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八章

第38章 第三八章

“父皇還在朝上嗎?”

商音至御書房外時,看門的內侍是這麼回答她的。

“陛下尚在殿內與諸位大人議事,公主不妨稍待片刻。”

那也沒辦法。

雖然見鴻德帝只是進宮捎帶的,不過沒見着天子就打道回府終究不合禮數,她便一抬下巴示意今秋,“我們去園子裏逛一逛好了,反正時候尚早。”

今日並非朝參日。

按照大應朝廷的規定,唯有五品以上的文臣、監察御史、太常博士等“常參官”才每日入宮參與朝會政事。且由於人數少,上朝之地也不在和元殿,而是位於第二道宮牆之後的啟政朝房,規格比正殿上小許多。

商討完各地水利農田今年的撥款,翰林院的某位經筵講官持笏上奏,仍舊議論起不久前未能得出結果的春典主持一事。

自打有人聯名上書,提出要重華公主牽頭大典后,六部九卿便照例鬥了幾回嘴,不疼不癢地過了兩招,當然,其中多是禮部官員在戰鬥,但也只意思意思地反駁了兩句。大概不願拂了皇帝的臉面,走流程似的並未怎麼認真反對。

有了禮部透出的風向,眾人自是默契地以為,四公主主持春典已乃板上釘釘之事,因而再拿出來提,不過是想讓皇帝早日下旨,定下章程罷了。

鴻德帝坐在上首,聽殿中翰林條理清晰地點出幾項仍需注意的事宜,袖袍一揮,正打算髮話。

就在這時候,冷不防一人越眾而出,突兀上奏。

“陛下。”

對方嗓音還挺洪亮,擲地有聲地開口,“臣以為不妥。”

立於左右的文官們各自疑惑地往後投去視線。

角落裏立於陰影之中的是位御史,貌不驚人,履歷平平,似乎沒什麼背景和出身。

但見此人低眉順目地捧起奏疏,在內侍官正往皇帝跟前呈送時,他就已經直起腰桿,慷慨陳詞道:

“重華公主此前確為陳州舞弊一案聲張正義出了不少力氣,作為女子能有這等魄力,臣甚是感佩,亦由衷欽仰。不過春典乃我朝文人之大典,向來要求主持者德才兼備,志潔行芳。”

他刻意頓了頓,迎着諸位同僚的視線一抬眼皮,眸光犀利,“而公主殿下以錢權招攬寒士,謀集黨羽,施與小利恩惠而勾結文臣,後宮女流之輩竟擅自插手朝政大事,豈非不是禍亂朝綱,悖逆法紀嗎?”

這話還沒說完時,就已有朝官低聲議論,待其言罷,尾音更是鏗鏘有聲,在四壁空闊的大殿中盪出迴響,顯然引起了不小的波瀾。

鴻德帝沉着唇角看他,緘默未語。

“你怎會知曉這種事。”年輕的文官拂袖質問,“空口無憑,大殿之上可莫要含血噴人,胡說八道!”

對方眉眼從容,毫不慌亂,背脊挺得鋼槍一般筆直,神色灼灼地注視着龍椅間的天子。

“臣既敢上奏,自然有證據在手。”

他復又低頭行禮,“前因後果皆已在奏疏之中,還望陛下明察。”

很快底下便有老臣挺身而出,仗着資歷要出來說句公道話。

這幫老骨頭可就沒那麼委婉了,言詞一個一比一個鋒銳尖刻:“陛下,倘若真有此事,那可是我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亂象啊!

“公主一介深閨婦人怎能蒙恩委任,干預朝政,難道這是想步前朝的後塵不成?”

鴻德帝未及回應,跟聲附和的已然是此起彼伏。

“有唐一代武周之時,皇嗣隕落,外戚當道,正統流放千里,奸臣橫行無忌,可謂是烏煙瘴氣,一塌糊塗!多年以來叫世人何等詬病。”

“哪怕不提前朝,鴻德初年凌太后垂簾聽政的前車之鑒猶懸在耳,女子就不該插手朝堂!”

“臣附議!”

方靈均端着笏板,有些倉皇地看身側的同僚紛紛激昂應和。

“臣附議!”

“臣附議!”

黨派之爭在朝野上下並不少見,諸位大臣誰不是誰家的朋黨,誰家的門生,誰家的走狗。就連方閣老也未必能擇個清清白白。

但有女人介入的派系那可就不一樣了。

在場的多是經歷過凌太后把持朝綱的時代,對此不說深惡痛絕,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大家平日裏在殿中互相使絆子,耍陰招,你揭我的老底,我挖你的牆腳,手段花樣層出不窮。可一旦遇上商音這事,頃刻便短暫地結成了同盟,一致抨擊駁議。

眼見周遭氣氛炒得差不多了,那位始作俑者的監察御史再度開了口,輕飄飄砸下一個更厲害的驚雷。

“……而據臣所知。”

“重華公主攬入麾下的幾位朝臣,恰是這次春典一事的提議人,陛下,不知這算不算挾恩自用,謀為不軌?”

