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七章
楊秀拘束地站在偏廳之中。
底下丫鬟端來的茶水他也不喝,只直愣愣地戳在堂上,像個人形大棒槌,又高又瘦又僵硬,抄起來打人都嫌礙手。
重華公主挾着一身煙熏火燎的味道姍姍來遲。
距此前行宮一別已有兩月,再次得見這位書生秀才,只瞧他氣色紅潤,面龐豐盈,精神頭儼然不錯。
商音草草一番打量,頷首笑道:“楊公子,別來無恙。”
那邊的年輕人連忙打躬行禮,尊了聲“重華公主”。
“這麼客氣作甚麼。”她落座后輕輕示意,“坐下吃口茶吧,你從彭縣過來路途可不近,車馬勞頓辛苦了。”
“不辛苦。”
楊秀方緩緩找了把椅子坐。然而坐得也不踏實,屁股只敢佔半個角,好像多佔一點位置都會唐突了皇親國戚似的。
“小人……哦不,卑職早該來向殿下道謝的,可惜諸事繁瑣脫不開身,如今才登門拜訪已經算是失禮了。還望殿下莫要怪罪才好。”
“怎麼會。”商音合上蓋碗笑道,“楊公子如今可是京城近郊彭縣的縣令,作為父母官公務繁忙為民憂心,這是理所應當的事。道謝不道謝的,全是虛禮,本公主豈會介意這個。”
科場案結案殺了六個作弊的考生,名額空出來,楊秀作為受害之人自然順理成章地躋進了桂榜,成為名副其實的舉子出身。
原本應與別的同年一般,要麼會試再考,要麼上吏部記名入冊,待朝中官職有了空缺,再等“大挑”候補。[注1]
不過鑒於楊秀情況特別,畢竟慘遭飛來橫禍,又在鬼門關外險險地溜達了一圈,朝廷或許是想安撫他,趁着彭縣的縣令告老還鄉,索性插隊安排他走馬上任。
這可是個不錯的職位。
縣城人傑地靈,物阜民豐,離國都永平還近,對於區區舉人而言,實在是打着燈籠也找不到的美差了。
對此,楊秀着實是感念當初重華公主的收留之情,儘管剛擔任知縣不久,還需上下打點,褲腰帶都快勒得攪斷骨頭,可他還是咬咬牙,愣是擠出錢兩給商音買了一盒昂貴的宜興紫筍。
雖然於重華府而言,這頂多就是中上品的香茶,但已是楊縣令此時能拿得出手的最貴重的禮物。
“楊公子太破費了。”商音搖了搖頭,“你現在本就是用錢之際,犯不着花這筆銀子。”
言罷便喚今秋,“給楊大人包幾百兩作盤纏路上使。”
眼見楊秀驚惶地起身要拒絕,她抬手隔空按了按,晏然自若地淺笑說:“別急着客套,君子務知大者、遠者,防於未然,才不處嫌疑——收下吧,跟我你就別逞強了。”[注2]
被重華公主一眼識破窘境,書生不免赧然地低低垂首。
商音倒不以為奇,“你我算是過命的交情,往後若遇上什麼麻煩事,但凡本公主能幫得上忙的,儘管來找,我定竭盡所能。”
楊秀心頭感激不已,連忙再弓腰長揖下去。
出了重華府,陽光正曬臉,沒了偏廳那四面通風的涼氣,乍然便覺微熱的燥意襲面而來。
不遠處的隨從牽着頭毛驢在樹蔭間等候,偶爾拿袖子擦擦脖頸的汗。
他回身又再望了一眼奢華輝煌的高宅大院,懷抱着大袋的白銀,邊走邊暗自忖度:聽聞早朝時已有文官上書,聯名請求陛下讓重華公主主持春典。
要麼自己也寫一份,湊個人數聊表衷心。
楊秀心想,如果四殿下能順利拿到資格,對他而言也是樁好事。往後便可讓她相幫,在官場中給自己謀得更好的出路,百利無一害。
彭縣可是永平的近郊,離天子腳下僅一步之遙,肯定遍地皆是際遇。
他可不能錯過這個良機。
*
照過重華府青牆黛瓦的暖陽落入深宮,梢頭的雀鳥正心情舒暢地迎風啼叫,嗓子百囀千聲,很快就成群結隊起來。
柔嘉殿內的檻窗被人推開一扇角,風華正好的光金燦燦地落了宇文姝一臉,濃墨重彩地叫她睜不開眼。
兩隻膽大的雲雀乘勢沿枝頭跳到她跟前,歪着腦袋好奇地往屋裏打量,卻不怕生。
三公主懶得轟走它們,將頭抵靠於窗框處,目色沉沉地盯着手邊上躥下跳蹦躂的鳥兒,眉宇間淡淡的,有一縷低迷的疲憊。
“殿下,殿下。”
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歡歡喜喜地跑來喚她,“檐下常討食吃的那隻白貓生崽了,一窩裏頭四五個呢,糯米糰子似的都沒睜眼,您要去瞧瞧么?”
