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隋策這一走,就沒再回來。

月上西樓,“杯莫停”的階梯間忙着上菜上酒的夥計正靈活地穿梭其中,放着各色佳肴陳釀的托盤被他們高高舉過頭頂,任身形如何急促,愣是沒讓盤子裏的湯汁灑出半點。

海碗大的酒杯被人幹了個空,重重地落回桌面。

很快又迅速滿上,濺得周邊皆是水漬。

對面的人問:“這壇沒了,你那兒還有嗎?”

付臨野一邊捧起腳下的酒罈子給他開封,一邊小心翼翼地斟酌用詞:“大哥,悠着點……明日還要上值呢。”

只見他抹了把唇邊的水漬,對着虛里放狠話,“我隋策這輩子要再幫她的忙,隋字倒過來寫,我姓狗!”

“不至於,不至於。”付臨野趕緊替他斟好一大碗,適如其分地勸道,“不過是幾個外人而已,不值當你們倆鬧得這麼僵。”

“是——鄙人孤陋寡聞,不了解她們這些娘娘公主們的習慣。”

他語氣帶着一點冷嘲,“我倒也並非什麼大聖人,有將天下一視同仁的胸懷,只是拿仆婢出氣這種事,我不屑,也不齒。”

“是是是。”對方從諫如流地將海碗推過去,“別和她們一般見識,女人家嘛,對不對。”

“不。”隋策擺擺手,半挑起眉,“你根本不了解宇文笙這個人,她實在太懂得怎麼戳人的痛處了。話不用多,兩三句,字字都能精準地剜在要害上。

“也就是她生在錦衣玉食的富貴窩裏,若長於民間,就這個性子,你看她能不能活過十八。”

這言詞聽着就有幾分危險了。

“厲害厲害……”付臨野先是打着馬虎眼認同,“大嫂這絕技果真令人嘆服,那……”

他戰戰兢兢地窺着羽林將軍的表情,“你,沒動手吧?”

隋策的眼風掃過去,隱有慍意,“你覺得呢?我是那種人嗎!”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他笑道,“我這還不是擔心你。”

怕你一怒之下送全家一份滿門抄斬的新年大禮。

“擔心我?是擔心我對她不敬,惹麻煩上身吧?什麼駙馬都尉,羽林衛大將軍,都指揮使……看人臉色換來的。

“是我想尚公主的嗎?我不尚主難道就不配拿四品官銜了嗎?”

付臨野覺出他情緒有異,正在闖大禍的邊緣徘徊,於是趕緊豎著指頭噓,環顧左右,提醒說:“哥,小點兒聲!”

隋策渾不在乎,“當年我放棄會試選擇行伍時,如果知道功成名就換來的會是這個結果。我還不如去科考!”

言至於此,商音那句話陡然就響在了耳邊。

——你知道駙馬的“駙”字是什麼意思嗎?

他胸口一悶,不禁又往嘴裏猛灌了一碗。

本來以為她也沒這麼糟。

偶爾使點性子,發發脾氣,他聽習慣了就當耳旁風,不是不能忍。

至少本性純良。

現在看來,真是自己高看她了。

“宇文笙就是宇文笙,所以我從前討厭她不是沒理由的。”

隋策振振有詞地斷言,“她是真沒有一處招人喜歡的地方!”“這皇帝女婿,誰愛當誰當,小爺還不伺候了!”

皇家的家事,付臨野不敢插手,只能道:“別急着說氣話,想想之後怎麼辦,你現在出來了,公主那邊兒呢?”

“她?有吃有喝有人伺候,還能怎麼樣?”說完一推桌子,站身而起,就給付御史安排得明明白白,“今天我不回去了,借你家讓我睡一晚。”

*

富貴坊,蕭蕭寒月下的重華公主府里。

商音站在窗邊,探頭往疏影橫斜的院外瞧了好久。

時近子夜,冷風裹挾着幽玄的霜雪,她乍然受激,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關上吧殿下。”今秋合攏兩扇檻窗,給她緊了緊衣袍,“外面涼意重,當心進了寒氣。”

商音心不在焉地垂首應了一聲,剛回到拔步床邊坐下,抬眼瞥見隋策常睡的小榻上,毯子還掉了半截在地,她忙又跳下去,上前給他牽好,將邊邊角角都撫平,還要理清褶皺,待收拾得整整齊齊了,這才慢吞吞地走回床。

卧房的燈已熄,屋中只剩昏暗不定的一盞,照着渾濁的兩片人影。

今秋把周遭的紗帳放了下來,正要轉身離開,商音好似想到什麼,驀地拉住她,問說:“外,外間留門了嗎?”

