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三章
楊秀這一個月來缺糧少食不說,日子又過得擔驚受怕,天公視他如芻狗,還特地下了場雨讓他快點去死,這對一心只讀聖賢書,不事生產的柔弱秀才而言,無異於是樁大災劫。
撐到現在才病倒,已經算是奇迹了。
商音此前是屏退了左右的,這會兒柴房中都是自己人。
她站在一旁看楊秀的情況。
今秋擰了把浸過涼水的帕子覆在其額頭上,說道:“他燒得很厲害,周身卻在發抖,忽冷忽熱,恐怕不止是風寒那麼簡單。”
隨後沖商音一頷首,肅然表示:“需要用藥。”
用藥不是問題。
現在最大的麻煩是,請誰來替他診治。
商音犯了難。
事情本來可以很簡單,將楊秀所言告訴鴻德帝,再把人交出去也就完了,可現在人神志不清,昏睡不醒,能不能保住性命還兩說。
在沒有人證的情況下貿然對皇帝提這種事……即便商音是天子之女,也難免遭人非議,有攪亂朝綱之嫌。
總不能讓她給個半死之人出去,說官場腐敗貪墨橫行吧?
這不是鬧着玩嗎。
眼下就難辦了……還不好去請太醫。
誰料到楊秀如此弱不禁風,哪怕再撐半日,兩個時辰也行啊。
撐到自己面見聖顏,最好是說完始末,訴盡苦楚再暈,屆時血淚並存,感情真摯,再完美的一出苦情戲也沒有了。
唉。
偏偏這麼不是時候。
隋策也不通醫理,見她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側頭問:“如今怎麼辦?人還留嗎?”
商音泄氣地擰着額心,煩亂且無奈道:“能怎麼辦,不留着難道任他在外面自生自滅?”
但他們現在伴駕途中,找大夫抓藥諸多不便,而作為重要的證人,又有兇徒虎視眈眈,她不放心將楊秀丟於驛館。
商音輕輕一咬唇,很快有了主意,去叫今秋:“出行前我有拜託趙尚服讓雲姑姑隨行伺候,你跑一趟,上御前把她帶過來,就說……我想念她得很,要她陪我些天。”
今秋應聲:“是。”
“去吧,父皇跟前的內侍不會為難你的。”
雲瑾從前年輕時便是尚食局的司葯,醫術不輸宮中御醫,因後來受罰故而被分派到重華殿照料商音,現在年歲大了,才又回六尚局干點瑣事養老。
楊秀的事不能為外人所知,商音將他偷偷帶上車,由今秋並雲瑾看顧着,希望人能早點轉醒。
出行在外不便於藏匿,到行宮裏就好了。
她心裏盤算——有自己的小院,自己的小廚房,做什麼事也方便許多,按照以往的腳程,明日一早應該能抵達迎仙山莊。
可誰知半下午時,御前的太監突然到闔宮傳話——行宮先不去了,改道皇家圍場。
原來鴻德帝途徑南山,發現林中有不少紅鹿、野豬、黃羊出沒,天子多年沒摸弓箭,驟然來了興緻,便下令眾人臨時改道,去近處的落雲圍場安營紮寨,想獵些野味,跑跑馬。
君上的喜好正如多變的老天爺,誰也摸不準。
反正他一句話,上上下下皆被打亂了計劃,忙得腳不沾地。
商音那頭更是變得騎虎難下。
圍場的環境不比行宮,嬪妃皇子們都住營帳,要安置個大活人難度可想而知。
偏那一排禁軍又因為她是羽林將軍的夫人,上趕着獻殷勤“特殊照顧”,將其住處圍得鐵桶一般,居然比別處還森嚴幾倍!
這叫她怎麼把人弄下車!
“重華殿下。”
禁衛長義正詞嚴地上前表忠心,“卑職已安排兩隊人馬晝夜輪值,絕對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誓死守護殿下與將軍的安危!”
隋策是他頂頭上司,難得伴駕護送,自然不能錯過表現的機會。
商音咬着牙腹誹叫苦,卻又不好指責人家,皮笑肉不笑地讚賞道:“王校尉有心了。”
“不過……單我一人,實在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出門在外各處都缺人手,還是讓將士們多休息休息,犯不着為我熬更守夜。”
“誒,殿下哪裏話。”
禁衛長缺心眼似的愈發耿直道,“這點疲累何值一提,為保二位上峰的安全,便是熬上七天七夜又有何妨。”
好傢夥,都快煉成仙丹了!
