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四章

第44章 第四四章

“我還沒說完,你先別打岔。”

隋策於是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體端正姿態。

商音斂起神情,語氣談不上嚴肅,但聽着無端有些板正:

“我娘當年的死曾引起了不小轟動。她早年懷過一次未足月的孕,可惜半途滑胎,此後就一直斷斷續續地保不住,每次都是沒過三個月就出事,很長時間未能再得龍嗣。她養了好些年,直至我八歲時才再度身懷有孕。

“父皇高興壞了,甚至私下裏曾戲言,說若是個皇子就當封儲君——前兩年太子因病過世,位子便空了出來,數年來爭論不休。”

彼時的朝局暗流涌動,凌太后壽終正寢,原本聚在她身邊的多方勢力紛紛開始各懷鬼胎,另謀出路。

而太子無疑是個中關鍵。儲君涉及國祚,更與眾人今後的福禍相依不可分,誰能攀上太子的高枝,自然能保百年家族無憂。朝官背地都在猜測這位子能花落誰家,卻又不敢輕易試探天子的想法,暗中不知使過多少手段。

“事發在那年的冬日,小雪剛過,天寒地凍。”商音說道,“我娘路過花池時摔了一跤,跌入潭中。她身子雖然還不重,但寒氣入體加之小產,人就這麼沒了。”

隋策雙目一眨,視線便輕輕調開落在了桌沿上。

宮闈秘事他知之甚少,只在祖母大長公主與他母親閑談時聽過一二。

榮貴妃的死並非意外,好像是曾經依附於凌太后的蒙氏指示尚在宮中為妃的女兒下的毒手。

曾有宮婢指認了蒙淑妃跟前的侍女,還見過她本人在案發處附近張望。

這樁醜聞難得沒有被按下,甚至鬧得沸沸揚揚,滿城皆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隋策抬眸時,商音那雙墨黑的瞳便望進他眼底,其中似乎銳利卻又缺少溫度,“你想說這一切是蒙氏所為,三法司對外公告稱淑妃曾在事出前與其娘家人來往過密,有謀害皇嗣之嫌,人證物證俱在,是嗎?”

隋策順着她的話問:“不是嗎?”

“當然不是!”商音忽然打斷,“三法司怎麼查的案,拿出的是什麼人證我管不着,但那日我記得很清楚。”

她說:“我母妃吃了梁雯雪送來的一碗羹湯,之後就說頭暈不舒服,想出去吹吹風。”

“她人是如何落的水我無從知曉,但這件事梁家絕對脫不了干係,那碗湯有問題!”

他聽出這話里有異,敏銳地問:“你怎麼能這麼肯定,食物一定被人做過手腳?”

商音毫無隱瞞:“宮裏有個老太監,曾經伺候過我母妃,不止是我懷疑,連他也這麼說過。”

隋策:“老太監?”

“嗯。”重華公主如實點頭,“他姓顧,年事雖高,可入宮時日久,資歷老,許多管事的太監都曾是他的徒弟。”

她提起此人便滿是感激,“這麼些年來,我能在後宮立住腳,多虧有他提點幫扶。”

“老太監……”隋策彷彿想起什麼,他恍悟似的打了個響指,“原來你宮宴時偷偷會面的人就是他?難怪我尋了半日沒看出有誰半途離席。”

“宮宴?”

商音想了想,“是‘回門’那天?”

說便皺眉:“怎麼,你還懷疑我紅杏出牆?”繼而慍惱地豎起指頭,“你跟蹤我?!”

隋策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啼笑皆非地將她的手指摁下去,“不是,路過,真的是路過,我連你們在幹什麼都沒看見。而且,我這不是也沒對你講過嗎……唉,不提這個了,言歸正傳。”

他強行岔開話題,“繼續說梁雯……梁皇后。”

商音只好暫時不與之計較,翻了個白眼接着道:“事後發生的這一切,也越發證實了我的猜想。

“蒙氏當年雖是權臣,可一朝敗落,因為謀逆的罪名斬首的斬首,絞殺的絞殺,發配充軍充妓抄家,幾乎是一夕之間被清了個乾乾淨淨。

“你反觀梁家呢?在凌太后掌權時不溫不火,因蒙氏倒台,我母妃身死,正值年華的二皇子順理成章‘立長’而為太子。她梁雯雪自然也就母儀天下,梁家跟着雞犬升天,不過一年時光便把榮家的朝官斗出了內閣,一個不剩全貶到了窮鄉僻壤。”

她言辭鑿鑿,“你說,我娘的死,最大的受益人是誰?是梁雯雪,是梁家。

“自古太子都有立長不立賢的慣例,蒙家所出的五皇子又足足比二皇子小了三歲,即便我娘腹中胎兒真會威脅到儲君之爭,那也是他二皇子擔憂,再怎麼樣也輪不到宇文承啊。

“無論怎麼想,蒙氏都是梁皇后的替死鬼,他們才是罪魁禍首!”

