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第17章 第十七章

這夜的雪沒下多少,早起窗沿連碎冰也未曾凝上一層。

隋策打着呵欠換衣服,準備進宮上早朝。

底下的丫鬟端來洗漱的熱水和青鹽,他一邊“咕嚕嚕”地漱口,一邊抽出視線往拔步床那邊看去。

商音正把自己裹成了一隻大蝦,蜷在其中不時哀鳴。

她沒睡着,一整晚不消停,說是要想辦法緩和與方靈均的關係,打算同他解釋清楚,可思索到天亮一無所獲。

反倒是把“宇文姝”三個字來回鞭屍了數次。

“你不至於吧,還在想呢?”

他吐了清水,用絹帕擦着嘴,“有覺不睡折磨自己也就罷了,連我都跟着沒休息好……”

床那邊的人不好好說話,只甩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哼哼唧唧,算是回應。

隋策把放在桌案上的呈文收好,掀了掀眼皮拖長尾音嘆說,“唉,真不曉得你有什麼好消沉的,我可是寫了一晚上的請罪書,我說什麼了嗎?”

“早知你這麼閑,倒不如來幫我寫。”

錦被裏的大蝦仍舊不露面,但哼唧的聲音有些重,顯然是在控訴。

“你就接着哼吧。”

他一攏衣襟,“我進宮去了。”

行將出門時又提醒道,“提醒你一句,別賴得太晚,昨日懷恩街的賬八成馮管事會來找你回話的。”

聽裏面不情不願地傳來一聲“嗯”,隋策便也不再管她,抖抖大氅步出主院。

頭頂的天還沒亮,冬至一過,夜是越來越長了。

小轎停在宮門前,他撩起帘子向禁衛亮過牙牌,慢條斯理地往和元殿去。此時的龍尾道上零零散散皆是趕着來參朝的文武百官,北風卷出凜冽的寒意,把諸位大人們吹得滿口齒顫。

除了內閣七位大學士之外,上朝並不是每日的要務,對於隋策這樣的三品官,每逢初一、五、九才至含元殿聽政事。

且如他此等駐守京中的武將,若非遇着緊要軍情,參朝日也就是帶個耳朵聽文官們互相扯頭花,一般沒多少進言的機會。

不過今天例外——他要上呈文,得當著一幫同僚的面檢討自我,的確有些丟人。

好在臉皮夠厚,換個面子薄的修書編纂,大概能當場羞憤欲死。

昨日偏巧又是休沐,不說在現場,兩邊高樓上吃酒的就有不少朝官。

遇到幾個較真的怕是得揪着他不放,如今只希望付臨野在都察院多替他活動活動人脈,按下這些言官的嘴,別來拱火。

鴻德帝尚未駕臨,大家還都圍在殿外。

他摸出自己的文稿找了個角落,打算熟悉熟悉內容以防磕巴,耳畔忽就聽得兩個言官在竊竊私語。

“你聽說了嗎?昨兒夜裏懷恩街出大事了!”

隋策耳朵一豎。

他暗道——不是吧,傳得這麼快?

另一個連忙附和“早知道了”:“幾位閣老披星入宮,商量了一宿,現在還未出現,依我看待會兒早朝恐怕就得議這個。”

隋策把呈文一合,免不了心頭生疑。

事情竟鬧得如此嚴重么?連內閣大臣都驚動了,居然要擺到朝堂上公論……那他這份“罪己書”也不知夠不夠用。

是不是得臨時再想兩段為好?

隋策尚在盤算其中的分量,耳邊的話咋咋呼呼傳來:“何止呀。”

“陛下他老人家想必也聽聞了,否則你道聖駕為何來遲?定是給氣得不輕唄。”

什麼,連皇上都得到了消息?

這宮裏的人是不是太八卦了一點。

他頓感不妙,揣好呈文便要朝後殿的方向去,舉目四顧正在尋人,背後一串花枝招展的腳步聲顛顛兒地靠近,“啪”在他肩上一拍。

隋策回頭就看見付臨野那張沒心沒肺的臉。

“幹什麼呢,着急忙慌的,內急如廁嗎?”

“我又不是老周頭,年紀大了遍地找茅廁——誒,同你講正經的。”他先張望左右,十分忌諱地壓低嗓音,“他們說昨晚懷恩街的事傳到了陛下那裏,誰捅上去的?這也值得上綱上線嗎……

“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

付臨野愣神反應了一陣,才後知後覺明白他所言為何,“啊——”

他擺手,“嗐,不是咱大嫂那事兒。”

說著掩着嘴低語,他人沒隋策那麼高,咬耳朵不免還得踮下腳:“外頭在傳,說戌時冰戲節開始后不久,安定門忽然湧進一群流民,打暈了守城的幾個兵,從煙雲巷直上御街去了。”

隋策:“流民?”