此言一出,滿堂的文臣都炸了。

隊伍末尾的裴茗二人悄悄往後退了退,緊張地交換視線,各自都出了一身冷汗。

年紀一大把的老臣們在朝中玩了半輩子的陰謀詭計,卻最聽不得自己給個女人算計其中,當場覺得整座和元殿都被玷污了,急吼吼地端着笏板進諫:

“陛下,臣有一良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陛下多年來寵愛四公主無度,致使公主恃寵而驕,舉止荒唐,如今更是得寸進尺,圖危社稷……”

“陛下,四公主終非安分之輩啊。”

“陛下……”

商音正在御書房外琢磨一株杜鵑的顏色,內侍總管跟前的小太監便火急火燎地跑了來,掩着嘴向她傳話。

“什麼?”

她神情驟變,來不及思索太多,只問道,“他們現下還在朝房嗎?”

小太監只應了個是,重華公主便繞開了他,急步往外廷方向走去。

商音甚至沒心思坐轎輦,她情緒無法平和,一路腦子裏都在突突作響。

有人彈劾她?

到底是誰,誰指使的,梁家還是周家的餘孽?

對方憑什麼彈劾她,她行得端做得正,問心無愧,有什麼理由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重華公主提着裙子風風火火,一言不發地過了第二道宮門。

今秋在邊上看她面沉如水,連寬慰的話都不敢多說,只能在後面陪着小跑。

啟政殿的台階下,內侍總管眼見她出現,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三尺,趕緊伸手去攔,“殿下,殿下……

“使不得,裏頭正議事呢,殿下請止步。”

商音知道自己進不去,她也沒想着要進去,隔了一重石階並一溜青磚石板徑,站在這裏,她都能聽見朝房之內的議論聲。

“……公主此舉實為不妥,未免前朝之亂復起,陛下理應快刀斬亂麻,以防星火燎原。”

“臣附議,重華殿下這般行為,若不及時制止,難保今後會有別的公主郡主效仿。”

“現在證據確鑿,臣倒覺得,之前那為士子伸冤涉險一事,究竟是碰巧還是有意為之,恐怕猶待商榷吧?”

……

有人說她處心積慮,動機不純。

有人說她不安現狀,渾水摸魚。

也有人大談近年以來她在宮中在民間多少奢靡妄為之舉。

他們覺得她的所有善舉都帶着野心與目的,內里仍是難改的凶戾本性。名聲狼藉之人,就該惡事做盡,哪怕好事做得再多,看上去也像是惺惺作態。

這滿眼風骨絕俗的文人志士,二十丈寬的朝殿內,容納了整個大應的博學之才,卻容不下她一個小小的庶出公主。

所謂的治國平天下,為萬世開太平,說到底不過是這幫人手中捏/弄的把戲。

商音起初還滿腔氣憤,聽到後面,她不平的怒火消退下去,轉而漫起綿長而深刻的委屈。

今秋垂下的餘光里瞥見她袖下緊握成拳的手,織錦繡鸞的衣袍也因為用力而輕輕顫抖。

殿內的百官已經在懇求天子要降她的罪了。

這裏面不知有多少是被梁少毅安排來攪渾水的,也不知有多少是被煽動着認為她其心可誅的烏合之眾。

商音等了許久沒等到鴻德帝的回應,她忽然一抿唇,扭頭帶着今秋走了。

“殿下。”

宮女得加快腳步才可勉強跟上她,“咱們,還要去御書房外等皇上嗎?”

“不等了。”

她語氣裏帶着戰慄的慍恨,雙目卻定定地注視着前路,冷聲說,“反正這會兒就算去,他也不見得就很想見我。”

今秋試探性地問:“不同陛下解釋解釋嗎?”

“解釋什麼?”她反問,“這種情況,這種局面,我的每一個字都是狡辯。哪怕最後在父皇那兒洗清了嫌疑,落在旁人眼中也只會做實了我蠱惑聖心,而天子昏聵無能,受我蒙蔽。到頭來誰都沒落得好——走吧。”

言罷便一低頭,鑽進宮門處的轎輦之中,吩咐說:“回府。”

隋策在案前剛就着一盞茶翻完這個月的述職文書,王校尉便摁着刀行色匆匆地進門來。

“將軍。”

他面容嚴肅,“屬下才得到的消息,朝殿內出了點事。”

……

隋策聽完后,不自覺地站起身,略一沉吟想起什麼:“公主上午有入宮,她人還在內庭嗎?”

“下頭的人剛剛來報。”

他意有所指:“說是殿下才走不久。”

年輕的羽林將軍皺眉思忖着望向別處,鼻息間有淡淡的帶着猶豫的一點嘆。

很快隋策便轉過眼來,叮囑他道:“我今日就先撤了,餘下的你替我看着一會兒,有什麼事隨時派人去府上通報。”

“誒。”校尉應得乾脆,“將軍且放心忙您的事吧,這裏就交給我。”

四公主的馬車搖搖晃晃駛出皇城,前面便是御街。

大應的御街不禁店鋪買賣,離了禁軍看守的範圍,沿途便儘是喧囂熱鬧的人聲。

不遠處正巧有個瓦舍,說書先生繪聲繪色地在講那《秀才破萬難巧遇公主得逢青天白日》的本子,尚在激昂之處,忽一人拉開長凳,慢條斯理卻聲音洪亮地打斷道:

“還講什麼重華公主啊。”

他坐下時把茶碗一磕,動靜鬧得不小,“早就傳遍了,她擅於鑽營,以權謀私,這事兒不過是她特地做出來,好讓大家擁護她參加今年春典的。”

八卦永遠比故事來得叫人來勁,一瞬間那話本便過了時,周遭的人都圍了上來,好奇地聽他下文。

“老兄展開講講?”

