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五八章

第58章 第五八章

“太醫說天啟書庫臨近水畔,寒意深重,殿下在那兒待了好些時辰,早晚都得服一碗湯藥驅驅體內毒氣,以免染上惡病。”

幾名婢女忙着給公主梳頭,今秋接過底下人奉上來的琉璃碗,遞到商音面前。

天邊已破曉。

昨晚鬧得人仰馬翻,因皇城下鑰,小太監的消息又輕易帶不出宮,等疏通了各方門路送來口信,亥時都要到了。

千算萬算,哪兒算得准小方大人會被臨時叫出城去。

今秋久不在宮內,能差遣的人又都是禁庭里做活兒的,不知內廷修繕之事。她火急火燎地聯繫了當天的管事,敲開禁軍值房,叫上猶在顧玉德處喝酒的太監,帶着一幫人急匆匆地趕去拯救公主殿下。

滿以為自家主子孤零零被困黑屋,肯定是心力交瘁,幾近崩潰,弱小可憐還無助,慌得今秋提心弔膽,一路上都在催那看門的老太監走快點兒。

誰料書庫的門打開一看。

好傢夥,駙馬竟然也在。

兩口子圍在聖祖腳底下點燭吃糕餅,促膝長談,灑了一地的零嘴碎屑——哪裏無助了,這不知多逍遙自在呢。

一場虛驚好歹沒出什麼亂子。

但若說全然無事,似乎也不對。

她家公主自打昨夜回來,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前幾天還僅是輾轉難眠,精神不濟,這會兒直接魂不守舍,話都得重複幾次才能聽見。

商音咕咚咕咚幹完一盞湯藥,放下碗將人打發走。

今秋在旁瞧得直咋舌,良久方試探性地問:“殿下,不要蜜餞呀?”

聞着明明挺苦。

重華公主好像後知後覺地給忘了這事兒,等想起來嘴裏發苦時,那苦勁兒都快過去了,只好懨懨地擺手,“算了算了。”

“髮髻梳好了嗎?”

幾個小丫頭福身應道:“梳整齊了,殿下。”

她心不在焉應聲,攏攏頭髮垂眼拉開房門。

甫一抬眸,院中長身玉立的青年便笑吟吟地朝這邊望來,他眉目光風霽月,沐浴着暖陽上下一片燦爛,彷彿暴雨陰霾後放晴的第一束光。

商音:“……”

公主殿下心頭打了個突,想也沒想就趕緊把門“砰”地關上。

本就因為隋策在書庫說的話,她一整晚心事重重,尚未琢磨出個頭緒來,此刻竟看見對方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門外。

簡直防不勝防!

那頭的羽林將軍乍然吃了一口閉門羹,卻一點也不氣餒的樣子,反而像是在預料之中,心情頗好地折了片樹葉放在指尖把玩,耐着脾氣慢悠悠地曬太陽。

商音伏在門板上,真是頭都快大了。

她捂着臉含糊不清地嚶嚀一聲,臊得沒眼見人。倒是身後的今秋同幾個婢女們偷偷交換着視線,相視竊笑。

公主終於轉過來,心煩意亂地質問,“他怎麼在外面的。”

一幫姑娘們互相看看,各自憋着笑,無辜道:“不知道呀。”

商音:“那,他來多久了?”

今秋笑着故作思量:“唔……有一陣了吧,似乎一大早就過來了。”

說完湊上去,表情曖昧地悄聲問,“怎麼回事啊?你們倆……昨天晚上在書庫,莫非有什麼情況?”

“沒有!”商音飛快矢口否認,“能有什麼,什麼都沒有。”末了,還煞有介事地伸出食指,“警告你哦,不許胡思亂想。”

大宮女聽言只是笑,根本沒帶怕她的,裝模作樣地恭敬行禮:“是。”

公主殿下理直氣壯地威脅完畢,藉著膽量再度打開門扉。

頂上的陽光略有收斂,梨花樹旁的青年見她現身,丟了手裏的花草,三兩步生氣蓬勃地迎上去,唇邊還掛着笑。

商音猶自端莊地站在台階上,雖是公事公辦的姿態,表情仍有些憷,“你在這幹什麼?”

隋策理所當然地應道:“等你一塊兒用早膳啊。”

她脫口而出:“你等我……”

很快就被這話哽到了。

商音險些綳不住臉,咬了咬牙,“從前你也沒等過我啊。”

他長眉輕揚,笑得無賴又散漫,“從前是沒等過,可今天突然就想等了。”

她顯得手足無措,顧左右而言他,“都什麼時辰了,你不用上職的嗎?”