言至於此,商音愈發氣憤,狠狠地一甩袖子,“可惜我手上沒證據,畢竟那時年幼,等回過神來,痕迹肯定早被他們銷毀了。”

她這番話里儘管情緒憤懣,多有個人喜怒摻雜其中,但如若所言皆是事實,梁家的確嫌疑最大。

鴻德帝執掌實權的這十年來,梁國丈一家若不是靠梁皇后的裙帶,太子的臉面,很難爬得這麼快。

“所以。”隋策將撐着下巴的手挪開,“你是因為這個緣由,才處處與梁少毅作對,你想將他們一網打盡,報仇雪恨?”

“是啊。”

她倒是承認得痛快,面上瞧不出太多的憤恨和咬牙切齒,平靜得彷彿在陳述一件事實,“我這些年的苦全是拜梁氏所賜,他們害我自小沒了母親,又沒了依靠,害我不得不從八/九歲起要看人臉色。找他們一一討回,有什麼錯?梁家的榮耀本就不屬於他們,是他們扒在我娘的屍首上吸血的,即便全數貶為庶民也是活該。”

隋策無言地抿了下唇,鼻息間意味不明地輕沉一聲,靠在椅背上看她,“你小小年紀,就要抱着這麼大的仇恨活嗎?”

“不然呢?”商音像是覺得這話好笑,她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理所應當道,“我若不抱着這麼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隋策眉梢動了一下。

他目光迎上商音的視線,那雙星眸清澈幽邃,望到深處時有看盡齷齪與浮世的冷漠,讓人沒由來地跟着心生起一抹微涼。

“誒——”商音見他眼神不對,連忙打住,“我告訴你哦,我可用不着你同情。”

公主殿下依舊一身錚錚傲骨,“實話說,我連我娘長什麼模樣都記不太清了。小時候受過的罪,偶爾想想是會感到很委屈,但如今我過得挺好,犯不着別人憐憫我。

“報復梁家,僅僅是不甘心無恥小人洋洋得意,想替自己出口氣而已,我並非深閨怨婦,沒那麼多苦大仇深的情結。”

隋策叫她這話一堵,倒是說不出什麼來了,只能一點頭,笑道:

“是,是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輕賤公主殿下了。”

隨即又納悶地支起面頰,指尖把弄着空酒杯,“尋常女孩子不都喜歡被別人心疼的嗎?有人疼總比沒人疼好啊,怎麼你還介意上了?”

商音乍然被他問住,顰眉想了想,“我有我父皇心疼我就好啦。”

“別人心疼我,可憐我,對我有什麼好處嗎?只會顯得我很沒用。”

“……”

他實在是對這個想法無法恭維,只好佩服地搖頭苦笑,“不愧是你,事事都要逞能。”

隋策眸色漸漸沉下來,“梁國丈當年在皇上初初臨朝之際,力剿西南凌氏叛黨,是有清君側,平反賊之功,不單單是靠裙帶坐穩現在的地位的。”

他一件一件地與之權衡利弊,“我朝公主勢微,又不能開府,你要拿什麼和權傾天下的佞臣斗?

“如今只是兩個寒門就鬧得滿朝非議,更別提你再有什麼大動作了。”他提醒道,“梁少毅可不是吃素的。”

“我知道啊。”

商音並不意外,“所以我這不是要同你和離,去與小方大人永結同心嗎?”

隋策當下沒反應過來,脖頸一傾,皺眉脫口而出:“啊?”

重華公主解釋得有理有據,“是啊。”

“我是無權無勢,也不方便接觸朝臣,但方靈均不同。方閣老可是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六部之首,天官呢!”

“等等、等等——”隋策抬手打斷她的吹捧,好似不敢相信地問,“你、你是為了方家的背景,所以要同我和離的?”

商音不解地眨了兩下眼,沒覺有什麼不妥:“是啊,不然呢?”

隋某人咬了咬牙,一副不甘受辱的樣子,唇形變幻許久,終於叉腰吐出了字:“喂你看不起誰啊,我們老隋家比不過他們方家嗎?”

“真論道起來,隋氏可是數代老臣,百年朝官。當初從龍有功,家裏還有鎮宅的丹書鐵券。”他甚為不服,“眼下雖然是不及從前風光,可族裏的長輩哪個不是拎出來都能在御前說上話的,哪怕凌太后在世也得禮讓三分。”

他偏頭質問:“你憑什麼覺得我們老隋家護不住你,他們方家就行?”