她聞言才倦倦地抬起視線,無精打采地應了一句,“哦,放那兒吧,回頭我再看。”
宮女見她神情委頓,忙收斂情緒,試探性地上前詢問:“殿下,您臉色不好啊?可是身體不適,要奴婢去請太醫來么?”
“不要緊,不用麻煩。”宇文姝拉開旁邊的小抽屜,從中抓了把葵花籽撒到窗前。
瓜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磚上,頓時將幾隻雀鳥吸引而來。
她盯着那啄食吃的小東西,突然開口,“聽說,宇文笙此次立了大功,前朝還有朝官請命,想要她主持今年的春典。”
宮女見她提這事,表情瞬間變得有些局促,支吾着不知該怎麼應答。
“她真是厲害啊,又在父皇面前掙了臉面。”
柔嘉公主語氣清淡,垂眼看咫尺之外憨態可掬的雲雀,梢頭唱歌的鳥兒很快也撲稜稜飛下來,挨挨擠擠聚成一堆。
“這一回好像連外面的士子和京中百姓也對她讚不絕口,說她……心繫天下臣民。”
她唇角正要往上牽扯,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長眉忽的淺淺一皺。
“為求公道,御駕途中攔馬車的秀才……”
三公主無神的眸子裏流過幾許閃爍,她偏了偏頭,不可置信一般自語道,“這人,這人我遇到過。”
宇文姝越想越清晰,“竟是我先遇到的……”
當日在前往南山的路上,某位禁軍統領曾向她通報,說有個讀書人要見她。
三公主此時此刻方回憶起始末,掌心扶住桌沿,不甘心似地咬了咬牙,“對方是為我而來的?他是來尋我的……”
她不住自問,“為什麼……”
“為什麼我錯過了?”
老天爺分明一開始想眷顧她,是她自己沒把握住機會,是嗎?
宇文姝心道,替考生求見父皇,懲治奸惡,匡扶正義,還天下士子一個清朗科場的人,應該是她的。
她本可以在大應文臣當中博一個好名聲。
可她偏偏,親手將這因緣拒之門外。
宇文姝捏着桌角的五指由於用力而泛出白色,她驀地鬆了手,整個人便癱軟地坐在了椅子上。
“命里有時終須有……是我的命不好。”
她喃喃道,“命中注定的,她宇文笙就是什麼都有,什麼都能叫她遇上。”
哪怕同時、同地、同樣的人與物。
甚至即便是自己真的接見了那名秀才,結局未必就有她這麼光彩。
思及如此,宇文姝心上猛然一凜,扭頭抓住宮女的手,“她真的比我好嗎?我是不是什麼都不如她?”
“是不是這輩子就註定了,她永遠會壓我一頭,永遠比我過得舒心自在?”
宮女先就瞧她呢喃輕語個不停,此刻又被自家公主一連串近乎惶恐的質問,趕緊安撫道:“不是的,不是的殿下!”