“不急。”隋策從容地一歪頭,“昨晚那不是出了點意外么,我特地打過招呼,今早會遲些到,慢慢出門來得及的。”

商音:“……”

她攢好的挑刺終於耗盡詞窮,隋某人趁機挨近了一步,話裏有話地揶揄道:“現在沒別的問題吧?”

“能去吃飯了嗎?我還怪餓的。”

商音深吸了口氣,只能佯裝鎮定地甩着袖子往偏廳走。

平日她起得不及隋策早,兩人湊到一塊兒用早膳的機會可謂屈指可數,但也不是沒同過桌。

商音滿腦子還在發昏,昨夜的對話言猶在耳,整個人正天外飛着仙,咸香辛辣的一大碗就擱在了面前。

隋策手上不停,忙着替她張羅吃食,“來,胡辣湯。”

“這兒清粥,調料,蔥花。”

恰巧上菜了,他撈起一顆滷蛋,自然無比地問:“我替你剝?”

重華公主剛習慣性地要點頭,猛然意識到什麼,一把奪在手:“我……自己來!”

後者見狀亦不強求,只收回手,縱容地笑笑:“那你自己來吧。”

話雖如此說,動作卻不含糊,將盤子往她跟前輕輕一推,“蛋黃不愛吃的話,可以給我。”

商音一個激靈,護着碗改了口風:“我、我要吃的,誰說我不吃。”

隋策聞言若有所思地點頭:“哦……”

他語氣隱含深意,“現在又要吃了。”

商音咬咬牙強忍着不去看他,只一口一口朝嘴裏塞吃食,偶爾灌一口湯,舉止堪稱豪放。

儘管她視線從始至終落在碗裏不曾偏移,但依舊不難發覺旁邊某個人過分專註的目光,那目光中還帶着毫無保留的笑,灼得她滿臉發燙。

公主實在忍無可忍,筷子一放:“隋策,你能不能不笑了!”

對方難得從善如流,居然真的掃了掃喉嚨,老實道:“好,那我不笑了。”

“……”

見他竟如此聽話,商音的神情愈發一言難盡,看那模樣似乎急得都要跳起來:“你……你就答應得這麼痛快?

“以往不都要反駁我幾句嗎?”

隋策險些沒憋住,忙低了下頭握着筷子遮掩唇角,過了一會兒才強自正經地回道,“是,換作以往確實如此。不過……”

他刻意賣了賣關子,眼角微眯,“最近情況特殊一些。我覺得自己有必要安分點兒,你說是吧?”

這言語意有所指。

商音瞬間閉了口沒再吭聲,她眼光四處亂瞟,抱起碗勺匆忙地吃着飯食,其實口中根本什麼味道也未嘗出來,偏偏心裏倒是有股微酸。

好似鞭炮在糖醋醬汁里炸開一樣,星星點點的那種。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

她坐在抱竹軒里,趁着尚好的晨光翻書來看,說是看書,但實際上幾乎是攤着書在發獃。

思緒仿若放空成白,半晌連眨眼的動作都比平常要遲緩。

那投在書頁上的光漸漸從胸口爬上了她發梢。

而此刻,另一邊皇城之中。

兵部的每月例會剛結束,眾將軍們三兩結隊地邊走邊閑聊。正至第二宮牆門口要驗牙牌,大傢伙兒紛紛朝腰間懷裏摸索,就有一個眼尖兒的瞥見了金吾衛統領那裝牌子的荷包,嘴裏登時大驚小怪地揶揄。

“上官大人這佩囊好生精緻呀。”

一干武將聞之,也都不自覺地湊了上來。

“我瞧瞧。”

“喲,繡的虎頭啊,神韻惟妙惟肖的。”

“裏面還有放安神片的格子呢,真是有心了。”

金吾統領頗為含蓄地笑笑,“自家夫人做的,而今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她憂心我丟三落四,特地趕製此物——叫諸位見笑了。”

這番話,不知是激起了老男人們的哪顆好勝之心,四下里接連顯擺起各家夫人們的針線手藝來。

“我這香囊雖不及上官統領的精緻,但放的驅蟲藥方卻是獨一味,夜間值守巡邏,從未遭蚊蟲叮咬過。”

“哦——”那一個感慨,“嚴夫人是御醫世家出身吧?果然家學淵源。”

另一個又道,“說到香囊,我也有夫人親手打的絡子。”

“我有劍穗……”

“我這鞋底也是——”

隋策走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在周身摸了個遍,發現自己竟無法參與此項話題——他的風領頗受季節限制,不能一年到頭披在肩上。

看見眾人都有的秀,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不經意瞥到跟側的王校尉,略一皺眉:“老王,你不會也有吧?我記得你夫人兇悍如虎,從來不諳針線活兒的。”

對方憨厚地一笑,“將軍,這荷包么,其實我還真有。”

他掏出個粗糙的錢袋,滿臉自豪,“是閨女給咱打的。”

隋策腳步一踉蹌:“居然連你都有……”

實在是天理難容。

校尉問得十分直率且冒犯:“將軍沒有這等小物件么?”