“就是早前西南受災的那幾個縣裏人。上回參朝日老周頭他們不是還堅稱災情並不嚴重么?人家現在找上門討飯來了,這臉打得真響。”他搓了個響指一叉腰桿,滿眼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神情,“等下可有好戲瞧了,周伯年褲子兜不住屎,你猜梁國丈肯不肯花力氣保他們?”

隋策的注意點卻不在於周大人的去留,他越聽越奇怪,反問道:“流民有多少人?”

付臨野:“三四十?婦孺居多,青壯的也就佔一半吧。”

“安定門的城門兵還打不過十來個吃不飽飯的鄉下人?”

付御史文雅地一攤手:“這我就不知道了,不才只會讀書打嘴仗,手無縛雞之力,不清楚諸位好漢的戰力高低。”

此刻司禮監監令向那門前一立,壓着手中拂塵高聲通報。

鴻德帝來了。

一干官員們連忙收了閑話,手持笏板按次入內。

隋策身為武官在大殿之右,很快就瞥見了對面跟進來的隋日知,父子倆眼神只淡淡一交匯,隔着花磚地紋各自站好位子。

和元殿在晨曦微光里迎來了早朝,而禁庭深處的一座宮宇內,得到了消息的宇文姝正焦急地握着玫瑰椅的扶手:“父皇那邊現在什麼反應?他有派人查探詳情嗎?”

躬着腰身的太監搖頭說不知,“皇上寢宮外尚無動靜……”

她發愁地用拳抵着嘴唇。

沒有動靜並不代表逃過一劫,自己這個當天子的爹瞧着溫溫和和,做什麼都不聲不響的,即便龍顏震怒,面上也看不出分毫……有時實在很難揣測他的心思。

這可怎麼辦……

依照錦衣衛辦事的效率,查到她身上來不過是時間的問題。

若是尋常的流氓混混鬧事也就罷了,偏是南邊逃難入京的饑民!

聽這情形,還是被什麼人攔住的……也不知和前朝的什麼破事扯上了關聯。

怎麼事情落到自己這裏竟這麼倒霉。

“有傷亡嗎?”宇文姝忙追問。

“幾個守城兵皆有輕傷,至於喪命,大概是沒有。流亡的百姓不敢下死手……”

她勉強鬆了口氣,還沒理清思緒,宮女已低低通傳:“殿下,六皇子到了。”

話音剛落,宇文效那略顯稚嫩的聲音就響在門外,且迅速逼近。

“姝姐姐,姝姐姐!”

“糟了!”

他火急火燎地甩袍子跨門檻,“昨天夜裏我們撤走了守城兵,結果讓一幫刁民闖了進來,直奔御街宮城,驚動了羽林軍和錦衣十三衛。”

宇文姝撫着額頭,心說你居然才知道嗎。

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他。

皇子效比她還六神無主,急得滿頭是汗,“夏侯副統領天不亮便派人給我傳信,父皇那邊怕是已經知道了。”

他慌張地團團打轉,“聽夏侯勤的語氣,他忽然說什麼‘公私分明’,想是不準備把事情全抗下,屆時必然會供出我。私自結交禁衛,無故擅自調兵,還叫城門輕易失守,我……”

宇文效到底年幼沉不住氣,只能求她拿主意,“我們會受到什麼責罰啊?”

“禁閉,思過,還是……挨打?”

宇文姝先擔憂得七上八下,眼下叫他這麼一嚷嚷,反而如兜頭灌薄荷,提神醒腦,瞬間冷靜了。

她心想,也對……兵是你調的,與我有何關係。

哪怕到時候真的追究起來,刨根問底到自己這兒,她頂多也就是承認一個偷溜出宮去看冰戲,小六自己做主要調兵,和她什麼相干。

宇文姝這麼一琢磨,勉強穩住了心態,思索片刻,開始安撫他:“你先別那麼慌,莫要自亂陣腳。

“現在他們前朝爭執的,大約還是災民的出處和南方災情目前是否可控的問題,一時半刻不會注意到你這兒來。

“等大臣議完正事,少說也要好幾天的。”

六皇子聽她這麼分析,隱約覺得有理,情緒多少是平復了幾分,失魂落魄地點點頭,“對對對……賑災的事更緊要。”

他不安地拿袖子擦去剛才嚇出的冷汗,巴巴兒地問她,“那我現在該做什麼呢?”