“嗐,你我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為人,那驕蠻霸道慣了的,豈有這麼容易轉性。”

他煞有介事,“我兄長乃是御前內侍的乾兒子的拜把子兄弟的妹夫,朝廷的消息他門兒清。今早親口告訴我的,滿朝官員正彈劾她呢,什麼風骨,什麼正義,不過是貴人常使的手段,這外頭鼓吹她,贊她品性純良的保不齊就是她自個兒收買的喉舌。”

“嗯,有道理,有道理。”

茶桌上的交談很快蓋過了台上的先生。

“照這麼著,此前的一切都是這公主在做戲嗎?”

對方挑起眉,陰陽怪氣道:“那可沒準。”

“唉,虧我還真情實感地聽了七天七夜的評書,真是晦氣。”

“可不是么,茶水錢不是錢哪,白花了!”

“我早就說她不是什麼好人,你們偏不信……”

商音坐在馬車內,放在腿上的手狠狠地收緊。

今秋知道她心中難受,偏她又非得要聽,這才不得不停了馬車。

“今秋。”

直到裏面傳來商音的示意,她方招呼車夫啟程。

一進府邸大門,商音便沉着臉往她最喜歡的小書房走。

公主腳下急促,胸腔里的怒氣幾乎能從其姿態間滲透而出,每一步都帶着毫無保留的氣勢洶洶。

婢女僕役們見得這般情形,忙不迭地往邊上讓道。數月以來大家還是頭一回見殿下臉色如此難看,嚇得幾乎要抱頭鼠竄。

上次鬧脾氣就遣走了一個管事,一群丫鬟。

這回是不是得翻個倍?

一時間,剩下的兩個管事頓然戰戰兢兢起來,生怕一個不慎,自己也沒了。

商音彷彿一顆燒得正旺的火球,行至抱竹軒,她二話沒說,甚至不曾搭理今秋,“砰”一聲關上了門。

“不用管我。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打擾,更不許靠近!”

都知道她的性子,八成在屋內不是摔就是砸,即便公主不提,下人們也不敢輕易路過此地。

隋策回家時,已能從周遭風聲鶴唳的氛圍里,猜測出某人此前發了多大的火。

他在抱竹軒的院門處尋得今秋,問說:“殿下呢?”

對方輕輕側身,“屋裏的。”

言罷又遲疑了一下,補充道:“公主在外面受了點氣,還請駙馬儘可能在言語上,多顧着她一些。”隋策不置可否,卻微微垂眸,“她一個人?”

“嗯。”今秋頷首解釋,“殿下以往不開心時也常這樣,從不讓我們近身。獨自待一陣子,自己就會出來。”

他想了想,點點頭,逕自走上台階。

檐下的抱竹軒門扉是硃紅色的,從里被人反鎖着,關得分外嚴實。

很奇怪,只這麼站在廊上,他居然什麼也沒聽見,房中悄寂無聲,安靜得像是沒有人。

隋策伸出手,指背彎曲正要去叩,那片瞬光景,他似乎捕捉到屋內一點細微的聲響,敲門的動作霎時停在半途。

青年的眼眸中不可思議地流過一絲詫異的光。

他怔在原地,五指從微曲之態漸漸合攏收緊,最終帶着欲言又止的意味,放了下來。

小書房內的商音全然不知門外還站着有個他。

公主殿下此時並不坐在那張常待的書案前,她半邊身子伏在榻上,面朝下用軟靠密不透風地蒙住頭,因而她的每一聲啜泣都能在溢出口中的瞬間,盡數湮沒於厚重的被褥之內。

商音埋首在一堆錦被軟枕和薄毯之下,兩手攥住衣袖,紅着眼睛抽噎,她在心裏罵滿朝文武都是王八蛋,罵全京城的百姓是牆頭草,罵天下人有眼無珠。

然而無論她哭得再用力,再難過,她也不願意叫旁人聽去一星半點。

她希望重華公主永遠都是不可一世的,永遠明媚耀眼,睥睨無雙。

隔着一堵薄牆,隋策不知怎麼移開了目光。

年輕的將軍什麼也沒說,只極隱晦地繃緊了唇邊的肌肉,隨後轉過身,倚門抱懷輕靠着。

他眼瞼耷拉下去,瞳眸彷彿一雙燧石,冷凝地盯着地面若有所思。

作者有話要說:他心疼了他心疼了qaq

嗚嗚嗚我的音音。

為了讓綠寶心疼,只能委屈你吃點苦(bushi)

唉,怎麼會虐感情呢。

還不到時候呢(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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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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