隋策:“我……當然有了。”

逞完了能,他別過臉自語似地嘀咕,“很快就會有了。”

*

早飯用得晚,午飯就沒吃。

商音看不進去書,索性鋪開筆墨,坐在桌邊練字以靜靜心。

一篇《了凡四訓》還未抄完,斜照的暮光上忽就落下一粒鮮紅的覆盆子。她神色猶顯懵懂地四顧,但見門外先伸進來一隻拎着油紙袋的手。

接着,青年那張過分疏狂張揚的臉就明亮地從後面露出,展眉一笑蹦到她跟前:“御膳房剛做的山椒肉脯。”

隋策晃悠紙袋,“專給你討的,還熱着。”

商音兩眼一亮:“山椒……”

手指正要往裏探,忽然又警惕地抽開了,搓搓指腹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我……不是很餓。”

他聽罷也不介懷,仍是笑,“那就待會兒再吃好了,我替你放在一邊。”

隋策有板有眼地擱好了零嘴,將角落裏的靠椅扒拉到案几旁,很不見外地坐下來,兩手支着一顆腦袋就盯着她練字。

商音:“……”

這是要幹什麼!

重華公主開始還假裝鎮定,試圖心無旁騖,專心致志。然而此人那雙視線當真執着,黏在自己面頰上撕都撕不掉。

她不堪重負地側過去,幾乎招架不住,咬着牙憤慨地小聲嘟囔。

“這人怎麼這麼不要臉啊……”

隨即狠狠地轉回頭,隋某人見她來看自己,當下厚起臉皮沖她明媚地笑。

商音飛快一舔嘴唇,“你幹嘛在這兒盯着我,你沒事做嗎?”

誰承想他還挺誠實:“我確實沒事做啊——怎麼,很打擾你么?”

她沒回答,把筆一擱,指使道,“既然沒事做,就出去替我澆花,總之幹什麼都行,別老杵在我書房裏。”

隋策得了令,立刻起身頗為聽話地答應:“哦。”

“那我去澆花了。”

他像是從早到晚有用不完的精力,心情不知為何比之前雀躍了幾倍,連拎水壺都是跳着跑着去撈的。

總算把人支走,周遭的空氣也跟着緩和了不少,好歹能正常呼吸了,商音鬆了口氣,正準備重新續上沒寫完的後文。

可就勾了兩筆,冷不防遠望見隋某人的“傑作”,她瞬間把狼毫一扔,提起裙子跑出門。

“誒,你等等你等等!——”

商音從後面拉住他胳膊,“哪有你這樣澆水的,要麼澆不透,要麼泡根莖,花都被你澆死了——下手還那麼重。”

隋某人唇角一撇,滿臉無辜,“我又不會嘛,那你教我啊。”

看着他就來氣。

商音無可奈何,只好接過水壺,“過來吧,我帶你認認土。”

“什麼花喜水,什麼花耐旱,花木原也不是四處都長的,所以用的土各不一樣……今秋不是還讓你鬆土嗎?怎麼不見你長見識。”

他笑道:“是認了一些,但了解得不全。”

兩人蹲在柵欄下,埋頭在草木間忙碌,隋策倒是挺會來事兒,主動從她手裏拿走了花鋤,指哪兒打哪兒地賣力除草。

“誒。”

他瞟到這處,邊幹活兒邊抽空問,“你不是說,自己綉工了得,全京城的貴女無人能敵嗎?”

商音清理着梔子上枯萎的花瓣,隨口嗯道,“是啊,怎麼了。”

隋策不着痕迹地套話,“那……荷包你會做嗎?”

“開玩笑,這有什麼不會的。”

他故意挑釁,“是不是真的啊?你做披肩手藝是不錯,可這小物件挺精細的,沒那麼簡單吧?”

重華公主果然很吃激將法,“笑話,區區荷包,小姑娘都能做。精細不過就是看綉紋罷了,本公主什麼沒綉過,宮中姑姑也不見得有我的針腳細密。”

隋策:“老虎能綉嗎?”

“老虎?”商音鼻腔間輕蔑的不屑,“我給父皇繡的金龍汗巾他現在都還用呢,老虎算什麼。”

他正中下懷,趁機下套:“這麼厲害?那我要麒麟。”

公主殿下想也沒想:“好啊,沒問題。”

於是,直到夜裏。

商音拿着綉綳照花樣打底子時,才幡然醒悟。

她一腦袋栽進綢布上,滿心悲憤。

上當了!

我為什麼要答應給他做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快樂撒糖ing

音音,你的狗皮膏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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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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