大宮女回說“留了”,繼而拍拍她的手背安慰:“殿下放心,駙馬若是回來,庖廚里還溫着熱食,不會餓着。”

商音訥訥地點頭,遲疑且緩慢地鬆開手,心事重重地躺下。

然而才挨着軟枕,卻又起身了,“誒。”

她從紗帳的縫隙里鑽出一顆腦袋,“如果他回來,你就同他說我已經熟睡了。”

今秋依言答應:“是。”

守夜的最後一盞燈被挪到了珠簾后,隔着帳幔暈出模糊不清的顏色。

商音看向高處的床頂出神,輾轉了無睡意,卻一直悄悄留心着院中的動靜,總感覺能聽見熟悉的開門聲。

可惜直到天光大亮,也沒有人打擾她的“好眠”。

隋策與付臨野皆有公職在身,不管睡沒睡好,寅正三刻雷打不動,都得去朝里應卯。一個去都察院,一個上羽林衛所,各自頂着青黑的眼圈分道揚鑣。

鴻德帝對宇文效的處罰來得比想像中還快,夏侯勤被革職,負責當夜安定門守備的校尉也一併免去了官階,發回原籍。

至於六皇子,據說是被放出了宮,禁足在大慈恩寺抄經書,卻不知期限幾時,這大約就得看皇帝的心情。

驚馬事件至此算是小人得了報應,庸才自食其果,挺皆大歡喜的一個結局,只是當事人都沒什麼心思關注……當事人冷戰去了。

隋策檢查完各處的巡防時,恰是正午。

他上任兩個多月,對於手裏的公務早得心應手,半日的光景就處理妥當了,幾個下屬邀他一塊兒在衛所里吃飯。

這廂剛答應,值房外便有一個羽林衛上前來報。

“將軍,宮門處有客求見,說是……重華府的人。”

聽得“重華府”三個字,隋策的眉梢就輕輕挑起,旁人只當是公主殿下惦記他,少不得露出揶揄的笑。

隋策:“知道了。”

他不動聲色地開口,極其自然的往外走去。畢竟無論內心如何反感,面上還是不能展現分毫,要淡定,還要高深莫測,高深莫測……

永平城冬日的天蒼蒼茫茫,他一出衛所,迎頭就看見了——

隋策不解地皺眉:“今秋?”

細瘦伶仃的宮女臂彎處還挎着只裝有脂粉盒的籃子,儼然是上街採買。見他現身,便十分規矩地款款一拜。

“駙馬爺。”

隋策佯作不甚在意地側着半邊臉,瞥了對方一下,低低清了清嗓:“嗯。”

嗯完了,又欲蓋彌彰地問,“她……讓你來的?”

不想今秋僅是一笑,“殿下並未吩咐,是奴婢自己做主來尋駙馬爺的。”

聞得此話,隋策便不自覺地放下了姿態,總算拿正眼瞧她。

“你找我?”

他奇怪地上下一番打量,玩笑似地揣測道,“莫非你也是受不了她了?好說,我可以想辦法放你出公主府,替你尋個安穩的去處。”

那大宮女聽言垂眸不答,禮數周全的福了福身,“不知能否耽誤駙馬一點時間,有個地方奴婢想帶您去看看。”

隋策眉峰微動:“什麼地方?”

明月坊挨着米巷,後街的房舍密集到了令人髮指的程度,這是京城最偏僻的住區,住着全永平的三教九流,魚龍混雜。

今秋領着他走進一間老破小的茶樓,沿着採光不佳的木梯上爬至二層。

她信手推開“雅室”陳舊潮濕的門扉,示意大將軍可以坐這兒吃口熱茶。

隋策不知此人搞的什麼名堂,故而只懶洋洋地靠在旁邊等她下文,並不碰食水。

今秋站在窗前,將發黃的帘子掀起一角,垂眸從逼仄的夾縫裏望出去,巷子衚衕錯綜複雜,過客卻不多。

大約等了小半柱香,她忽然回頭喚道:“駙馬。”