她尚在心頭扶額想說辭,就見一旁的隋策撩起車窗,眼眸輕抬,帶了點薄責的意味:“還沒聽明白呢?”
“殿下是嫌你們吵鬧,一幫大男人守在門前算什麼事兒,把你的人撤走。”
禁衛長微一怔愣:“啊?”
“啊什麼啊。”他理所當然,“這兒有我,照正常安防的人數調配就行了。”
王校尉後知後覺,方意識到此舉的不妥之處,隋將軍儼然是要和公主說體己話,他竟帶着大幫臭男人圍聚在側,這不是不識好歹是什麼?
思及這般連忙恭敬道:“是是是,下官這便照做。”
“慢着,還有。”他那廂接着吩咐,“圍場西門的守備空虛,此地不算緊要,你等先去西門增援,沒我的令不用過來。”
“是。”
看守營帳的衛兵們甲胄輕撞,終於訓練有素地陸續離開了。
商音緊繃的肩膀得以松泛地一垮,難得對隋策另眼相看,“沒想到,你還是有點用嘛。”
後者聞之不可置信,“想什麼呢——羽林衛都指揮使,永平城大半個禁軍皆在我手裏,這還只能是‘有點’用嗎?我有用的地方多着,你還沒見過呢。”
見他尾巴都要翹上天了,商音壓着杏眼不以為意地低哼,“好了不起哦。”
無論如何,總算是勉強將楊秀弄了進去。
他們趁着夜色正濃,把人抬入了旁邊的小帳中,這是下仆住的值房之一。
雲瑾喂他吃了一記退燒的葯,抬手翻看其眼皮。
“怎麼樣,雲姑姑。”
商音見她把完脈搏,連忙追問,“不會有性命之憂吧?”
老宮女不緊不慢的用乾淨巾帕擦拭手指,“寒毒入體加上脾胃不和,他身子弱,精神不濟所以才昏睡過去。性命倒無大礙,只是需要調養一段時日才能見好。”
得了她的準話,商音可算鬆口氣,緊接着又道:“那、那知道何時能蘇醒嗎?”
雲瑾:“這個卻是不知。個人有個人的體質,得看他自己了,若心頭惦記着事情,應該能醒得更早些。”
商音不免微微喪氣。
楊柔弱瞧模樣就不是什麼體格強健之人,再加上又得知重華公主會替他討回公道,恐怕能心安踏實得睡上幾天幾夜。
營帳這邊便交由今秋同雲瑾盯着,除了醫治楊秀,也得提防旁人發現異樣。
傍晚時分,夜色自四野圍攏,不遠處有御廚準備飯食的煙火香氣。
商音和隋策走出帳外。
他們是第一批到圍場的,此後陸續將有朝臣和宮婢們的車馬趕來。今夜是落腳的第一日,周遭進進出出忙碌着搬運物件,準備扎帳的太監。
兩人沿着圍場邊沿信步而走,安頓楊秀的問題一解決,商音也有空整理思路。
儘管為了告御狀,對方一應自證身份的東西皆備得很齊全。
路引、戶籍、鄉試憑證以及考卷。
但畢竟是要拿到鴻德帝跟前去的,凡事謹慎點好。
商音:“楊秀所言,得再去核實一番。”
隋策頷首贊同:“我也這麼想,據他提供的幾個秀才的名姓,沿途搜找,是生是死不難查到。”
商音說對,“包括他的祖籍,最好再下西南去陳州探個虛實。”
隋策:“我來辦吧——橫豎他這病也要治一陣。”
她樂得清閑,反正自己的人手沒他多,“好啊。”
隋大將軍面色肅然地應承完,輕踢了下路旁的石子兒,表情轉換得很快,斜眼半笑着沖她討債:“誒,我此次幫了你這麼大一個忙,你預備怎麼謝我?”
對方果然眉頭緊皺地不滿道:“怎麼這還要人謝。”
他在那邊煞有介事,“不然呢?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私藏無關人士進圍場,你以為是小事啊?夏侯勤前車之鑒猶在,被人知道了,我可得受罪的。”
“哦,現在想着要趨利避害了?”
商音嗓音滿含酸氣兒,意有所指地睇他,“你們這些大好人,不是自詡行俠仗義,路見不平嗎?原來替人伸冤還要討報酬的哦?”
她此話含沙射影,意思簡直再明了不過,是在諷刺上回他給宇文姝那眼線丫頭說話的事。
隋策頓時大尾巴狼也裝不下去了,腿下一踉蹌,不得不服軟道:“姑奶奶,我錯了……這事兒你怎麼還撿出來說呢。”
“怎麼不能說?”她意氣揚揚地負手在後,“經典詠流傳,我會時不時地多多提醒你。君子‘慎厥身,修思永’嘛,對不對?”
