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永平城今年的冬天超乎尋常的冷,按照慣例,但凡迎來了第一場大雪,皇帝便會考慮去城外的行宮過冬。
今日早朝也有討論此事。
不久前的災民入城一案好似就這麼輕描淡寫地翻了篇,和元殿上又是新的一番政事吵吵嚷嚷。
隋策打着呵欠聽到散朝,跟隨同僚們往外走,正琢磨着午飯要上哪兒解決,迎面就瞧見梁少毅梁尚書行色匆匆。
這位便是梁皇后的老父,朝官們私下笑稱“梁國丈”,舊派外戚的頂樑柱,歲數比他爹大,精神頭和氣勢都比他爹足,是攪風攪雨的一把好手。
而且看上去還能攪好多年。
兩人行將擦肩而過,各自見了都十分客氣地抱了抱拳,以示禮貌。
隋策不參與除軍務之外的朝政,而梁尚書因他是大長公主外孫之故,理所當然地將其看作是“自己人”,朝里朝外不說照拂,倒也給幾分薄面。
梁少毅從大殿旁的甬道一路向著深處走,直到垂花門前才停下。
再往裏就是後宮了,他作為外臣無詔不得入內,便在旁邊的太監值房裏稍坐了一會兒,歇腳似的喝完一盞茶水,姿態悠閑地告辭離開。
消息很快便帶到了梁皇後跟前。
“上次災民之事,梁大人怎麼說?”
傳話的太監畢恭畢敬,“回娘娘的話,災民業已安置妥當。周大人那邊也都打點清楚了,等過完年,應該能想法子官復原職。”
周伯年說到底只是她舅舅,親疏關係上差了一截,梁皇后不很在意,頷首應了一聲,又追問:“那兩個書生呢?是不是真的確有其人?”
“的確是有個書生隨災民上京,只是,他人並不在其中。”
“不在?”她抬頭問,“有找到行蹤嗎?”
“據磁縣的村夫所言,對方進城后就和他們分道揚鑣了,不曾跟着上御街鬧事。由於雙方本是臨時搭伴同行,故而沒有細問過去處。”
梁皇后聽完,憂心忡忡地吐出一口濁氣,“知道了。”
接着心煩意亂地讓他退下。
人跟丟了,又是個不知相貌的斗升小民。
一混入京城正如泥牛入海,想找到可沒那麼容易。
唉,如若不是宇文姝那蠢丫頭誤打誤撞放了人進來,眼下也不至於如此被動。
*
京城長樂坊的四季書局內。
老闆剛進了一批讀本,正招呼夥計擺上貨架。
方靈均信手取走一冊,撲面還有淡淡書香,隱約是個新人之作,筆跡不太眼熟。
“風風雨雨梨花,五十春夢繁華。驀見人家,楊柳分煙,撫上檐牙……”[注]
他心下不由生了好奇,翻開扉頁,看着書封念念有詞,“《春亭舊事》,‘竹生’?”
狀元郎自語着重複道,“竹……生……”
忽然間架子后一個清朗的嗓音跳出,“坊間文壇的新秀。”
方靈均愣了愣,但見前面一抹身影在書架格子間一閃,繼而那張明艷耀眼,略帶少年意氣的臉便出現在了視線中。
對方沖他隨意地一笑,補完后句,“她書挺不錯的,值得一讀。”
狀元郎這才回神,連忙斂袖失禮,“羽林將軍……”
“誒,不必不必。”隋策攔住他,“出門在外嘛,不用尊這些虛禮。”
方靈均雖對其不熟識,但也聽過一些事迹。
早年的隋家大公子文採風流,並非不通筆墨的粗人,只是後來不知為何選擇了投身行伍……不管怎麼說,隋策身上比尋常武官更多了幾分文墨氣息。
因此,他倒是挺有好感的。
“想不到隋將軍也愛逛書局。”
隋策答得散漫:“閑來無事,讀點雜書罷了,不比你們翰林院講究。”
他把手裏的書一晃悠,揚唇淺笑示意,“就不打擾你慢慢挑了,我先告辭。”
“隋將軍慢走。”
方靈均看着他在櫃枱處付了那本《春亭舊事》,悠閑自得地離開。他心頭不免多了幾分興趣,招呼夥計,“也給我撿一冊新的。”
“好嘞。”
回到府邸,今秋已經安排着婢女們在收拾行裝了。
行宮離京城不算遠,當初遷都永平時,就看準這地方氣候多變,特地在近郊修了別苑,不僅山清水秀,四季如春,還有溫泉。
路程只兩日不到,要帶的東西也不至於很多,說話就能動身。
商音作為公主,伴駕是一定的。
而隋策掌管羽林衛,本就是負責護衛天子,自然也得同去。
他手裏握着倆柑橘,邊吃邊道,“你們這動作挺快啊,上頭還沒下旨呢,這就開始準備上了?”