隋策起身走過去。

她順勢讓開了位子。

從此處往下看是間四合小院,榕樹茂密的枝葉擋住了左側的視線,只見得一個杏色襖裙的姑娘立於門前輕叩。

不多時主人家便將她迎了進去。

穿過老綠重疊的樹葉縫隙,等到了開闊的正院,隋策才發現這人看着眼熟,像昨日被商音逐出府邸的大丫頭。

她在廳堂的檐下許是與誰交談,很快又好似起了什麼爭執,拉扯一番還挨了挺響亮的巴掌,最終捂着臉,懷抱一隻包袱神色懨懨地快步離開了,嘴裏猶自不平。

就在她走後不久,躲在屋檐之下的人方漸漸走進視線。

隋策幾乎是一瞧見對方的舉止就反應過來:“閹人?”

他心想:宮裏的太監?

彷彿欲向今秋求證一般,隋策驀地側過眼。

那宮女仍舊不慌不忙的模樣,反問說:“駙馬以為這是誰的人?”

只這麼一聽,隋策當場會意。

休沐日商音的行程,懷恩街驚馬,草料里做手腳……重華府里沒幾隻耗子是辦不成事的,所以僅可能是宇文姝的眼線。

他眼睛極快地眨了幾下,瞬間便明白了什麼:“那個姓馮的管事,還有餘下的幾個小丫頭,他們也?”

今秋神情自若地牽起唇角,波瀾不驚地頷首,算是回答。隋策愣了一愣,他無言地張口半晌,沒尋到詞找補,皺着眉費解:“不是……她想清理門戶,為什麼不直說?”

“事關皇室家醜,不好聲張。”

他不禁道:“那她也可以告訴我。”

對面的大宮女不緊不慢地分辯:“您也沒有給殿下這個機會啊。”

隋策:“……”

是,自己那會兒因為聽了兩個管事的話,幾乎有些先入為主,滿腦子都充斥着她尋人撒氣的念頭。

羽林將軍舔嘴舔了好幾回,終於意識到百口莫辯,他自認理虧地垂着視線,最後掙扎一次:“那、那她完全能用更溫和一點的方式來解決不是嗎?幹什麼非得讓自己當惡人。”

“我這……還不是受那般場面影響,難免……”

隋策掩飾性地輕咳,“難免產生誤會。”

他提起這個事的時候,今秋的目光倏忽動了動,大宮女一改先前的平靜,清和的眼眸里映出些許認真的顏色。

她說:“駙馬或許對還我們殿下不太了解。”

隋策聞之就在心頭反駁:宇文笙我有什麼不了解的,打小十來歲時就認識了。

便聽今秋道:“大約在旁人眼裏,重華公主生而尊貴,又得皇上寵愛,錦衣玉食,膏粱文綉,過着千萬人做夢也羨慕不來的生活。

“但是駙馬您仔細想一想。”

今秋:“殿下八歲沒了生母,在宮中一無倚仗,二無根基,她是靠什麼在皇上面前掙得名利地位的?”

言至於此,她誠懇地注視着隋策,一字一頓道,“您以為,深宮禁庭之內,就只有一個宇文姝嗎?”

隋策眼睛輕輕地一抬,似乎從這番言語裏讀出了許多不曾擺上明面的晦暗與陰霾。

今秋避開他的視線,往窗邊走了幾步。

“早些年,殿下在皇上面前沒有現在這樣風光,小公主尚未夭折時,宮裏的皇嗣共十二位,僅公主就有五位,她那會兒年紀尚小,和如今的長公主一樣,在日理萬機的天子心中未必有一席之地。”

“加上……榮貴妃過世,來往的人少了,就更沒幾個能想起她。”

鴻德初年有榮氏一族名聲赫奕,這個,隋策是聽過的。

“之後不久,殿下被送去了別的妃嬪處養着。聽人說,當初的重華公主還不是這副點了引線的炮仗脾性,說話便要炸。

“她昔年膽子很小……”

今秋彷彿是有幾分感慨,連神情都放溫柔了不少,“看誰都覺得是好人,三兩句言語就能引得她對你刮目相看,特別容易對人掏心掏肺。”

彼時的重華府內,商音正托腮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發獃,遠處像是有下人來稟,她雙目猝然發亮,忙提着裙擺跑過去,殷殷期盼着,等對方回復。

小廝模樣的僕從躬身向她回話,興許是帶來的消息仍無所進展,她星眸漸次黯淡失色,垂頭喪氣地揮揮手,將人打發走了。

“殿下她……吃過一些虧。”今秋接着道,“受過不少騙。因有前車之鑒懸在頭頂,才免不了養成了現在這樣的性格。

“她不太懂得怎麼正常地對旁人好……只覺得語氣越沖,越鋒利,方不至於被人欺負,受人蒙蔽。”

有那麼一刻,隋策腦海里冒出一種鮮活的動物。

——像刺蝟。

他想。

“駙馬平心而論,自成婚以來殿下有真正害過什麼人嗎?”

