倏地便繃緊了。

隋策正托腮生着悶氣,冷不防背後聽她一聲短促地驚叫,猝然轉身時,商音已經倉皇地站了起來,提着裙子朝這邊躲,土裏拔蘿蔔似的揪着隋某人的衣服往上拽。

“有,有,有……”

隋策順勢支起兩條長腿,手將她往後面護了護,回頭問:“怎麼了,有什麼?”

重華公主嚴肅而慌張地指着,指甲蓋都在發抖:“有老鼠!”

“老鼠?”他匪夷所思地皺眉,“這種地方還能有老鼠?”

靠什麼活下去,啃紙吃么?

滿地舊書,怎麼看也不像是能養活物的環境吧。

“是真的有!”商音堅持道,“我剛剛親眼瞧見一團黑的竄過去。”

不等他尋着方向去一看究竟,公主殿下很快又將頭埋在他後頸,嗷嗷叫道:“啊——有、有鬼!”

“現在又成有鬼了?”隋策聽得發笑,“誒,你能不能定個說辭,到底是鬼還是老鼠?”

“都有!”見他不信,商音急得要跳腳,“老鼠是黑的,鬼是白的嘛。”

反正都有她的道理。

隋策只得無奈地搖頭,“好好好,知道了。那你別亂動,我去看看。”

“啊不要不要不要!”她揪住他袖子打死也不放,“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兒。”

商音振振有詞地解釋,“很多志怪故事上都這麼寫,在如此情形下,要麼是等你回來發現我不見了,要麼是我左等右等等不來你,總之,兩個人一分開就會變得不幸!”

“……”

發現她言語時表情居然是認真的,隋某人一時說不好是該嗤之以鼻還是配合著表示敬意,“行吧,行吧。”

“就一塊兒去好了,你跟緊點。”

滿室昏暗不見五指,商音雖硬要跟來,其實不過是找個人給自己壯膽罷了,全程都縮在他後背上探首探腦。

隋策只覺自己拖了根人形棒槌,走路都拖泥帶水。

兩人拉拉扯扯地行至一列書架近處,他停下腳步,側目瞥見某人拿他的衣衫當遮掩,愣是不敢睜眼,於是輕嗤一聲,故意道:“哦,找到了,的確是好大一隻老鼠。”

她聞之身軀一震,“真、真的嗎?我就說有的吧。”

隋策彎腰在地上摸索片刻,煞有介事地補充,“還挺難抓,爪子很鋒利嘛,東躲西藏的——”

“啊,逮到了。”

“嘖嘖,這麼有精神,吃得不錯啊。”言罷便直起身,抖了兩抖,“不看看么?你的老鼠。”

商音趕緊閉着眼往後避,“我不看!”

隋某人笑得懶散,賤嗖嗖地往前湊,“看看嘛,怪可愛的。來啊——”

“不要!”

鼻尖隱約有風吹過,似乎被何物觸碰到,她起了一手的雞皮疙瘩,驚慌失措,“啊你快拿走!快點啊!”

“哎呀。”他裝腔作勢,“沒攥穩,跑掉了。”

商音:“跑去哪裏了?”

“看不清楚,好像,是沖你腳邊去了——”

這還得了!

商音立馬掀開眼皮,不等瞧清狀況便張牙舞爪地狂跳,“在哪裏,在哪裏?!”

她蹦躂半天,就望見隋策遞到面前來的一節遮塵的舊絹布。

重華公主終於氣不打一處來,漲着緋紅的臉,抬手便拍他胳膊一巴掌。

“你有病是不是啊,什麼時候了還嚇唬我!”

說完實在是不解氣,悶頭狠狠地揍他背脊。

對方也不躲不閃,任由她打了幾下,“誰讓你自己嚇自己的。”

商音喘着氣平復情緒,環顧左右,依然不大放心。

“所以,就是此物么?老鼠呢?”

“只找到這個,許是落到了地上,一路讓風吹了過來。”

隋策信手端起一盞放在格架上的燭台。蠟燭僅剩下半截,應該是從前值夜人巡視時用的,擱在此處竟忘了取走。

他領着商音仍回到聖祖雕像下,摸出火摺子點上燈。

紅燭放了有些年頭,引線刺啦幾聲,好半晌才終於燃起焰火。

隋策拂去掌心的粉塵,“這玩意兒燒不了半個時辰,但聊勝於無,免得你待會兒又疑神疑鬼。”

他把燈盞放在兩人中間,火光堪堪能照亮雙方半邊身子,劃出一團暈着的圓。

商音不滿地噘嘴,“什麼叫我疑神疑鬼,本來就很可疑啊。”

說完便執起燭台,豆大的光投在兩人臉上,怪瘮人的,她心有餘悸,“何況這燈亮得影影綽綽,照得你這張臉好恐怖。”

隋策聞之一挑眉,不甘示弱,“哦,你以為你的好看?比我的嚇人多了。”

“誰說的!”