他只好認輸地“行行行”:“我真是怕了你了。”
晚風徐徐自開闊的圍場拂面吹來,燈火連成一片星海,風中有跑馬帶起的煙塵和沙土味道。
商音正在和隋策商議楊秀一案的細節,不經意間望見前面有人影靠近。
還不等他看清來者是誰,胳膊忽然猛地被人抱住,再用力往旁邊一拉。
差點沒把他拽個趔趄。
臂膀之下隱約能感覺到些許柔軟而溫暖的起伏。
這舉動,不必瞧就知道對方是何人了。
隋策先是朝商音緩緩看一眼,眸光里透出無奈,聲音卻壓得很低:“你又來?”
公主殿下神情如常,嘴邊微不可見地囁嚅:“不必你開口,站着配合我就好。”
隋策:“……”
他勉強擺直身體,前方果不其然是三公主的大駕。
這丫頭腦袋微歪,賤嗖嗖地“驚訝”一句:“哎呀,是姝姐姐啊。”
那邊的人顯然也覺得冤家路窄很晦氣,撐着臉面淺淺一笑:“四妹還是這麼精神。”
她九曲十八彎地長嘆:“唉,宮外的酒飯到底不及家裏的可口,我沒吃多少,這些天總是食欲不振,哪有什麼精神。”
隋策戳在邊上聽着,心說:我看你中午吃得挺高興啊。
感慨完就開始指桑罵槐了,“不像姝姐姐你,一連忌了半個月的葷腥,面色依舊如此紅潤。”
宇文皇室禁足是要吃素的,三公主知道她在明嘲暗諷,可今日頭疼,沒心情打嘴仗,只憊懶地說:“偶爾清清腸胃,對身體好。”
隨即漫不經心地瞅了瞅隋策,要笑不笑地寒暄道:“這是,和隋將軍一塊兒去向父皇請安嗎?”
眼見戰火轉到了自己身上,隋策本能地開始仰首望天,企圖成為背景。
但商音哪會輕易地放過他,早有預料似的,一把將人又拽了回來。
他手臂正撞上她胸口,繁複的錦衣下溫軟猶在,頃刻間半邊身子都起了雞皮疙瘩,心累得直想嘆氣。
“是啊。”對方沉迷扯頭花,瞧着是根本沒發覺,還頗為雀躍,“父皇心疼我們阿策,特地讓他放下公務陪我的,我自然得上御前道個謝。”
“是嗎。”
宇文姝淡淡地彎唇頷首,誇讚得毫無感情,“那真是叫人好生羨慕。”
而後盈盈垂眸,道了個別,“我才從父皇處過來,就不與你們同行了,二位告辭。”
說完,分外刻意地補充道,“對了。”
她微笑,“小方大人此刻亦在御前,四妹好像與他交情匪淺,正巧可帶着隋將軍去與之敘箇舊。”
然後也不等商音回駁,帶着自己的宮女抬腳就朝着反方向走了。
她盯着此人的背影不服氣地撅了噘嘴,“哼,想挑撥離間,我才不吃這套。”
被迫夾在其中充當工具的隋策忍不住頭疼地喟嘆:“你們倆啊,到底是有什麼仇怨,姑娘家家的,怎麼每次說話都夾槍帶棒。”
商音不告訴他,“知道是姑娘家家的過節,你一個大男人還打聽?”
她扭頭,“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好好好。”他不再糾結於此,“無論是深仇也好,大恨也罷,現在戲也演完了……總能放手了吧?”
商音先不解地看他,隨即一低頭,眼睜睜瞧着對方橫在自己胸上的手,登時如遭雷劈,比扔雷火彈還迅速,避之不及地丟了出去。
“你!”
公主殿下滿臉的血氣倏地竄上來,有些張惶地氣急敗壞,指着他“你”了半天也沒“你”出個下文,只好斥道,“你無恥!”
說完提着裙子就怒氣沖沖地往前走。
隋策被她甩在原地,只覺這口黑鍋扣得十分莫名其妙,朝着商音的後背道:
“我……我無恥?”
他不可理喻:“分明你自己放上去的!”
對方走得急,但顯然聽得很清楚,兩手把耳朵一捂,腳步更快了,簡直是在飛奔。
作者有話要說:音音: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恭喜,綠寶兒已經用手測量過了,未來的幸福生活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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