她問,“恕奴婢冒昧,說幾句不中聽的。”

“以殿下在當今跟前的地位,如若想要擺脫這門親,大可以編幾個羽林將軍犯上不敬的罪名,就駙馬在閨房內與殿下吵的那幾回架,細究起言詞來,足夠死上七八次了。”

“駙馬覺得,她為何不這麼做,反而要捨近求遠折騰一出和離呢?”

隋策緘默着想了想,並沒回答,突然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你和宇文笙,是怎麼認識的?”

“她於你有恩,對嗎?”

今秋叫他問得一噎,定定地與之對視片晌,才語焉不詳地開口:“奴婢是被殿下撿回來的。”

她眼瞼微垂,對此並未再有更詳盡的解釋。

“她的心腸其實不壞,只不過拿腔作勢慣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習。”

“此前我同駙馬一樣,有着相同的想法,也曾經誤會過殿下很長一段時間。”

與其說是相同,不如說是更甚。

今秋由於宮女的身份,對商音不僅僅是誤會,幾乎可以用“畏懼”來形容。

尚未被分到重華殿時,在西宮圍房處,宮人之間簡直傳遍了四公主的惡行。

什麼揪頭髮,烙火炭,扯指甲……打罵折辱在她那兒都算恩賜了。

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條命。

因而在六尚局裏,打發去伺候四公主比打發去安樂堂還嚴重,等同於最頂級的懲罰。

姑姑們索性直接拿她的大名嚇唬那些剛學規矩的新人,效果真堪比止小兒夜啼。

今秋入宮后不善和人交流,獨來獨往久了,不經意就成了眾人孤立的對象。於是當商音手底下正好缺兩個空值時,她毫無意外的,給安排了過去。

五六年前,還沒有重華殿,商音尚無封號,也不知跟着哪個妃嬪住在哪處宮宇里。

她在花壇中蹲着身子除雜草,大約是什麼地方做得不利落,被掌事的姑姑戳着腦袋破口大罵。

對方指甲很尖,直將她臉上戳出血印子樣的豁口。

商音正是那時碰巧路過的。

她可能就十一二歲的年紀,走上前問“怎麼了”。

今秋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連哭聲都壓得頗為克制,她並未看見她的眼神,僅僅只是見到四公主投在自己膝蓋邊的影子,就已經要嚇到半死了。

掌事姑姑擺着好臉說“小事而已,驚動公主了”“剛來的姑娘笨手笨腳,一身懶骨頭,奴婢正罰她呢”。

她縮着脖頸除了打哆嗦,反駁的話也不會講,白着嘴唇直冒冷汗。

很快的,高處便聽到四公主隨意而傲慢的嗓音:“既然那麼笨,怕是照顧不好我這些花。人沒這天賦,學一輩子也學不會的。”

掌事姑姑:“是是是……”

“就別讓她在外面種花了,免得糟蹋。”她漫不經心,“放進來伺候我起居吧,反正我屋裏也少一個人。”

對方還要應是,驀地磕巴了一下,方猶豫着答應:“這……是。”

今秋就從那時起搖身一變,從一個雜使的宮女成了她的貼身侍婢。

她還是凶,易怒,成天齜着牙要咬人。不是嫌她愚笨,就是嫌她遲鈍,一說她悶得很,三句憋不出個好話來,又說她像個受氣包,給人使喚了還不知道。

今秋初時聽着總要戰戰兢兢,可日子一長,她那永遠比旁人慢半刻的思緒也終於咂摸出來其中的深意,明白了公主雖然凶神惡煞但很少向下人動真格,她拿跳腳當飯吃,拿生氣當武裝,整個人活成了一串又沖又火的辣椒。

她隔絕了所有人的好心,也杜絕了一切可能的惡意,一個人孑然又倔強地行走在深宮看不見頭的甬道上。

只是,有那麼幾回,剛學伺候人的宮女手腳笨拙,給她梳頭時,總會勾下幾根青絲,扯得小公主五官扭曲。

她一邊喊疼,一邊要跳腳,“唉!你怎麼連個最簡單的髮髻也梳不好。”

“在家你娘沒給你編過辮子嗎?六尚局怎麼也沒個人教。”

宮女握着梳子畏畏縮縮地退到了一旁,不敢再有動作。

妝奩前的四公主好容易理清了自己的黑髮,回頭看她躲老虎似的,更加恨鐵不成鋼:“跑這麼遠幹什麼啊,還不過來?現在有人教你,天大的好事你還不學?”