“是啊。”
商音坐在床前指揮今秋整理衣物,冷不防隋策扔了只橘子過來,她忙兩手接住,也不跟他客氣地剝開就吃,“早點置辦,免得臨行前手忙腳亂嘛。”
說完像是記起什麼,叮囑道,“對了,這個白狐毯子我記得一共兩條,反正那邊不冷,你給他也帶上。”
今秋聞言頓了頓,抬眸問,“兩條白狐毯,是一塊兒蓋嗎?”
後者想也沒想:“當然是分開呀,各蓋各的。”
大宮女這下停了手上的事情,極其和善地提醒她:“殿下,行宮處是不備卧榻的,您和駙馬只能同睡。”
此話一出,四周都靜了靜。
他二人嘴裏都還含着柑橘,瞬間覺得不甜了。
“什麼?”商音是率先反應過來的,“那、那怎麼行!……”
隋策緊跟着附和:“對對對,這肯定不行!”
“當然不行!”她毛都奓老高,“我可不想和他睡一塊兒,他夜裏還磨牙呢。”
旁邊的人起初還點頭,聽完立時反駁:“誰夜裏磨牙了,你別詆毀人清白。”
商音振振有詞:“你小時候就經常磨牙!”
隋策:“你小時候才磨牙呢!”
她不管,找今秋抗議:“沒榻也不要緊啊,他能打地鋪。”
隋策一偏頭瞪着她就感慨:“好啊,黃蜂尾后針最毒婦人心,這麼冷的天你讓我打地鋪——半個月,你想凍死我不成。”
公主據理力爭:“你一個大男人,行軍打仗多年,還怕這點凍?”
“合著得風濕的人不是你。”
今秋倒是比他倆都冷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慢聲解釋:“但兩位主子伴駕出行,若還分床睡,叫人知道,閑言碎語的傳入陛下耳邊就不好了。在外頭畢竟人多口雜……”
商音沒所謂,理直氣壯:“傳……就傳,反正我們倆也要和離。”
她笑道:“就算如此,趕路途中的驛館怕是也不便打地鋪,要遭人笑話的。”
今秋軟語寬慰:“只能委屈殿下忍耐幾日了。”
商音:“……”
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這丫頭說“委屈殿下忍耐幾日”的語氣,簡直像在說“恭喜殿下終於圓房”一樣。
連腔調都透着高興!
商音那滿腔等着去行宮看山花、打馬球的激情被這晴空霹靂澆得一點不剩,心情登時不美了。
連挑揀首飾的慾望也沒有。
他二人視上行宮如上墳,然而不管怎麼抗拒,朝廷的章程還是如期而至。
據說宇文氏發跡前是住在如今的西安府,從前的長安城。那地方氣候宜人,比之永平溫暖不少,因此後世的帝王總有些怕冷,看樣子今年多半也是要在行宮守歲了。
皇帝出行,架勢自然非比尋常,浩浩蕩蕩的人馬穿街而過,儀仗與侍衛們整齊成陣。鴻德帝怕驚擾民眾,場面和先輩祖宗們相較已經收斂了很多。
這日天氣不好,是個陰天,濕冷的潮氣裹挾着雪水的寒意,將御街兩旁的建築浸得怪難聞的。一股舊木頭的味道。
商音作為公主,車駕自不在前列,又因為排行小,反而有些靠後了。
這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走着走着,各宮嬪妃同諸位皇子公主們的馬車漸漸都拉開了距離,互不相擾。
她在輕搖微晃的窗邊閑極無聊地掀起半邊帘子,入目除了青山綠水之外,正巧還看見了前方官道拐角處,宇文姝的車馬。
商音不由晦氣地輕輕一“嘖”,放下手臂。
果然這梁皇後偏心自己閨女,禁足也就說得動聽,半個月不到不還是放出來了嗎?