“要不要,再去和夏侯勤談一談?”

夏侯勤都自顧不暇了,誰還搭理你啊。

宇文姝忍不住腹誹,卻神色自若地朝他寬慰似的一笑:“人居危時不應擅斷抉擇,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你我如今一個比一個心亂,又能想出什麼好法子來?”

她緩和道:“依我看你不妨先回去,咱們各自都靜一靜,等姝姐姐有了計劃,一定馬上派人通知你。”

宇文效這會兒也無人能倚靠了,自然為她是從,被三公主送至門邊,臨走前還憂心忡忡:“那我且先回宮了……你這邊若有什麼打算,儘快告訴我。”

末了又忍不住再重複了一次,“記得要告訴我。”

宇文姝點頭讓他寬心,目光款款地將小皇子送出柔嘉殿。

少年的聲音融進宮牆白雪中后,她神色就漸次沉了下來。

大宮女遲疑片刻,問她的意思:“殿下,夏侯副統領是您周家表哥的下屬,您看……要不要讓他去敲打敲打?”

宇文姝視線還凝在遠處,似乎盯着虛里,良久才顰眉道:“不好。”

“做得那麼明顯,反而容易惹人非議。”

“橫豎指使夏侯勤的是他又不是我。”

她捧着湯婆子,“縱然我實話實說,最大也只擔個不懂事的過錯,城門巡防的疏忽還怪不到我的頭上來。”

儘管追根溯源,整件事她應該算是主謀。

“這一次,就只能委屈小六替我擋一擋了。今後再找機會補償他。”

說到底也實在太不巧了,誰能料到昨日夜裏會有災民圍聚城外呢。

而另一邊。

早朝上諸位老大人們果真就西南的雹災掐起架來,把文淵閣里沒爭論出的結果搬到了枱面上。

給磁縣和柳林縣的賑災款兩個月前便批文發了下去,但直至今日才聽聞南方的災情越演越烈,奏疏甚至不是從災情中心元江州報上來的,而是周邊的幾個小縣。

冰雹毀了農田房舍,無數百姓無家可歸,賑災糧似乎也未能如期發放,以至荒時暴月,怨聲載道。

這事情儼然被有心人壓住了,於是前兩日以新派為首的內閣大學士聯合一幫年輕的文官同舊派的外戚周、梁兩家已經吵過了一輪。

如今正好昨夜又鬧出饑民千里迢迢遠赴永平的醜聞,愈發讓人背後一涼。

災民既已抵達京城,城門兵為何不放人進來?

消息又是被誰瞞下的?

新派人頓覺西南元江知州是周尚書的爪牙,他有包庇之嫌,而攔阻災民進城恐怕也是其授意城門兵為之,目的不言而喻。

而舊派的外戚大臣則抵死不認,咬定對方沒證據,空口白牙潑他髒水。

一個說,陛下,您看看這幫老東西,他們是要蒙蔽聖聽啊。

另一個說,他血口噴人,無憑無據,這是污衊,他們想攪亂朝局,居心叵測!

隋策在一旁聽得直打呵欠。

他爹冷不防見了,雖然也是強提精神,可此時此刻不得不以身作則,拚命沖兒子使眼色,叫他規矩點。

後者無可奈何,只好全當眼盲,拿小指戳了戳耳朵。

就在宮中朝野一片雞飛狗跳之時,縮在府邸小院,拔步床上的商音終於從錦被裏鑽了出來。

她慢條斯理地坐在妝奩前洗臉、上妝、梳頭、更衣。

脂粉薄薄地蓋住了眼底下的青黑。

很快,雍容斐絕的四公主又恢復了生機。

她站在銅鏡旁略照了照身姿,繼而無可挑剔地昂首走出門去。

沉着穩重的宮女低頭跟在她後面。

剛到正院,那老管事好似等她許久,捧着一沓賬簿迎上前來。

“殿下,昨晚賠付店家、商販和路人的細則都記在裏頭了,駙馬吩咐了此事需向您回稟。您看是否要過目一查?”

商音聽得挑眉,信手翻了兩頁,像是想起什麼:“哦,賬冊。”

“駙馬確實提過。”

她示意,“拿到抱竹軒去,我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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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宿敵成雙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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