重華公主對關於自己相貌的評價素來在意,絕不肯讓分毫,“我肯定比你好看!”

話音尚未落下,她就聽見他在旁邊笑。

那笑聲很輕,淺淡卻澄澈。

不似平常帶着調侃捉弄,或諷刺挖苦的笑,乍然沒入耳中,竟意外地覺得好聽。

當青年的尾音消散在幽靜綿長的星月斑駁里,商音也跟着沉澱下來。

她兩手撐着銅像微涼的底座,不安分的燭火正熠熠閃爍,將青織金鳳的夾紗裝點得流光溢彩。

“誒……”

公主輕輕開口,“其實,我是該謝謝你的。”

“你說得對。”她低了低頭,“今天若不是你,我就得一個人被困在這種地方了。”

隋策別過一點視線。

火光打在她輪廓清晰的半張臉上,傅着淡淡脂粉的面頰細膩得不可思議,昏暗的澄黃磨平了以往咄咄逼人的氣勢,讓她瞧着無端柔軟了許多。

商音畢竟沒怎麼正兒八經地同人道謝,無論表情還是用詞都略顯生疏僵硬。

“……我不該……說你是多此一舉的擔心。沒了你,在這兒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辦。”

青年收了目光,模稜兩可地牽着嘴角低眉淺笑。

“算了,人沒事就好。”

像是也感到窘迫,她雙手無處安放地擱在膝頭,佯作四顧的模樣嘆氣:“唉,不曉得是怎麼。

“但凡計劃涉及到小方大人,我的運氣好像總不好,可能我們八字不合吧……也沒去正經算過。”

商音故作輕鬆地隨口同他搭話,“你一早就聽聞龍首池修繕的事了嗎?”

他說沒有。

“原本今日約好了和付子勤去‘杯莫停’喝個徹夜通宵。”

她順着話問,“那怎麼沒去?”

隋策若有似無地注視足下鋪陳的陰影,淡淡道:“走到半途,從幾個翰林嘴裏聽說這邊要閉關半月,擔心你不知情,便先過來了。”

付臨野現在八成已經等得着急上火,看樣子只能失約一回,下次再尋機會請客賠罪。

商音努了努嘴,垂眸扯扯自己的袖擺,“昨天……不是見你挺不高興嗎?為什麼還願意來尋我。我以為以你的脾性,應該不會管了。”

她的話問得輕且小聲。

但空寂的書庫委實太安靜,讓這幾個字落地有聲,甚至透出一絲異樣的沉浸。

隋策此刻已然捕捉到遠處宮門開鎖的響動。

他凝望着被燭火劃分開去的濃墨漆黑,忽然平淡地反問:“你覺得,我為什麼會來?”

此後的嗓音便好似破開沉珂,明了清晰。

“為什麼明知道遲早會和離,還是頂着風險去替你找梁國丈出氣;為什麼你都挑明了想同方靈均在一起,每次我還是無緣故的生悶氣。”

商音眼眸漸次怔忡。

而身側的青年轉過頭,唇邊的弧度清淺又澀然,“什麼原因,我想公主殿下不是不明白。”

“你至今沒有給過我回應,是因為我還給不了你想要的信任么?”

“我也想知道。”他吐詞低緩,神情卻十分清明,“商音。”

凌亂的腳步沿着青石小徑疾奔至此,交錯的人語模糊朦朧地響在書庫外。

兩人四目相對,無論是驚詫怔然還是專註認真,那一刻誰都沒挪開半寸。

正是在此時,“吱呀”的開門聲拉出一條白亮的縫隙,恰好從他們中間而起,界限一般涇渭分明地現出門外的火光和景緻。

商音定定地看進那雙眼裏。

隋策磊落的瞳眸中映着些許清澈星光,神態依然是慣有的那副疏懶,可比之以往竟多出幾分溫柔和無奈,虔誠真摯得讓她不敢輕慢。

以至於,周遭婢女太監的詢問聲都不自覺地被擋在了五官六感之外。

萬般嘈雜,萬般寂靜。

她什麼也沒聽清。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請把含蓄打在公屏上!!

唉,感情戲真難寫啊。

果然全世界最難寫的東西就是感情戲了!

季長川:你們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青梅竹馬!(。)

不管怎麼樣也是個劃時代的進步,隋寶兒好歹說開了誒嘻嘻嘻——

今天給大家發紅包慶祝一下~~限時24h留言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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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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