說什麼嚴懲不貸……外頭總傳她處事公道,這種話壓根別當真的好。
趕路枯燥無聊,人能被車搖得昏昏欲睡。
約莫走了大半日之久,周遭的風便明顯地溫和了不少,不如京城那般刺骨。
傍晚果不其然是宿在沿途的官驛中。
此地的驛丞每年接駕,早已輕車熟路,飯食熱水,被褥炭盆事無巨細,準備得頗為充分。
隋策白日要巡察安防,夜裏才得空回來吃一頓飯,就這樣也已是戌時過後了。驛丞特地將熱好的飯菜給他端上樓,再配上壺暖身的燒酒。
“唉。”他喝得直咂嘴,滿足地點點頭,“還是外邊兒的酒夠烈,永平的花雕總是寡淡得很。”
商音坐在旁邊看書,聞言眼帘一抬瞅他一眼。
後者也不拘謹,大方地挑眉,“怎麼樣,來點兒?”
“我才不喝。”
她習慣性地嫌棄完,把書放下,若有所思地開口,“誒,你說……住在行宮裏剛好能與父皇朝夕相處,咱們的和離計劃是不是能更進一步了?”
隋策夾菜的手微不可見地一滯,而後隨意道:“我都行啊。”
“你看着辦吧。”
“嗯……”
商音自信滿滿地琢磨,“我覺得,可以找個機會在他面前小吵一下,無傷大雅的那種。”
她輕輕點頭,“咱們之後呢,再多吵幾次,從小吵變成大吵,循序漸進嘛。”
他吃着菜,眼睛也不抬,“那你說吵什麼?”
“吵……”
商音忽然犯了難,托腮發愁,“對哦,吵什麼好呢……”
“你我得事先對對詞兒。”
“這哪用得着對詞兒。”
隋策喝完一整壺,擱下筷子,“我們倆吵架那不是信手拈來嗎?很擅長啊。”
“是嗎?”
她聽着總感覺不靠譜,懷疑地皺眉,“真有如此容易?”
她不信,“那你隨便說點什麼激怒我。”
隋策正拿手撐着臉看她,聞言只略一思索:“你晚上睡覺磨牙……”
商音當即大怒:“混賬!胡說!你才磨牙!”
今秋:“……”
*
驛館外是蒼翠的青山。
行宮因建在低洼之處,所以沿途道路多是下坡。
夜裏的風越吹越大,把周遭草木攪得群魔亂舞,一節纖細的桃枝被壓得近乎對摺,只聽“啪”地脆響。
頭頂的雨也隨之應聲而落。
冬天下雨不會過於瓢潑,但勝在陰冷,每一滴雨珠都裹挾着讓人齒顫的凜冽。
一個人影正撥開灌木,發著抖往這亮燈處而行。
他周身的衣袍吸飽了四周雜草上的夜露,眼下又光着頭淋雨,簡直是雪上加霜。
此人二十左右的年紀,容貌普通但端正,生得斯斯文文的,一張臉煞白且缺乏血氣,儼然是被凍得不行。
他在靠近官驛二十丈距離時便止住了步子,顫巍巍地蹲下,借一叢蒿草遮掩行蹤,邊打顫邊注視着遠處的情況。
驛站外身着軍服的衛兵手持長戟來回巡邏,警惕地戒備着,戍守極其森嚴。
每一個侍衛皆生得虎背熊腰,體魄強勁,一拳能打好幾個他這樣的文弱書生。
料想也是。
這都是宮中貴人的住處,豈能不嚴加防範。
他此時腦海里彷彿生出兩個自己,激烈地爭辯不休。
一個說:算了,別去冒險,那可是皇親國戚,世家大族,衝撞了或許連命都沒了。
另一個又堅持:事到臨頭輕言放棄,先前那麼多的苦可就白吃了,不能功虧一簣啊,去試試吧!
年輕人在雨里左右為難,竟連冬雨刺骨也顧不上,兀自在原地里糾結起來。
片刻之後他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用力攥緊拳頭。
而另一邊。
官驛的客房之內。
今秋在門口蹲了個安,輕手輕腳地給屋中人掩上房門。
商音和隋策目光一致地盯着眼前那張單薄的黃花梨木架子床,神情十分複雜。
作者有話要說:[註:“風風雨雨梨花……撫上檐牙”出自《折桂令》喬吉]
謝謝大家,接下來就是我們喜聞樂見的同床共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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