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九章

第39章 第三九章

商音哭夠了之後就自己爬起來,捧出銅鏡,坐在桌前上妝,她用脂粉遮過眼圈和鼻尖的痕迹,又在屋內閉目調息了半晌,確保面色正常,這才深吸一口氣,往外走去。

門邊的隋策聽見腳步聲時正抬眼,剛轉過身,門扉就被她“嚯”地拉了開來。

重華公主沒料到外面還站了這麼個大活人,當下受驚地一駭,眼眸里很快浮現嫌棄,“你在這兒幹嘛?”

“我……”

隋策不動聲色地細細打量她的臉。

商音瞧着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五官依舊張揚着畢露的鋒芒,只是妝容似乎較之平時略濃重了些許,不見有哭過的跡象。

作為根正苗紅的大男人,隋將軍看不明白這是什麼邪術,話音打了個彎兒,“這不是聽人說你心情不好么,怕你出什麼意外,過來看看。”

對方聞之輕皺秀眉,“我能出什麼意外,我好着呢。”

說完梗起脖子,招呼跟班似的喚他,“走吧。”

“走?”隋某人不解地掀眉,“去哪兒?”

“自然是去吃飯啊。”她語氣理所當然,“飯點都要過了。”

隋策既佩服又小心地瞥向商音,“你還……吃得下啊?”

“我有什麼吃不下的!”

她不知觸到了哪根筋,愈發忿忿,“我就要吃!不僅要吃,我還要多吃,能吃是福你沒聽過么?”

羽林將軍沒見過這麼獨特的泄憤方式,佩服地從善如流,“是是是,說得對,公主殿下見多識廣。”

重華府的膳食每日自有定量。

花廳里,加菜的僕役手捧托盤戰戰惶惶地退下去。

一道三鮮雞,一道掛爐燒豬,一道肉丁豆腐並胡蘿蔔素丸子湯,商音端着碗,不知是在和誰較勁,不住地往嘴裏塞。她進餐舉止仍然優雅,但吃的速度極快,滿桌的空盤子猶如傑作,彷彿要讓天下人明白,四公主而今還是好胃口。

再多非議也不耽誤她用飯。

隋策三指托着碗湯,替她攪了兩勺放涼,另一隻手則撐着臉頰,坐在對面好整以暇地看她吃東西,表情說不上是敬佩還是無奈。

商音轉眼席捲了一盤子松仁鱘鰉丁,碗筷一擱,氣壯山河地吩咐道:“再添些飯來!”

“……”今秋猶豫片刻提醒她,“殿下,第三碗了。”

“第三碗又怎麼?我沒吃飽。”她催促,“快點。”

隋策輕輕失笑,將放溫了的湯碗擱在她面前,自己卻站起身,看樣子卻是要離席的意思。

商音目光投過去,不免有些奇怪:“你就不吃了?”

“嗯。”他隨意整理袖擺,“你慢慢吃吧,可別太撐哦,當心長胖。”

“可你都沒吃幾口。”她在那邊不滿地噘起唇,“不會是嫌我吃得太多,很倒你胃口吧?”

“瞧你這話說的。”隋某人拋來一個薄責的眼神,適時嘴欠道,“你坐在那兒本身就很倒人胃口了,和吃的多少有什麼關係。”

話音剛落,他便輕車熟路地躲開商音踹過來的腳,就着動作下了台階。

“喂,還沒問你呢,你今天下職怎麼這麼早?”她在桌邊伸長了脖頸朗聲追問。

後者只丟了個背影給她,“所以這不是要去處理點事兒嗎。”

說完抬手揮了一下,“夜裏不回來用膳,晚上記得留門。”

商音懷疑地盯着隋策良久,直到人走出了曲廊這才小聲嘀咕道:“鬼鬼祟祟的。”

說完,倒是挺受用地把他放涼的鮮雞湯捧起來,美美地小口淺啜。

*

臨近傍晚時分,原本慵懶橙黃的日頭毫無徵兆地沉入雲端,整個永平城打了陰,連街上的風都變得微涼颯爽。

這會兒的“杯莫停”還不到客流最大的時段,二樓的雅座零零碎碎的空置着。

付臨野是被隋策從都察院的廂房裏拽出來的,眼底下還掛着沒睡醒的惺忪,也就“杯莫停”的好酒才能勉強令人打起些許精神。

“大哥,大白天的就喝酒是不是太過了點兒?你不用上職的嗎?”