“好好好……”不知他哪兒來的脾氣非得較真,商音只得抬手摁住隋策兩臂安撫,“我也沒說你們隋家不如方家啊。”

隋策儘管一股不爽勁兒上頭,卻也並未掙開她,翻着白眼氣不平。

就聽對方難得輕言細語地順毛,“是,雖說論資排輩,隋氏的確家世淵源深厚,可眼下在朝為官的卻沒幾個。”

“梁少毅勢大,手底下不知多少文臣走狗,想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方靈均是新科狀元,且不說他本人在翰林院中的號召力,便是其父方玄遠就已經是威震宇內,名滿天下。我借方家做掩護不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與朝官往來了嗎?”

商音星眸里流着光,好像是在和他商議對策似的,“更何況,若我告訴方靈均這段恩怨情仇,做女婿的,可不得幫自己的岳母討個公道?”

而後話音一轉,“反觀你們家……”

她神□□言又止地瞥着他,小聲地努着嘴嘀咕,“你爹就是光祿寺管飯的……我看老人家成日裏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恐怕也不想摻和我這破事兒吧。”

隋策:“我……”

說得太真實,他竟無力反駁。

隋策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重複一遍:“我其實……”

商音夾起一筷子酸菜放進嘴裏,頃刻酸得她五官緊皺。

“唉,我明白。”

“這件事我也着急,誰讓現在被禁足,施展不開拳腳呢。”她沖他挑眉,“放心,和離的事包在我身上,不過你可得幫着我拿下方靈均。怎麼樣?”

商音伸出手,“划算吧?”

隋策看着眼前那隻骨節分明的手,莫名顯出幾分遲疑,他視線緊盯着,喉結卻不自覺的上下一滾。直到對方抬下巴催促,他才躑躅地握上去。

商音:“那成交!”

*

這頓飯吃完后,兩人都喝了點安神茶,所以商音睡得特別熟。

隋策在酸枝小榻上躺了約莫半個時辰,最後睜開了眼。

幽靜的月光泛着銀藍之色,迷濛地從窗邊落入他胸懷,光暈中有滿室起起伏伏的塵埃。

說不清為什麼,隋策此刻的腦海里,總反覆地想着商音在酒桌上的那句話。

——我若不抱着這麼大的恨意,可能根本就活不到成年。

他大概比她幸運一點,是家中獨子。

父親老實敦厚,母親雷厲風行,兩個人合力將他從小寵到大,幾乎沒讓大少爺吃過什麼苦。隋夫人何等地慣着他,即便之後仙逝於病榻,也陪着隋策走過了最完滿的十六年光陰。

猶記得,母親死時他剛中舉不久,得到消息整個人渾渾噩噩,神識恍惚,在家裏不吃不喝好幾日。

後來甚至驚動了鴻德帝。皇上憐他喪母悲痛,特許他入宮住一段時間,讓幾位皇子輪流開導。

可隋策少年時脾氣比驢還要倔,任誰勸都聽不進去,年紀輕輕倒是學會了酗酒,自己爬上高樓屋頂,對着蒼穹一喝就是一整天。

他讓太監都滾,讓侍衛離他百丈之外,張牙舞爪渾得不行。

然而,就有那麼一日夜裏。

招人討厭的四公主在太監宮女的攙扶下,借長梯攀到屋檐之上。

他正借酒放縱餘生,根本不想搭理,只聽這黃毛丫頭在背後出言不遜地開口:“喂。”

“聽說你娘死了?”

隋策一股怒氣堵上心口,飛快用手肘拱了把眼睛,狠狠扭頭,神情陰鷙地指着她冷聲威脅:“別以為你是公主,我就不敢打你。”

不承想對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少見的沒有動怒,只扶着長梯,絲毫不帶客氣:“怎麼,你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人死了娘嗎?”

他嘴唇動了動,那瞬竟想不出話來反駁。

公主神情平靜而自然:“我娘也死了。”

“男子漢還哭哭啼啼的。”

她眼風冷漠地掃過來,“與其在這裏同自己慪氣,倒不如想想能為你娘做些什麼吧。”

隋策一條胳膊墊着頭,一手端詳着那襲做工細緻的狐狸毛領。

時隔多年,他才知道商音當日是在何種心情之下對他講出的這句話。

原來,也不僅僅是拐彎抹角地安慰他……

*

第二日,皇城門的羽林衛換防點卯時,幾乎所有的軍官都見到指揮使大人圍着一件紅火滾燙的狐狸毛披肩,隆重又厚實地出現在了這陽春三月天裏。

他表情平靜,姿態尋常得甚至還有些自豪。

這不免讓在場之人都反思起了自己的着裝。

眾人目光一路尾隨,掩嘴交頭接耳地問:“將軍有那麼冷嗎?”

對方煞有介事地“噓”了一聲,“別瞎說,那是新風尚。”

作者有話要說:上卷結束了~~

接下來的內容主要走感情線,基本沒什麼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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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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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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