“我盤發的手藝闔宮上下無人能比,你就偷着樂吧。”

……

隋策從破茶樓出來時,猶在反覆思量今秋方才說過的話。

明月坊用午飯的時段很凌亂,這會子仍有不少忙完活計的漢子,端碗坐在街邊的石墩上就着暖陽微光大口吃面。

沿途三兩孩童打打鬧鬧地從他身側跑過。

不知怎的,隋策無端回想起當初同商音第一次見面鬧得不歡而散的情景。

他生在世代為官的隋家,少年時的玩伴近乎集齊了現今永平城最出名的幾個紈絝,成日和一幫少爺公子們鬥雞走狗,認識的女兒家不是書香門第的閨秀,就是風華絕代的樂伶,自覺天下女孩子都應是溫柔似水的嬌花。

實在沒見過商音這樣的花中奇葩。

十幾歲時的隋策還不及現在半分圓融,屬於遇強則強的脾性,看到這位公主那麼囂張,他第一反應竟不是避如蛇蠍,而是迎難直上。

那股不服輸的勁頭一上來,乾脆和她吵了個天翻地覆。

其聲勢之大,據說連隔壁宮闕的貓都跑出窩看稀罕了,並驚走了一群棲息房頂的飛鳥。

所幸那會兒鴻德帝尚在前朝議事,皇后因故未至,兩邊的長輩匆忙拉開了架,各自安撫半晌,事情就當過去了。

但大人們面上是過去了,他們倆卻過不去,並自此就達成一致,結下了無可開解的梁子。

在隋策心中。

對商音的印象永遠只有負面的——張狂、跋扈、仗勢欺人。

“殿下她……吃過一些虧。”

“拿腔作勢慣了,久而久之,成了改不了的癖習。”

青年的步子漸走漸緩,不經意地就停了下來,駐足在原地。

他想起那日商音衝口而出反詰自己的話。

隱約是什麼……

——連你也跟外面那些人一樣聽風就是雨。

——合著我就是壞人對嗎?你們全是大好人!尋常人為自身辯駁澄清,大多是就事論事,可她用了一個“你也”……

像是潛意識中,把他亦歸在了可信賴的那一列,莫名透出幾分親近。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一腦門的火氣無暇他顧,現在冷靜之後細細思忖,怎麼想怎麼覺得,她那番話里還帶了點委屈。

*

商音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得到今秋帶回的消息。

她正伏案練字,聞言忙把筆一丟,眼眸亮晶晶地望向她,“有眉目了?”

今秋:“嗯。說是尋到了,但不太多。因為被一個鐵匠撿去融了一半,眼下就剩這些了。”

言罷她朝門邊的婢女打了個手勢,後者趕緊捧着托盤呈上來。

那其中堆着小山般形態各異的鐵片,要麼銹跡斑斑,要麼血跡斑斑,看着實在不怎麼喜慶——正是隋策曾被丟掉的“豐功偉績鐵甲勳章”。

商音信手撈起一塊翻看,表情肉眼可見的欣喜,忙去招呼侍婢,“把我那隻銀絲描金的錦盒拿來。”

鐵疙瘩們被整整齊齊碼在精緻飄香的檀木盒中,這群承載了戰場冤魂的甲片今生的歸宿不是臭男人的衣胄就是某位羽林將軍的大木箱,還從未有過此等考究的待遇,一時間鐵片子們都跟着局促了不少。

商音收拾完畢,自己左右瞧着倒很滿意。

“嗯……這麼擺還有些雜亂無章,我給他寫上出處更好。”

說完命人準備了紙簽、筆墨、漿糊,拿起一塊鐵甲對着上面的紋路琢磨。

“做工粗糙,銅質三杠雲紋……這應該是鴻德十三年江浙流雲寨的匪患。我記得主將是叫……”商音稍作思索,“王良才。”