隋策不以為意地倒滿海碗,“不妨礙,衛所那邊有人替我看着,再說最近沒有大典和團練,沒那麼忙。”

付臨野聞之便憤慨地咋舌,“當大官兒就是不一樣,哪像我們這些小文臣,辛辛苦苦朝五晚九,凡事親力親為,上頭一句話,下頭跑斷腿——一個月還只得五日的休沐。”

對方抿了口酒,一抬下巴,“別這麼多廢話了,兄弟有事找你幫忙。”

付臨野先是新鮮,“你居然也會有事請我幫忙……”他倏忽想起什麼,豎起指頭,“哦對了,我聽同僚說,咱們大嫂……”

隋策將他那根食指掰下去,“沒錯,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嗐。”他嘖嘖感慨,“那幫老酸腐見風就是雨,幹什麼都喜歡上綱上線,今早差點沒把朝殿給吵掀了。怎麼著?”付臨野一副瞧熱鬧的神態,“依咱嫂子那脾氣,回家肯定是大鬧了一場,攪得雞飛狗跳,海沸山搖的,把你給折騰出來了吧?”

青年提起這個便覺煩躁地皺起眉,側目搖頭:“唉,她就是沒折騰,所以我才不舒服。”

他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放在桌上,語氣不由自主地輕了幾分,“我回去看她一個人躲在屋裏偷偷地哭,在外還裝着無所畏忌,渾身是膽的樣子,怪不是滋味的。”

隋策言至於此,不禁頭疼地淺淺一嘆,將玉杯捏在兩手間把玩,“她就是太愛逞強,又好臉面,姑娘家家的,連個能幫襯的娘家人都沒有,挺不容易。”

桌對面的付臨野打從他開口時,視線便掛在他臉上沒下來,耳朵好似伸長了兩尺有餘,神色愈漸瞭然,就着羽林將軍眼角眉梢的細微表情當下酒菜,滋味還挺不錯。

“嚯……”

付大嘴的嗓音轉了個足以叫人起雞皮疙瘩的調調,耷拉着唇偏頭伸向前,“聽這話說的,莫不是心疼了?”

他大驚小怪,“你陷進去了隋文睿!你在乎了!你愛上咱嫂子了!”

言罷他又自語,“好像有點奇怪。”

“誰喜歡她了?!”隋策義正言辭地回眸辯駁,“小爺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會喜歡她嗎?”

付臨野眨巴幾下眼,饒有興味地看他炸毛:“不喜歡就不喜歡咯,幹嘛這麼著急。”

然後又賤嗖嗖地拱火,“不在乎人家,還給人家打抱不平啊?”隋策清了清嗓子,敲着桌角有理有據地解釋道,“我好歹現在和她同住一個屋檐之下,有麻煩搭把手不是很合情理嗎——”

他終於不耐煩,“你們都察院到底是監察百官的還是打聽八卦的?問題那麼多,到底幫是不幫。”

“幫。”付大人笑得老媽子一般,“幫,肯定幫。”

“怎麼也不能叫咱大嫂受委屈啊,是不是?”

隋策聽他滿嘴跑馬,翻了個白眼,“還好意思講風涼話,明知道朝上有人找她的茬,你看着也不幫腔?”

那邊忙替自己澄清,“我告了半日假,今日的朝會沒去,否則哪有他們說話的份兒。”

隋策閉目捏住眉心讓自己緩緩情緒,再睜開眼時他形容已肅然下來,“行了,不玩笑,捋一捋吧。

“你那邊能出的御史有多少?”

“好說。”

涉及到自身專長,付臨野也不顧着貪杯了,往椅子上姿態舒展地一靠,翹起長腿,伴着“唰”聲脆響展開摺扇,風度翩翩地扇着上頭那“天下第一嘴”五個行草。

“本人‘都察院黃金攪屎棍’的名號可不是蓋的,言官團半壁江山都是在下的好友,要打嘴仗你可算找對了人。”

隋策:“……”

他為什麼能這麼得意?

礙於有事相求,隋策只得捏着鼻子容忍一二:“這帶頭挑事的是何人,什麼路子?”

付臨野難得正經,目光流轉:“那廢物姓許,年紀不小了,可惜不會做人,在都察院中混得不好,從前一直被外派湖廣,如今看在他勞苦功不高的份兒上才勉強調回京里,在經歷司混吃養老。”

他把扇子一扣,“畢竟是遊走在都察院外圍的人物,恐怕正是看中這一點,對方才指使他當這個出頭鳥。姓許的自詡懷才不遇,難得被上峰賞識,當然極盡所能,巴不得給自己造勢。”

年輕的文官意氣風發地挑眉,“要對付他容易得很,你瞧好了吧。”

隋策摁住了他躍躍欲試的摺扇,言詞說不上是提醒還是挑釁,“誒,我話可說在前面,此人背靠的八成是梁國丈,付大人得想清楚啊,是不是真的要摻和進來。”

後者用扇子輕描淡寫地撥開他的手,迎上青年浩瀚的星眸。

“開玩笑。”付臨野雲淡風輕地一哂,“本大人乾的就是找茬的事,拈輕怕重,投鼠忌器,還當什麼言官。放心——”

他勢在必得地把扇柄在指尖轉了一圈,“梁國丈剛剛經歷了老周頭的血案,一家子縮頭烏龜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個。否則,你道他為何會找上這麼個蝦米?”