“您哪有不如四公主啊,沒有的事。”
宇文姝不自覺地搖頭,“不,無論是小時候還是現在,她想要的東西,從來抬抬手就能得到,父皇疼愛她,母后讚賞她……連夫家也是家世清白,人口簡單。
“我花了多少年,多大力氣在民間積攢的聲威,她只憑這麼一件事,輕而易舉地就蓋過了。”
“難怪有這麼多人喜歡她,圍着她轉。”她神色木然,“天之驕子,到哪兒不受人矚目呢。”
宮女拍拍她的後背,“殿下怎麼這樣想呀。”
“陛下不一樣寵愛您嗎?您看,皇後娘娘能從當日那麼多嬪妃中脫穎而出,母儀天下,不也是您的福氣么?
“您是嫡出的公主,和先皇后的長公主一般尊貴,這可是旁人羨慕不來的。”
或許是“嫡出”兩個字有所安慰。
宇文姝的情緒漸次平息了不少。
宮女立時趁熱打鐵,“再說了,宮中的小皇子小郡主們,哪個不喜歡您呀?六皇子可是成日的黏在你身邊呢,是不是?四公主哪有您這麼好的人緣。”
宇文姝扶着她的胳膊,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猶在恍惚,眼眸里看不出喜怒,那目光飄無着落地盯着虛處,良久才微不可見地頷首。
窗沿邊上仍是嘰嘰喳喳圍聚着吃葵花籽的雀兒。
皇後跟前的婢女恰好路過,在高牆外駐足聽了半晌的隻言片語,沉默地搖頭嘆了口氣,仍朝禁庭深處去了。
*
梁國丈下朝後照例在太監值房處小坐了一會兒。
此番煮茶多等了些時間,因而出外朝就已過了午。
長子梁敏之正等在第二道宮牆的門下,父子倆碰面后,便不緊不慢地沿着甬道信步前行。
“周伯年一死,事情總算翻了篇,父親你也能睡個好覺。”梁敏之難得鬆口氣,“雖然略有折損,好歹是保全了家裏。只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大伙兒怕是得夾着尾巴上朝了。”
周梁兩家交好乃是不爭的事實,哪怕賬面上做得太整齊,悠悠之口防不住,多少會遭人非議。
為了和周伯年劃清界限,舞弊案案發至今,梁氏一族在每次的朝會上簡直大氣也不敢出,齊刷刷的閉了嘴,安靜得異常低調。
梁少毅掖着手悠悠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那些都是小事。要紮根固本,原就是用小火烹鮮,急不得的。”
梁公子仍覺得難辦,“話雖如此。”
“但周家失勢,咱們目前又要避嫌,六部空出來的職缺可就不好再填人上去了,對梁家也是樁損失。”
“是啊。”
梁國丈惆悵地吐出一口氣,只好安慰兒子,在他肩頭輕摁,“總能慢慢再討回來的,得有耐心。”
“嗯。”梁敏之順從地點頭,接着問道,“對了,長姐是有讓人帶什麼消息么?”