她很快寫完貼好,又拿起另一個,“這是護心鏡吧?咦,比大應的規制要寬一寸,北境的裝備了。唔……北境主將這些年喪命的只有一個,是烏雲騎的察罕不花。”

接着再撿了一塊,秀眉高挑,“啊,這個我知道,南燕的常舜嘛,他的成名之戰咯。”

今秋和幾個小丫鬟站在邊上輕笑低語。

“咱們殿下記性可真好,連這些也記得。”

“那是。”她壓根不謙虛,非常自豪地照單全收,“能有什麼是本公主不知道的啊。”

今秋含笑稱是,“那麼,見識廣博的公主殿下,是準備自己把這些東西親手交給駙馬爺嗎?”

商音:“……”

殿下沉默了!

她手裏還捏着紙筆,表情卻很複雜糾結,僅是幻想了一番那般場面,嘴角就止不住的抽動。

要去給隋策送還東西。

不就是擺明去講和嗎?

她長這麼大隻會和人結仇,不會和人結拜。

吵架她最擅長了,可是道歉就……

商音實在頭疼,把錦盒往她跟前一推:“唉不行……我拉不下臉。你替我去。”

“怎麼能讓今秋姐姐去呀。”

膽大的小丫鬟輕笑,“殿下這樣好沒有誠意呢。”

便有個跟着附和,“就是。”

她一扭頭,目光兇狠狠的:“關你們什麼事啊!”

“多嘴。”

這些陪嫁跟來的小宮女,一個個的,感覺都被今秋帶壞了。那兩人趕緊張惶地捂住嘴,互相對視着忍住笑。

今秋挑着眉沖她二人使了眼色,縱容地接過錦盒,“好,那奴婢就替殿下送過去。”

“嗯……還有幾個一時想不到來源,我得去查查書卷,晚些時候整理好了,你再一併交給他。”

大宮女福身應道,“是。”

她忙事情時不喜人打擾,很快今秋就趕着婢女們退了出去,留她一個清靜。

日頭愈漸往西偏斜。

商音正手持半片玄甲專研,從架子上取了本泛黃的書冊翻看,若有所思地自語:

“磁鐵礦產於峽江兩岸……冶鍊多在川蜀一帶……”

“川蜀近來不是挺太平的嗎?哪次的戰役……”

正在這時,不知何處滾來一坨紙團,活潑潑地落於足下,不巧讓她一抬腳踢了出去。

“嗯?”

商音的視線從書卷上挪開,目光輾轉往周遭一掃,才在窗邊發現這玩意。

她不由蹲下身,一面皺眉嘀咕:“什麼啊?”

一面又忍不住好奇地展開瞧。

但見紙上龍飛鳳舞的幾個字:

出來一下。

她神色微微一訝,眼目跟着睜大了幾分。

商音飛快把紙條合攏,先是納悶地左顧右盼,繼而又再看了一回那內容,原地里猶猶豫豫地權衡。

出去就出去。

她心想,反正也不會少塊肉。

思及如此,商音摁着膝頭站起來,一身正氣地大步往外走。

院中的冬日陽光還十分和煦明媚,照出周遭青翠斑駁的樹蔭,一干仆婢怕擾她思緒,早早幹完活兒就避開了。

商音狐疑地抿着嘴環顧四下,前後打量了一圈,分明連個鬼也沒見着。

正疑心是不是有人耍弄自己,恰在此刻,又一團紙條丟到了眼前。

她忙提起裙子蹦過去撿。

紙上寫:

請到曲廊后。

對方可能是怕她不耐煩,居然還用了個“請”字,可見態度懇切。

商音順着紙團所示,從正院行至曲廊,又接連被引着穿過月洞門、抱竹軒、荷花廳,最終來到了水池畔的方亭附近。

落在小石子路上的紙條說道:

“進亭中來。”

她滿目不悅地遠遠地盯了涼亭一眼,嘴裏抱怨着“裝神弄鬼”,腿腳卻很誠實地半點沒停,三兩步就踩上了石橋徑。

方亭內仍舊一個人也沒有,但那桌上竟滿滿當當擺着一席豐盛無比的酒宴,未免天冷菜涼,籌辦者還甚為細心的準備了小爐子溫着。多是涮鍋、烤肉、熱糕餅。

舉目望去居然皆為辛辣之菜,合盡了她的口味。

這次,紙團不是半道拋在她視線里了,而是端端正正地擺在碗筷旁。

商音挑着眉,不以為意地念着上面的字:“打開你面前的食盤蓋子。”