他點了點桌面,“我打賭,他自己也怕惹身腥。”

隋策執杯輕晃着,抬眸沖他一笑,“你有把握就好。”

說話間叼着杯沿灌完這盞酒,唇邊還沾着水漬,青年望向雅室中擺着的冰裂瓷瓶,聲音冷戾,“春典的主持應該是撈不回來了,不過,再怎麼樣也得給重華府出這口氣。”

“那是必須的。”

付某人不見外地用自己的杯子和他的空杯強行一碰,“嫂子的名聲就是我的名聲。”

“哥明天便讓你見識見識,我都察院御史的厲害。”

他眯眼一笑,“這一次,絕對扒下樑國丈的褻褲給嫂子壓驚。”

*

隋策歸府時已經是深夜,長街上的梆子正敲着二更天的聲兒,整個宅院在沉睡中安靜得十分香甜。

下仆提着燈籠於前面給他照路,暴起的妖風將枝葉和燭火一併吹得搖曳亂顫。

“行了,你休息去吧。”

臨到卧房,他從小廝手上接過燈,打發人離開,自行到院后金井處取水隨意洗漱兩把,這才熄了火,推開門進屋。

拔步床上靜悄悄的。

商音想必早已就寢,她今日哭過一回,體力精力不濟,入睡得很快。

能睡着就好。

隋策坐在小榻邊,一面脫靴一面隔着屏風往後瞥去一眼,暗想,能睡着至少證明這事情在她心裏還過得去。

人生在世,天大的事也不及吃喝睡,餘下的,不過是凡夫庸人自擾,有那閑工夫顧影自憐,還不如抓緊時間多睡幾覺。

畢竟從明日起,他可就有幾場硬仗要打了。

隋大將軍扯開薄毯,往軟塌上一卧,不出片刻呼吸就均勻開來。

三月的天是重華公主的臉,說變就變。

後半夜,原本暴虐的狂風陡然大作,裹挾着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這風雨可比在南山郊外時的毛毛雨厲害得多,是正兒八經的春雨,甫一在人間露面,就砸得院中海棠簌簌作響,落了大半的殘葉紅花。

平地里隱約沉悶的氣韻向四面八方擴散,空氣蠢蠢欲動,而整片蒼穹蓄勢待發,彷彿行將破開萬法。

商音在睡夢中似有所覺地動了動額心。

突然“嘩”地一震,天光大亮。

也就是在那刻,她猛然睜開眼,不自控地從床上坐起身。

紗帳外的雨勢滂沱如注,而驚雷卻清清楚楚地在耳邊劈下,商音極反常地打了個激靈。

滿背冷汗細密地爬上肌膚,她喘不過氣一般,惶惶環顧周遭。

打雷了。

她在內心深處重複道,打雷了。

一股窒息感頃刻漫上思緒,腦海一片空白,全部的理智皆由綿長的恐懼所替代。

商音忍不住要去找今秋。

今秋……

可偏偏窗外的電光如此猝不及防,她正要下床,冷不丁被豁亮的熾白嚇得抽回了腳。

地裂山崩的雷鳴落入凡塵,連厚重穩固的磚牆也為之一駭。

商音捂着耳朵抱住頭,拚命將腦袋塞進雙臂之間。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不像是人,而像條暴露在危險下的虻蟲,然四面空曠荒蕪,舉目竟沒有能藉以躲藏的地方。

她瞳孔閃爍得厲害,慌亂中深吸了口氣,輕顫且呢喃地喚了句:

“今秋……”

彷彿是應她所求。

面前的紗帳被人從外面撩起一角,幽暗的室內一時半晌未能看清對方容貌,但嗓音卻極其熟悉地落在她頭頂上方。

“叫今秋幹什麼?”

青年的眉峰透出淡淡倦意,儼然是從熟睡里被吵醒,他目光不大耐煩,話卻很無奈,“半夜三更的,又哪兒不舒服了?”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雷公它雖遲但到!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嘎,未婚妻10瓶;⊙?⊙!、498140395瓶;蝦尾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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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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