“沒什麼要緊的。”他收回手,“只是叫我們多盯着點重華公主。”
梁國丈習慣性地眯起眼,“這丫頭屬炮仗,來勢洶洶絕非善類。近來,她那邊的聲勢的確有些囂張。
“是得想個法子,壓一壓她的氣焰才行啊。”
*
一入三月,艷陽好似就沒停過,連着十來天的大好晴日。
商音找了個借口進宮,趁鴻德帝猶在朝殿聽政,她帶着今秋拐入歸月閣內。
這小閣樓從前是藏書的地方,之後閑置了,而此地臨着老太妃們的住所,索性便辟出來以作雜使的庫房之用。
為方便宮人值守,殿宇旁的屋舍置辦有桌椅床鋪。但照顧老宮妃的,也多是些老宮女、老閹人,久而久之,已把這值房當做歇腳的歸宿。
小太監將反反覆復擦了數次的杯盞小心翼翼放於桌上。
他的師父在一邊盯着爐子,姿態從容地拿茶舀給那位傳說中茹毛飲血的重華公主添上一盞熱騰騰的香茗。
商音當然沒有喝,只坐在對面,堪稱客氣地與之交談:“……周伯年的勢力在朝中已盡數根除,不過不知為何,父皇放了他那大孫子一馬,並未趕盡殺絕。”
“應該是梁國丈設法保下來的。”
老太監年事已高,他說話語速極慢,見公主不喝倒也不勸,自行執杯淺飲一口。
“梁家近來受此事牽連,風聲鶴唳,小心得緊,怕是不好再拿住他們的短了。”
“唉。”
商音聽了就生氣,“可惜了,辛辛苦苦忙活一陣,只拉下一個周伯年,沒能動到梁家的根基。”
她義正詞嚴:“姓梁的肯定有問題,必然參與其中。多半是拿周逢青作要挾,讓周伯年心甘情願替他扛罪。”
重華公主忿忿地錘在桌上,“只差這麼一步,一步!若朝里有人推波助瀾一把便好了,像是方靈均、方閣老……隨便誰都能帶着一幫人彈劾他,多難得的天賜良機啊。”
說到這裏,她更加頭疼地支起太陽穴,“我怎麼就沒嫁給方靈均呢。”
接着便小聲努嘴:“都怪父皇亂點鴛鴦譜!”
“殿下。”
老太監將手邊的香酥花生推到她面前去,輕言細語地道,“欲速則不達,況且您此番也不算全無收穫,拔除了周家勢力,等同斷了梁氏一臂,他們不見得能好過到哪裏去。徐徐圖之吧。”
商音撿了顆花生米,不情不願地扔到嘴裏嚼。
公主殿下天生的急性子,就喜歡心急去吃熱豆腐,她不要徐徐圖之,她要快快圖之。
“再說……”
老太監斟着茶水,話音卻是一轉,略有微詞,“姑娘家家,怎麼能總拿婚姻當兒戲呢。”
那頭的公主不以為意,“反正嫁誰不是嫁,我瞧這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倒不如嫁個對自己更有用處的。”
對方隱約擔憂地問:“是隋大將軍待您不好嗎?”
商音動作頓了頓,眼神隨即有些心虛,“那……倒也,不是。”
“他……”
她思索半天找了個折中的詞,“還行。”
“既然如此,殿下何不找隋將軍幫幫忙呢?”
“他能幫什麼忙啊?”商音脫口而出,只覺不靠譜,“他離京多年在外征戰,官場上那些彎彎繞他能懂嗎?再說手裏也沒人能用啊,他爹又是……”
越講越心煩,“唉,不提了。”
“何況。”她高傲地哼了哼,“他又不喜歡我這樣的。”
此話一出,老太監揚起眉來,詫異地帶着詢問之色朝她身後的今秋投去一眼。
後者攤開手,表示無奈地聳聳肩。
老太監:“殿下何出此言?”
“他自己說的,他喜歡溫柔賢惠,端莊大氣的女人。”商音語調隨着眸色一併沉下來,十分地咬牙切齒,“就像宇文姝那樣。”
“才不會看上我。”
與此同時,正巡營回衛所的羽林將軍周身起了個激靈,連着打出三個噴嚏。
“將軍。”身側的王校尉關切道,“您不礙事吧?”
“啊,沒事。”
隋策擺擺手,一抹鼻尖,分外不解地抬頭望一眼天色,狐疑着嘀咕道,“奇怪,也沒見吹風啊。”
作者有話要說:[注1:三科以上會試不中的舉人﹐挑取其中一等的以知縣用﹐二等的以教職用。六年舉行一次﹐意在使舉人出身的有較寬的出路﹐名為大挑。]
[注2:“君子務知大者、遠者”出自《左傳》;“君子防未然,不處嫌疑間”出自曹植《君子行》]
音音眼中:姓隋的就是喜歡宇文姝!
隋寶兒:我都說了不……
商音內心os: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我不聽我不聽他就是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他喜歡宇文姝。
隋策:……
(做人好難)
明天的劇情會有一丟丟小虐啦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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