那是個鋥亮的銅蓋,宮中御膳常用的器皿。

她信手一掀,就看到半臂來寬的大盤子裏,被人用干辣椒排出三個紅艷艷的大字,誇張又老實地貼在盤底。

——對不起。

商音臉上閃過清晰的怔愣,幾乎瞬間明白了這是何人手筆。

聯想一路走來所撿的大把紙團,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筆跡的確有點眼熟。

其字裏行間的囂張簡直要從潦草的一撇一捺中噴薄而出,飛揚得不可一世。

這人到底是怎麼過科考的。

還是亞元呢……

主考官看了都嫌傷眼睛。

她撥弄着盤裏的辣椒,只如是一想,便禁不住抿了抿唇。

男子清潤慵懶的嗓音頓時響在耳畔。

“既然笑了,那就是不生氣了。”

商音抬起頭,就見隋策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步伐輕快地跳上石亭,他還穿着臨走前的那身玄色織紅箭袖,唇邊夾着點笑,半分不尷尬地厚起臉皮坐在她身側的位子上。

商音便習慣性地挺直了背脊。

她其實自己都覺得理虧,畢竟那天說了重話的是她,應該設宴賠罪的雙方好像反了過來,一時有點局促。

可聽隋策已經這樣說了,總覺得不把底氣撐着有些下不來台,索性讓自己心安理得。

反正只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她掩飾性地咳了兩聲,沒事找事地挑他的刺,戳戳那盤“辣椒罪己詔”,“我喜歡吃辣,又不是喜歡吃辣椒,誰會真的啃干辣椒吃啊。”

青年長臂一伸,把盤子接過來,“嘖”道:“這是讓你看的,不是讓你吃的。”

說完,又從桌底下拎起一盆嬌嫩的蘭花,放在她跟前,“來。”

羽林將軍頗有見識地說道:“翡翠蘭。”

“我找人從青州河南道買的,那地方氣候暖和,快馬加鞭一天一夜送到京城,精神還挺好呢,不信你養幾日看看。養不好,我再讓人買別的。”

碧青的細葉撞進她眼裏,商音不由呆了呆。

這蘭草照顧得很好,甚至為了讓它瞧着喜人一點,葉片上還被人灑了些小水珠。

隋策輕舔了下唇,支着肘用手遮了遮說話時嘴角的不自然:“此前……”

“……是我事先不知情。”

他眼神朝旁微微躲閃,“沒問清緣由就指責你,還誤會你隨意打罰下人,說了點不好聽的話……”

末了,語速飛快:“是我不對,向你道歉。”

後面的話燙嘴似的,言詞彷彿疾馳着能飄上天,難得向來弔兒郎當的隋大公子也會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若換在平常,商音絕對要狠狠地嘲諷他,然而此刻她正心不在焉,壓根沒怎麼聽,只用手握了握大袖裏的那枚甲片,含混地敷衍:“嗯……”

她小聲道:“你……知錯就好。”

這時候,那亭台下扶欄的縫隙里,一隻做工精細的檀木盒被人不聲不響地推了進來,正好擱在商音背後。

隋策正拎起酒壺斟滿玉杯,“行行行,都是我的錯。這杯酒喝了,此事便翻篇,咱們誰也不許再提。”

商音恍惚感到腰上給什麼東西戳了戳,下意識回頭,定睛看見了那隻要命的描金盒子。

她表情登時掙紮起來。

不是說好的替她送嗎?!

怎麼能這樣呢!

偏那推盒子的手還衝她一作揖,比了個鼓勵的動作,意思很明顯:去吧,您可以的。

商音:不,她不可以!

等等,別走!——

今秋已經從石亭邊上貓腰離開了,藉著涮鍋子的聲音大,並未驚動駙馬爺。

她在心裏暗暗對自家殿下遙送祝福。

奴婢只能幫您到這兒了。

商音糟心得不得了,原想裝作沒看見,腦袋轉過去之後,糾結了好久還是無可奈何,迅速地一回身捧起盒子,一把塞到隋策懷中。

“這個還你。”

後者剛放下酒壺,被沉甸甸的木盒砸得有些懵。

尚未及打開,就聽旁邊的商音說:“我只找到了這麼多哦。”

她把白乾一飲而盡,給自己平了平心緒,努努嘴,“大不了,餘下丟失的那些,我再想別的辦法補給你。”

隋策收回視線,指腹扣住兩側機簧,好奇地掀起盒蓋。

裏頭比架子上的書還整齊的鐵片兒霎時映入眼帘。

青年小小的驚訝了一下。

自打上次在宮宴里拿這事兒要挾完她之後,隋策其實早就忘了。

他心裏也清楚,想要追回一堆廢物可能不是那麼容易,索性便懶得再提。

沒料到,商音竟真的還在找。

“我……當時口不擇言。”公主面向熱氣騰騰的涮鍋,眼神亂飄,言語卻放得很低,“不該拿稱呼的事奚落你。”

這堆破爛格格不入的裝在錦匣之內,他看着看着,無端便覺得有點詭異的可愛,鼻腔里是似而非地擠出一聲輕笑。

那聲音並不很大,但商音卻聽得清晰,腔調中依稀帶了點不着調的氣音,透着少年似的小促狹。

她燙牛肉的手驀然一頓,說不清為什麼,就感到心頭沒來由的一“咯噔”。

重華公主不知所措地閃了閃眼光,鬧不明白緣由,乾脆“炸了”。

她把筷子擱下,質問他說:“你、你笑什麼?”

隋策給她問得一頭霧水:“我……笑一下還不行了?”

對方態度蠻橫,“不行,我不愛聽。”

他啼笑皆非:“那你愛聽什麼聲兒的,我笑給你聽?”

商音:“……”

“誰要聽這個……你就不能不出聲嗎?吃菜啊。”她舉目示意,“這麼多呢。”

隋策忙抬手一攔,敬謝不敏,“免了,我吃辣又不行。”

她聞言皺眉不悅,“可我一個人吃,就不熱鬧了。”

他嗤笑着輕別過臉,“怎麼還要我給你找個戲班子來,敲鑼打鼓地給公主助個興?”

商音沒理會,只一眼掃完滿桌的菜式,很快興緻勃勃地給他調了碗清淡的醬料,夾上兩塊熱豆腐。

“這個不辣,你嘗嘗看。”

她筷子遞上前。

隋策瞥着湊到嘴邊的吃食,猶在遲疑,商音忍不住催:“嘗嘗看嘛。”

“快點。”

他信不太過地瞅了她兩眼,最後將信將疑地張口吃了,隨即——

“呼——”

“好……好燙!”

他含糊不清地仰着頭直扇嘴,撲騰着兩條胳膊摸涼水。

商音看一擊得手,前俯後仰地拍手直笑。她還笑!

“隋策,你看你那表情!”

羽林將軍憤憤不平地鼓着嘴灌水,直拿眼睛瞪她。

黃蜂尾后針!

就知道這女人沒安好心!

*

吃鍋子比吃尋常菜肴更費時,也吃得更多。

等商音拆了髮髻,洗過一身的煙熏味兒,上床就寢已過了二更了。

幾個婢女替她摘簾帳,點安神香。

今秋捧着煮好的蜂蜜菊花茶給她,免不了要啰嗦:“殿下總不記得忌嘴。”

“連着吃了好些天的辣子,等明日睡醒,怕是又要長痘了。”

“長就長吧,頂多我拿脂粉敷厚些咯……”

然後提醒她,“誒,你給隋策也備點茶消消火。他今天跟着吃了幾口……就不用放蜂蜜了,反正他不挑甜苦。”

大宮女笑道:“是,早就備好駙馬的那份了。”

彼時,隋策正獨身立於書房外的台階下,屋中燭燈的光黃澄澄地落在檀木盒裏,將一排排鐵甲映得流光溢彩。

他垂眸翻看着甲片上字跡娟秀的紙簽,輕念着其中敵將的名諱,最後長睫一掀,若有所思地將目光放出去,“啪”地合上蓋子。

青年唇邊牽起淺淡的笑意,說了句:“這丫頭,學識倒是不淺。”

作者有話要說:這麼老套的梗,想不到你們也會中招啊(x)

本章來安利一首小甜歌~~~

《小城謠》by藍褶、Clever勺子

希望看完本章的大家都能甜甜甜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腳腳18瓶;魚10瓶;今天大大更了嗎5瓶;

/p>

開張大吉~給今天留言的uu們發紅包,感謝支持正版的你=3=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我與宿敵成雙對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我與宿敵成雙對
上一章下一章

第19章 第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